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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他眸光清清涼涼, 站在那兒如同被抛棄的小貓小狗。

沈萩的心一下軟了。

那時她心如死灰,靠着支撐勉力坐在床上,姐弟二人說了好一會兒的話, 她便維持不住體面快要滑倒。怕他看了難受, 她叫他走。

沈瀾起身往外,轉過屏風後,沈萩終于撐不住,像破敗的風筝癱倒在床上。

最狼狽的時候,沈瀾折返。

他看着自己, 目光中帶着隐隐傷痛, 卻又一言不發地走上前,環過她的肩将她小心翼翼抱起來, 不想她摔倒,便用自己的身體做拐杖, 她的下颌落在他肩膀,淚珠斷了線。

少年的身體亦在顫抖,半晌後沈萩咽下淚,但眼眶的紅仍在,沈瀾給她擦拭淚痕, 什麽都沒說, 只是那夜他離開時的腳步,格外沉重。

是她大意, 才會沒察覺出沈瀾的心思, 才會使他不被霍行所容, 最終慘死。

重來一回, 沈萩最大心願便是家人周全。

她手裏的暖爐已然冷卻,雕花紋路變得冰涼, 指甲摳疼,才笑出來。

“三郎,不是二姐不要你,也不是沈家不要你,而是你有自己的家。當年你走失,并非家人遺棄,而是陰差陽錯,如今沈老爺子盼你歸去,你身為晚輩,豈能拂長輩意願?

你回去,也可再回來,三郎,只要你願意,你永遠都是沈家的孩子。”

沈瀾低着頭,月光的銀輝将他籠在清涼當中。

許久,他才擡起眼皮:“二姐,你很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對不對?”

沈萩不想騙他,點了點頭:“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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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你讓娘教我管賬,讓我去揚州,你便什麽都知道了。”

“是。”

沈瀾咽了下喉嚨,他有太多話想問,比如沈萩得知他身世的時候是何心情,有沒有不舍,有沒有難受,沈萩是真的只把他當弟弟,還是有別的可能,她總是對他溫柔的笑,耐心的調/教,難道便真的只是弟弟嗎?

他更想問的是,她真的确定要嫁給傅英辭,一生一世與他白頭偕老了嗎?

可他終究什麽都沒問,只是一如既往的溫和。

“我聽二姐的,等上元節一過,我便回揚州。”

“好。”

“二姐會去送我嗎?”他盡量讓自己問的自然,甚至扯出一個難看的笑。

沈萩伸手,本想拍他肩膀,他卻忽然朝自己張開雙臂,少年的身軀早已高大瘦長,抱住自己時像是一方寬闊溫暖的牆,他力道收斂,不輕不重地抱着自己。

只短暫的片刻,便又放開退後。

沈瀾笑着,同她說回了。

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門,過了會兒,翠竹被風吹出窸窣的響聲,沈萩嗅到氅衣上他的氣息,只覺血液中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流逝。

沈瀾的事在沈家傳開後,沈從山和李氏既高興又失落,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囑咐了許多,唯恐他回去揚州吃用不習慣,李氏又着人挖了些土裝進陶罐裏,叫他帶着備用,權當念想。

沈從山不知該說何好,看着眼前懂事的孩子,重重拍拍他的肩膀,沈瀾跪下叩謝養育之恩。

最受不了的當屬沈冒,八尺多高的漢子兩眼通紅,揩了把淚還不想叫人看見,背過身抖得跟個篩子似的。

沈瀾見狀,喊了聲:“大哥。”

沈冒哭的險些不能自已,他要強,不願叫弟弟妹妹看到自己丢人的樣子,遂整理好自己,又覺神态狼狽,便三步并作兩步走出廳堂,過了盞茶光景,提着一把刀回來。

“三郎,你自己回去,我不放心,雖說揚州沈家名聲在外,沈老爺子是個明事理的講究人,但...”他眼眶又紅,忙胡亂揉了揉眼睛,接着說道,“總而言之,他對你好也就罷了,若是虧待了你,你回來,大哥護着你。”

沈瀾感動:“三郎謹記大哥教誨。”

沈冒:“這把刀給你,上頭吃了不少血,鬼見了都害怕,你帶着防身。”

李氏招手:“大郎,你別吓着三郎,他自小沒碰過這些東西。”

沈從山也道:“那麽沉的刀,你叫他怎麽拿?”

