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37章

夏日的雨, 來的猝不及防卻又轟轟烈烈,碩大的雨點噼裏啪啦打在頭上臉上,雨水猶如洩洪時那般肆意泛濫, 很快将人澆的狼狽不堪。

蕭文茵本是被放在離家幾丈遠的地方, 可高廉的馬車一走,她便宛若丢了心神,就這般在雨裏漫無邊際地走了小半個時辰,淋的渾身冰冷湛涼。

躲雨的人都在看她,她無法思考, 只覺得雨水越大越能消除心裏的難受, 她的身影逐漸踉跄,被風吹得斜斜飄向欄杆, 欄杆後便是一條流淌過巷的小河,她扶着柱子看向水面, 好像是被雨珠打碎的鏡子,她呆呆瞧着,然後聽到有人喊。

“姑娘,別想不開啊。”

“就是,快回家吧, 沒什麽事是過不去的。”

她看過去, 那些人的嘴一張一合,她很茫然, 不知他們在跟誰說話, 于是環顧四周, 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 忽然便笑了。

她才不會尋死。

她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怎麽舍得去死, 她都忍辱負重多少年了,眼看着要苦盡甘來,她憑什麽去死。

蕭文茵摸着小腹,神志逐漸清醒過來。

她把所有指望都放在霍行身上,早就沒了退路。小娘這輩子窩窩囊囊,不會讨好主君,不敢忤逆主母,被欺負的連話都不敢還嘴,明明都是妾室,其餘小娘卻能踩着她奚落,她那般柔弱,也沒能換來珍惜。

女子,單有柔弱是不行的,還得聰明。

如若兩者用上都得不到所想,那便沒有争取的必要了,放手自然不可,該是一同毀滅。

蕭文茵淋了雨,理清了思緒,回到家時,又被下人用輕視的眼睛一路送回小院,進屋等了許久,丫鬟告訴她小廚房正用着,嫡姐蕭如慧要燕窩要的急,沒多餘的鍋竈給她燒熱水。

如是,蕭文茵裹着被子幹坐在屋裏等了兩個時辰,天都黑透了,那邊終于拎來一桶水,卻是溫的,不能加冷水,泡進去将将摸過腰身。

她也不能再挑,草草将自己洗了遍回到床上。

此刻她無比清楚的意識到,若沒了霍行,她的處境将更加糟糕。

.....

沈瀾如今對各路水運極其了解,在李寂往柳州送信的時候,他便将消息傳給了沈萩,得知霍行為蕭文茵購置了家産采買了丫鬟小厮,且準備将東宮十個護衛調撥過去保護蕭文茵安全。

沈萩回了趟沈府,再度與父兄确認過細節後,又聽傅四過來,說是靖安侯府有點事,便沒留下用膳,匆匆去往侯府。

傅嘉淑病了,請來的大夫不敢開虎狼方子,怕用給小姐傷身體,可輕劑量又不管用,過去了五日,傅嘉淑還是恹恹躺在榻上,不愛睜眼也不愛動彈。

舒氏也從佛堂出來,坐在床前念經祈福。

沈萩看到傅英辭跟大夫說話,似乎是要親自為傅嘉淑試藥,他是急了,說了一會兒便要吵起來,大夫哪裏敢跟他吵,當即揩汗往後退。

“殿下,老朽不才,不會開方子,您另請他人吧。”

誰敢給皇子用虎狼藥。

沈萩見傅英辭惱了,上前拽住他的手,與那大夫商量:“我和嘉淑身量相仿,可否由我來先行試藥,若覺得有用便給嘉淑。”

大夫張了張嘴剛要說好,傅英辭當即拒絕:“不行。”

大夫忙閉上嘴,不敢吱聲。

沈萩:“不是鬧脾氣的時候,我跟嘉淑年紀差不多,身形又相似,只不過是碗湯藥,我喝下去是為了确認藥劑量不會傷人,再不濟,頂多不舒服幾日罷了,不會要命。

你不必擔心,若不然大夫束手束腳,沒法給嘉淑用狠藥,也沒法叫她快些好起來,總這麽拖着不像話。”

