37 軍分一半

第37章 軍分一半

◎別讓死人心寒◎

沈辜随着宗端進入軍營, 沿途所見所聞不可謂不熟悉——與上輩子鎮國軍的軍營幾無不同。

執戟衛兵們來回走動,緊密地巡邏;旌旗飄飄,上以紅墨大書“鬥”之一字;軍帳把地面紮得像個蜂巢,辎重兵器應有盡有......一派厲兵秣馬、大戰在即的嚴厲軍陣樣。

宗端的帳篷沒什麽特殊, 既無華蓋又未存美酒美人。

沈辜走進去時, 還當是進了個尋常軍士的住處。

“請坐。”

她看向帳內唯一的桌子和椅子,頓在原地:“哪兒?”

經朝臣多次唇槍舌劍才商定下的五将軍眼皮懶得動彈, 自己先一屁股坐到那張椅子上, 而後說:“随意。”

沈辜不知道這個随意究竟能随意到何種地步, 她索性站着,撐着那根劈人劈得彎了槍尖的長槍, “您這個地位還要親自上陣嗎?”

“哪個地位?”宗端終于舍得從軍用地圖上擡頭,古怪地瞥了沈辜一眼, 他一副覺得将軍不上陣才古怪的表情。

“您至少得是從二品将吧?”

“正二品。”他接着低下頭,聲音又冷又低,“沒什麽用, 過來也是給阒兵當草料的。”

這下輪到沈辜古怪地乜斜着他:“堂堂正二品大将, 何以畏懼阒賊至此?”

宗端不與她争論, 他認為逞口舌之能是朝廷那些沒死用的文官們才做的事情,他不愛做,有時候也要去做。

挪開椅子上的屁股,他站在桌前用一種需要沈辜仰望的高度看着她:“你很年輕。”

沈辜明悟後就笑得開心:“是呢, 人人誇我天縱奇才。”

“你知道我無意誇你,”宗端踏出桌子,甲胄在行走間铮铮地響, 他脊背挺得像出鞘的劍, 多數情況下少言, 但讓人一眼就越能瞧出其胸中自負響徹青天的低鳴。

相較沈辜的鳳眼薄唇,他面相實屬是儒雅,已過而立之年,身上沉澱着某種令下屬信從、仰慕的穩重氣質。

“我總之不是阒賊派來的奸細。”沈辜很高興本以為死去的故人如今又活過來了,她的猜想不完全正确,這讓其覺得至少世上不是只有她一人游蕩着。

實際上宗端也像個孤魂在游蕩,但他永遠不可能知道另一抹孤魂就在他身邊。

“怎麽證明?”

沈辜扒開亂糟糟的布條,掀起軟甲露出腰後肉蟲子般的長疤:“我這傷,阒賊得擔一半責。”

她放下衣物,擡頭對宗端眨着眼,“我還有雙和你一樣仇恨的眼睛。你知道的,仇恨不用挑人。我這樣年輕的會恨人入骨,你這樣年紀大的也會。”

宗端從她的眼睛上一掃而過,他更注意地看着沈辜表露在外的細密傷痕和舊疤:“還是個小孩子呢。”

他依着她傷疤外的細嫩皮肉說,“在我的家鄉,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叔伯們姊姊們都叫我娃娃。”

“娃娃?”沈辜露齒而笑,唇瓣咧起的括弧誇張得很傻,“只聽過泥娃娃陶娃娃瓷娃娃,我也見過,它們一摔就碎掉了——可我不是,我很抗打。”

宗端收拾完不多的溫情,這點子人情味是他對沈辜英勇殺敵的贊賞。

“你很好,來我帳下做事罷。”

坐回椅子的五将軍重新沉穩得不容置疑。

沈辜顧左右而言他:“我有一幫子弟兄,他們曾與我孤軍奮戰于劍山、珦城,其無畏其精悍其激奮......”