沈瀾卻雙手接過,寶貝似的握在掌中,十幾斤重的刀,頂端刀刃有些卷,是陪伴大哥最長的一把刀了。

“三郎謝過大哥。”

沈春黛便也送上自己的禮物,将繡好的香囊拿過去,還有幾條巾子扇面,小姑娘淚汪汪地喊了聲三哥,沈瀾接過來,摸摸她的小腦袋:“謝謝四娘。”

沈春黛跑去沈萩身邊,偷偷抹淚。

“小萩,你的禮物呢?”沈冒啞着嗓子開口,說完便不好意思地啜了口茶清喉嚨。

沈萩遞過去一卷畫,沈瀾不解。

“打開看看。”

墨卷一點點展開,沈瀾的表情也變得越發驚喜,圖中所繪乃是航道輿圖,主支流劃分清楚,就連各方碼頭也都精細繪制,筆墨深淺不一,看得出花了不少時日準備。

這種輿圖對于旁人或許無足輕重,但對于商戶而言稱得上必不可少。

沈瀾擡眼:“二姐親手畫的?”

沈萩點頭:“希望能在你那兒派的上用場。”

這份情誼,沈瀾不知該如何回應,拱手作揖後,小心翼翼卷起來放回絹袋中。

上元節的熱鬧仿佛還在耳畔,轉眼便來到正月下旬。

朝堂上因傅英辭的彈劾而再度掀開波瀾。

揚州鹽商楊明風與昌南侯的事被推到明面上,一時間輿論四起,不僅僅是昌南侯被彈劾,連同去年的巡鹽禦史,鹽茶道上官員皆被波及。

傅英辭奏疏中言,道國庫收繳的鹽稅且不如昌南侯七成,由于楊明風谄媚讨好而獲得兩淮地區幾乎八成鹽引,其他鹽商只掌握兩成,便是剩下的兩成想順利銷完,也得在楊明風眼皮底下交易,鹽中利益豐厚,昌南侯為此用了不少手段壟斷。

楊明風每歲都會在錢莊存錢,而昌南侯隔期便會取出,存入私庫當中。

昌南侯亦是百年勳貴門戶,一旦要查,勢必撼動良多。

朝中既起風波,便有人贊同有人反對,昌南侯見狀,撸起袖子要自絕于華表柱上,以此證明自己的清白。

他這般決絕,在場官員亦不好逼之過甚。因着前幾回傅英辭的瘋狂彈劾,果真印證了真相,故而此次好些人都抱觀望态度,再不似從前那般排斥。

陛下表面安撫昌南侯,散朝後又立時召見刑部和大理寺官員,着其立刻調配人手前往兩淮地區,暗查鹽稅之事。

鑒于此,霍行很是春風得意。

昌南侯不僅是老勳貴,更是外戚,他的嫡子娶了貴妃的妹妹,也就是霍輝的姨母。若昌南侯出事,霍輝便會徹底倒臺,畢竟錢沒了,便什麽都沒了。

昌南侯之所以撈的暢通無阻,好些被打點的官員看的便是霍輝的顏面。

在霍行回京前,他們都認為霍輝會成為絕對繼任者。而現在,一切都不同了,朝上局勢有了更加微妙的變化,曾經搖擺不定的漸漸向霍行靠攏,只有盧家嫡系仍堅定不移地支持霍輝,只要再昌南侯之事後再添把火,霍輝将四五葬身之地。

東宮和別院在二月初異常忙碌起來,随着巡鹽禦史的返京,昌南侯府猶如熱鍋上的螞蟻,自顧不暇。

在沈府和靖安侯府婚事準備的如火如荼時,迎來了昌南侯府的塌臺。

昌南侯被關押至刑部大牢,由太子監審,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協理審核,侯府財産悉數抄沒充公,男丁女眷一律發賣為奴,據說抄出來的家産足足運了兩日,國庫霎時豐盈。