說罷,便不管傅英辭陰沉的臉,叫那大夫趕緊找人抓藥熬藥。

傅嘉淑病的小臉蒼白,短短幾日臉頰仿佛凹陷下去,沈萩看了怪心疼,只想着她和春黛一樣都是自己的妹妹,便喝了藥坐在那兒等了盞茶光景。

大夫見狀,便照着方子又着人熬煮了一副,喂給傅嘉淑。

舒氏撚着佛珠,溫聲與她道謝。

傅英辭見喝過藥的嘉淑面色漸漸紅潤,便将沈萩拉着走出門去,兩人站在廊庑下,微風挾着花香撲入懷裏,他望着她明淨的眼眸,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不配擁有這個人。

他醞釀了許久,才說出幾個字來:“今日你為嘉淑試藥,往後要我命都可以。”

沈萩愣住,忽然笑起來:“我要你命作甚?你是我夫君,嘉淑便是我妹妹,何況只是試藥,不是試毒,哪有你說的這般嚴重。”

她便要去洗手,傅英辭一把抱住她。

聲音晦澀:“我說真的。”

沈萩拍拍他後背:“好,我知道了。”

睡前,又與他說起東宮的小動作。傅英辭既已決定上位,便知道此行只能進不能退,故而聽了會兒,問:“你如何知道蕭文茵和霍行關系的?”

他心裏想的是沈萩是不是真的喜歡霍行,才會在意他在意到調查他身邊人,可他不想直白問出口,雖心裏嫉妒,可面上還是看不出情緒。

“我看到蕭文茵從霍行車上出來,猜的。”沈萩總不好再說做夢,便編了個借口。

傅英辭:果然,這般注意霍行的一舉一動。

沈萩沒發現他的低落,只想着盤算之後的周密計劃,怕出錯,在腦子裏反複過了數遍,戳戳傅英辭道:“要不然最後一步,我來動手,你畢竟是他兒子。”

傅英辭:“不用,我自己來。”

他是霍竭治的兒子,但又如何,霍竭治害了他母親,他只一個母親。

沈萩嗯了聲:“那便沒有疏漏了,睡吧。”

例行公事一般,她拉高薄衾蓋在手臂下,剛要合眼便覺身上一沉,卻是傅英辭壓了過來,眸色深深,手指也不消停地撫在她耳垂上。

“小萩,想要我嗎?”

沈萩臉一紅,落在傅英辭眼中,卻是別具風情,他俯身下去,将那雪白柔軟的人兒,一點點融成了酥軟的水。

....

霍行本想讓蕭文茵在十五日之期離開的,但蕭文茵說想陪他過完最後一個生辰,霍行見她乖巧溫順,心生不忍,便點頭應下。

在東宮用過湯面,霍行去了宣明殿,同時讓李寂待會兒送蕭文茵離開。

宣明殿,鄭良招了招手,殿內便空無一人,只霍竭治與霍行父子倆,坐在內殿說話。

霍竭治今日氣色好些,吩咐內侍局賞了東宮不少好物件,又說起當年跟崔皇後的過往,畢竟要為霍行過生辰,思及往昔更容易聯絡父子情誼。霍行離京十年,霍竭治本身沒多少話與他講的,這個兒子同自己很像,面上仁和,心思深沉,他看不透,卻知道這是做帝王該有的秉性。

霍行不動聲色攪着勺子,忽然擡頭笑着問道:“怎麽,父皇今日沒有夢到母後嗎?”

霍竭治:....

霍行:“我其實很好奇,您是怎麽做到既把她殺了,又把她供起來祭奠的。”

霍竭治的眼睛睜圓,霍行滿意地瞟了眼:“沒想過有朝一日我會知曉內情嗎?我去過潞州,即便您吩咐刑部陸清灼讓趙赫閉嘴,我還是提早知道了他曾為您做過的醜事,包括在阮慧君死後,您給母後下藥,讓她日複一日地病着,順理成章死去。

母後在您潛邸時便幫你料理後宅,您卻對不起她,您好色荒淫,寡情冷漠,根本就對不起母後,更對不起我!”

他吹了吹藥,遞過去抵到霍竭治唇邊。

“如今您還瞧不上我,還想讓那賤人的兒子取代我,坐上東宮儲君的位置。兒臣不能給您犯錯的機會,兒臣受了十幾年的哭,好容易熬出頭,您不能這麽做。

來,張嘴。”

霍竭治要反抗,可他沒多大力氣,被霍行捏住下颌,勺子壓在他牙齒上,狠狠頂進喉嚨,苦澀的藥灌進去,又噴了出來,被子上都是髒兮兮的黏膩。

“原來你,真的是...咳咳孽障,你!”