“停。”宗端微微皺起眉頭,他習慣在軍中說一不二,不想浪費時間在無聊的胡侃上。

“在當今大庚,仍舊活躍在前沿戰線的将士們除了将軍您的軍隊外,也只有我這幫弟兄還念點忠義孝悌禮義廉恥,他們真乃......”

“停。”宗端屈起手指敲得桌子扣扣響,“你想你的弟兄們?”

沈辜啊了聲,“此事并非想與不想的問題,實際上我不想,但誰又說得準。我自诩是個無情心硬的人,可實際上或許可能也不是——”

“停!”

宗端揉着眉頭,他沒見過比沈辜更不着調的下屬了,“你要你的弟兄們也加入我的鬥軍?”

她又啊了聲,“将軍,他們離不開我。”

沈辜的表情看起來很無辜幹淨,在場唯二之人的另一個立刻領會到她的誠懇。

于是敲了敲桌子,“将士?哪軍哪師的?什麽番號,領着他們打仗的将領又是何人?”

沈辜搖頭,她說不知道。

“前四位将軍都走馬燈似的來,臉都沒看見呢人就死了。後來您知道的,珦城丢了,朝廷裏吵吵嚷嚷了幾個月才把您送來,幾月死了幾千人,北疆都空了......誰能在這種時候還記得自己的何去何從,活着的都靠口對朝廷的惡氣活下來的......啊,我倒不是這其中之一。”

“你是哪一種?”

“我?說來慚愧,來殺敵解乏的一無能之士也。”沈辜說慚愧,她就真的耷拉眉眼,搞得要羞憤欲死的表情。

宗端是冷嘲更多地笑了下,典型的皮笑肉不笑,“靠興致可練就不了閣下的本事,這是什麽屁股怼臉的歪理,若你說的話有半句真的,豈非天下盡是庸人蠢材。”

“不敢說不敢說,”沈辜擺手,“惡言可比臘日寒呢。您這二品大将,要謹言慎行的。”

“狗屁的二品大将,老子賣臉求死。臉都不要了,就為上戰場求死。”

宗端胸腔明顯地起伏上下了會兒,不久又消了怒氣。

他怪異至極——對着個恃才傲物、嬉皮笑臉的娃娃兵說那麽多做什麽?

好像是下意識就傾出內心的郁氣,連平日的少言習慣都沒維持得住。

只好說是因沈辜确實厲害的本事,他也因此戰而寬宥了她的邪性。

“你的弟兄們我要了。”他大手一揮,決策定下,“你做我随行副将,我讓你當這軍營裏除三品以上都不要行禮小心的人。”

“我只在戰場上小心,對活人小心,對死人放心加小心。”

“什麽?”宗端擡頭,有點詫異。

他以為照沈辜三句話不離官位的性子,應該歡喜這份好差事好前途。

可她又在言過其他,顯然是關于那幫子弟兄的。

可沒說不要他們,也要了過來,她還想怎樣?

沈辜說,她接着用和笑嘻嘻完全相反的可憐巴巴說:“将軍,你我都帶過兵。我不知道你窮沒窮過,但我一直很窮。不是說沒錢,就是,嗯,你知道的,人啊馬啊良心啥的,窮得掏褲腰除了骨頭啥都不剩。”

“我就這身骨頭很硬,看不見,但瞧得過去。”她舉起瘦弱的手臂,伸出的一截腕骨突出處有道血痕,血跡幹涸,留下未閉的粉紅血肉,“我身上最多的就是傷,我不缺傷受,但我不能挨痛。我疼的時候眼淚在眼睛裏直打轉,對着那幫子玩意兒又不能掉貓尿,就只好忍着。忍到最後,忍得那群廢物們以為我無所不能,都快對我頂禮膜拜起來了。”

宗端靜靜地聽她說,她說的瑣碎,他聽得認真。

“......怎麽說到這丢人地方了,不管了,我的意思是,我很窮,一開始也不在乎這些渣子的命,他們的命确實賤得很,幾條小蛇就咬死了十幾個人......我有在乎的東西,我也知道他們最在乎什麽,就那條能被蛇咬死被花養死的賤命。”

沈辜停了下,她難得有幾分赧意地看向宗端,撓了撓臉:“将軍,我說太多了吧?”