更何況鹽商楊明風,判了個斬立決,家眷流放嶺南,資産充公的同時,那十幾處宅院也被轉賣出去,錢銀陸續運抵京城。

傅英辭對此渾不在意,仿佛與他毫無關系,傅三和傅四說起百姓駐足圍觀昌南侯府抄家的陣仗,他便就坐在案前,神色如常地書寫下一封奏疏。

“世子爺你是沒看見,昌南侯當時站都站不住,是兩個護衛架着觀抄的,金子銀子且不用說,珠寶字畫便有三大車,昌南侯只一個嫡子,他要這麽多錢銀作甚,這倒好,全沒了。”

傅四笑:“他是沒了,國庫充盈了。”

傅三咂舌:“聽聞大皇子府也不大好,昌南侯的兒媳去大皇子府求救,被擋在門外,那婦人當街撒起了潑,鬧得沸沸揚揚。”

傅英辭聞言停筆,擡眸。

這倒是新鮮,昌南侯的兒媳不就是貴妃的妹妹嗎,她是高門貴女,還能做出此等潑辣事?

傅英辭笑了笑,怕是當中有什麽陰謀,但他沒興趣知道。

沈萩過來時,他正好寫完。

外頭還在下雪,她鬥篷上的雪沫子窸窣窣全掉裘毯上,被地龍炙烤着,很快凝成細密的水珠。

仔細算起來,他們還有十五日便要成婚了。

“聽說了嗎?”沈萩将鬥篷遞給青栀,徑直走到他對面,看到桌案上正在晾曬墨跡的奏疏,忍不住蹙眉,“你好歹休息幾日,至少忙過我們大婚。”

傅英辭笑:“寫奏疏是令人心曠神怡的大事,可比休息舒坦。”

沈萩便又問回正事:“昌南侯兒媳去大皇子府正門前,在青天白日鬧騰了半個時辰,哭天搶地,人盡皆知。”

“聽說了,怎麽,不可以?”

沈萩瞥他:“ 你覺得正常?”

“不正常又怎樣,總歸不關我們的事,他們要争要搶,是他們自己個兒的家務事。至于誰利用誰,誰吃沒吃虧,樂不樂意,也沒人逼,都是權衡過的。”

聽這話,沈萩明白傅英辭同她想的一樣。

恐怕昌南侯兒媳去大皇子府求救,是太子的主意。

眼見着大難臨頭,貴妃失寵,霍輝回天乏術,昌南侯兒媳雖與他們是血親卻也顧及着自己的骨肉,在太子丢出交換條件的時候,她必然清楚自己要出賣血親,但沒法子,她還要保全自己的骨肉。

昌南侯府都散了,她不能帶着孩子們去流放,這麽冷的天,熬不下去的。

“兔子急了都咬人,接下來大皇子會不會做蠢事?”

沈萩記得,前世是在秋天,霍行設計引霍輝對自己痛下殺手,博得一線生機,也正因此,霍輝落入圈套,成為階下囚。

今世所有事情都脫離了軌跡,而按照如今的局勢來看,想必霍輝很快會對霍行下手。

傅英辭擦淨手指上的水漬,慢慢轉過身來,漆黑的眼珠帶着疑惑。

沈萩不解:“怎麽,用這種眼神看我。”

傅英辭:“你是不是在關心太子。”

沈萩:.....

傅英辭:“你對他的事,似乎格外上心,比如這回,你冒着大雪趕來,從進門到現在,所說話題全是跟太子相關。”

“沈二姑娘,你對太子,究竟是何種心思?”

“我們都要成婚了,你卻問這種問題,不覺得唐突?”沈萩絲毫沒有猶豫,反問過去,“我若說對他毫無想法,只是單純不喜歡,反感,你信我嗎?”