“無礙。”宗端目光深沉地盯着她,此時他看的不是沈辜這副青澀俊秀的皮囊,他用鎮國将軍曾經看自己的目光投向如今的自己。

沈辜點點頭,繼而說:“我根本不會打仗。”

她這時不是在做作地謙虛,她确實認為自個兒不會打仗。

每次的襲擊都有失敗的可能,只要有一次失敗,就是以消耗全軍性命為代價。

久未經練的庚兵們和久戰沙場的阒兵之間有道武力和精神上的溝壑,這溝壑非得以犧牲性命做填補,才可縮短縮小壓實。

“将軍,您是懂殺伐之事的人,您知道看着一個個兵倒在眼前的感覺。實則沒有任何感覺,後來都會麻木的,不論是你這樣的将領,還是其他只能做戰場輔料的渣子們。”

她低頭,刻意避開宗端忽然變得十分傷心而克制的臉。

兩個将領共處一室好像除了王不見王争鋒相對外,還會油然生起一股子難過悲涼,每個生來死去的人都有的悲涼。

常常是要的很少,但就是得不到而引起的悲哀。

戰争對一切掠奪,對悲哀凄涼這樣的情感也會掠之一空,所以沈辜說她麻木。

她麻木地又說:“我們把國土都給打丢了,死人心寒,活着的也心寒......也總有人幸災樂禍,您知道哪些人。可怕的是,這些人在命令會寒心的活人去前仆後繼做寒心的死人,您知道是哪些人,我也曉得。”

宗端垂眼,點了點頭。

“幸災樂禍是另外一種麻木,他們的麻木讓其忘記死人的寒心能把烈日豔陽的人間變成寒冰地獄。我看見死人們冰寒徹骨的微笑的臉時,我就想去殺人。”

沈辜用硝煙和征塵的手擦她征塵和硝煙的眼,越擦越髒,你帶着灰塵去擦,只會變得如同灰塵。

“舉國同殇——我的意思是,死人死了,活人不記得他們。有座墳裏埋着所有的人,我不想更多無辜的人進去。”

宗端盯着桌子一角上的刀痕,他每日用刀刻來記錄打仗的數目,截止今日只有兩道,他所知的兩場。

有一場是前方的這個說得颠三倒四的少年打下的,很漂亮的一仗。

人也不錯,能記得自己袍澤弟兄的士卒就是不錯。

“繼續。”他吩咐沉默的沈辜,讓她的欲言又止變成期期艾艾的傾訴。

“我不想讓弟兄們做剛死就被人忘掉的雜草,我也不想以後在戰場上被阒賊抹了脖子,白眼一翻,倒在弟兄們身邊的時候,咽下的最後一口氣是嘆氣......我不想......您知道嗎?有很多不想做的事情,但不得不做。我如果有個仇人,若有一日我不恨他了,可我還會去折磨他殺他,不為什麽,就是因為那些恨真的存在過,不能輕飄飄就放過了。”

“我很狹隘,锱铢必報,不是個好将士。”

宗端輕聲:“我也不是。”

兩個不是好将士的好将領無言對視一眼,沈辜在宗端的眼神下,幹脆且昂然地說出最後一句話:“鬥軍,我要一半。”

一半鬥軍,即六千二百五十人。

光辎重就要幾萬斤。

要交給個尚未及冠的娃娃兵。

天大的冒險,山崩地裂的血腥笑話。

宗端定定地望着她。

間隔的時長足夠十場山崩地裂後的潰逃。

他扯下紅氅,站起來扔給沈辜:“別讓死人心寒。”

沈辜接住,緩緩捏緊後點頭:“若有此時,我沈辜肯定死在死人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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