傅英辭一愣,旋即笑起來:“你說什麽,我都信。”

沈萩忽然看到桌案上的字跡,眼神倏然凝滞。

潞州刺史,趙赫。

“你,你要彈劾趙赫?”

沈萩忘不了春黛是怎麽死的,蕭文茵告訴她,春黛嫁給趙赫做填房,不過一年便溺死在趙府池子裏,屍體都泡壞了。

而前世,她記得清清楚楚,自始至終,傅英辭并未彈劾過趙赫。

那麽眼前這份奏疏,為何會驟然出現,她驚得睜大眼睛,望向傅英辭。

傅英辭瞧出她的驚訝,嗤了聲:“這回沒猜到?”

“我聽刑部陸尚書無意中說起過,昌南侯招供的一部分銀子,跟潞州刺史趙赫相關。潞州吶,多麽安生的地界,我倒是把他給忘了。”

沈萩恍然,前世傅英辭只彈劾,從未深究,但如今不同了,每個案子都被盡可能地挖掘,審查,潛藏在深處的秘密也随之曝光,露出來的越多,涉案官員也就更加出乎意料。

只是她沒想到,趙赫會這麽快被推到明面上來。

臨走,傅英辭叫住她。

他身姿颀長,今日又穿了件圓領墨綠色錦袍,白玉簪冠,整個人看起來清秀俊美,狹長的眼眸微微一挑,沖着沈萩點了點下颌。

“對了,陛下前幾日與我說起婚事。”

沈萩茫然。

傅英辭緩緩說道:“陛下念及侯府舊時軍功,又感慨沈大人熱血報國,沈将軍忠肝義膽....”

“然後呢?”沈萩打斷他的贅述。

“陛下得知我們即将大婚,想着在後日的宮宴上見見你我。”

“為何,要見你我?”

傅英辭:“誰知道,你自己見了他問問。”

便知傅英辭是個牙尖嘴利的,沈萩穿好衣裳,狠狠瞪了他一眼後,戴上兜帽匆匆離開。

雪片迎面撲來,冷冽的空氣将她周身環繞,仿若一層薄薄的水霧震開。

傅英辭看着她,忽而嘴角露出清淺的笑意。

這夜,東宮

霍行從噩夢中驚醒,驚魂未定間,只覺後脊全是冷汗。

夢裏,他被人追殺,生死存亡之際,有個女子割開自己的手腕以血飼喂,他與那女子承諾,會一生一世真心待她,絕不辜負。可轉過頭,她卻從萬丈高樓摔落下去,他看不清那女子的樣貌,卻知自己的心被挖掉一塊,他抱着她,喊她名字,喚她醒來。

明明喊過名字了,可現下卻什麽都記不住。

不是蕭文茵,夢裏的女子絕不是蕭文茵。

霍行胡亂擦了把汗,撩開簾子起身下床,雙手用力推開楹窗,碩大的雪片兜頭潑灑,涼意讓他冷靜下來。

可心跳依舊狂亂,夢中那種悵然若失的痛感更加真實。

太多次,他夢到這個女子,太多次,他被夢裏的人牽引着不能自已,只是想跟着她看着她,告訴她自己沒有背叛,他想看清她的容貌,可總有一團雲霧缭繞在兩人之間。

深夜的天,不比南楚時的陰寒,多了種冷冽幹燥之氣,雖說下着雪,可如今他的骨頭縫裏不會鑽出涼湛湛的冰痛。

高廉和李寂安排好了護衛,叩開內殿門,拱手與霍行禀報。

“殿下,此番危機重重,稍有不慎便會置您于危險境地,那件軟甲,屬下覺得還是穿上的好。”

高廉也附和。

霍行:“做戲不做真,父皇豈會相信,刀沒插進他的心窩,他又豈會果斷處置了大哥?我既決定了,便會保護自己周全,你們不必擔心,只要将事先準備好的計劃如期完成,我必不會有事。”

頓了少頃,他又道:“還有,明日找個畫師過來。”

高廉:“是要畫山水花鳥還是人物....”

“要會畫仕女圖的。”

“是。”

他必須要弄清楚,夢裏的女子,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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