霍行忽略了霍竭治嘴中的細節,如果他能冷靜下來細細分析,或許不會急于動作,但他躊躇滿志,因為沈萩在昨日給他看過跟傅英辭的和離書,他确認了上面的官印,也知道了沈萩的決心。

這一次,決不能手軟。

霍竭治根本沒想過易儲,但現在,他卻是真真正正想這麽做了。

“去陪母後吧,她等您太久了。”

“我會殺了霍湛,然後娶他的娘子。我知道您也喜歡沈萩,想讓她做兒媳,她的确是個好姑娘,可不該嫁給霍湛。我從前對不起她,她怨我,沒關系,如今都說清了,我們兩人之間不再有障礙,她終究會抛棄霍湛回到我身邊。就像曾經無數次,她為了我,連死都不怕。”

不遠處的屏風後,立着端藥的宮婢,聞言手指微微抖了下。

殿內的香味極其濃郁,像是一張密密匝匝的網,兜頭将他們收攏,拉緊,鼻間全是香氣,氣血也随之翻湧起來。

霍行的情緒越來越高漲,他站起身來,指着四周笑道:“您今日崩逝,便是送給我最好的生辰賀禮了。”

“再給我碗藥。”

他連頭都沒回,意氣風發地望着霍竭治,他正年輕,而霍竭治已經年邁。

“您就別硬撐了,做了那麽久的皇帝不嫌累嗎。您十幾個兒子,死的死,殘的殘,再等下去,還有誰能活着接替您來料理朝務?我也是為了霍家的天下,父皇,您別怪兒臣,兒臣都是為了大局。”

宮女端着瓷碗走近,卻沒有立時将碗遞到他面前。

少頃,霍行正要回頭,忽覺一道疾風閃過,下意識往後一避,喉嚨處還是感覺到疼痛。

他反手捂住脖頸,看清了來人,是蕭文茵。

她的眼睛盯着他捂住的脖頸,接着又低頭看手裏的匕首,血水彙成細流般的形狀,最終沿着刀刃的中央墜落成一顆顆細密的珠子,滴答在腳尖。

她的手松開,匕首掉在地上。

霍行皺眉,想抓住她的手臂,蕭文茵忙躲開,張着嘴搖頭,沒有發出聲音,可面色從驚慌變到猙獰繼而又是絕望般的大笑。

與此同時,霍行看到自己指縫間滴滴答答的血水,洇濕了錦袍上的團花印子。

霍竭治

霍行轉頭,看到霍竭治面無表情地盯着他,仿佛很是可憐他的愚蠢,霍行睜大眼睛,想起進門時沈萩的囑咐。

“你放心,哥哥今日值守,禁軍都在他的調配之下,沒人會起疑心,都會覺得哥哥是在正常護駕。你完事後,哥哥會在外頭接應,擋下可能暴起的亂兵,你放心。

你不負我,我必不負你。”

霍行扯了扯唇,終于明白過來。

蕭文茵能暢通無阻地進來,必然有沈萩的暗中授意,否則進出宣明殿的護衛如何這般松懈。

她騙了他。

霍行拾起來匕首,毫不猶豫地捅向蕭文茵,随即猛地拔出來。

蕭文茵倒地,還在笑,她擡起手來,指着霍行的臉:“我不會被你抛下的,不會...殿下不必害怕,文茵會一直陪着你,直到地獄。”

她賭上所有,傾盡他此生所有勇氣陪他去了南楚,被人調戲取樂時拔出匕首劃傷了臉,保全清白,以為他會珍惜,到頭來他卻為了另一個女人要舍棄自己。

怎麽可能,她會被蕭家被所有人笑話死的,父親嫡母還有幾個姐姐會作踐她,豬狗不如地對待她。霍行不要她,她還能怎麽活下去。

霍行來不及看她合上的眼,轉頭沖向床榻,将匕首舉起來。

霍竭治冷冷看着:“當真以為朕對你毫無防備嗎?跟你母後一般愚蠢。”

說着,他起身撩開被子下床,瞥了眼那碗湯藥:“你有多大能耐能收買所有太醫,朕的人,又豈是你能收買的。”

霍竭治走到霍行面前,剛要拔出他手裏的匕首,忽覺心口一陣狂跳,雙膝發軟的同時,霍行的匕首猛然紮進他胸口。

但他頸部受傷,又有霍竭治的慌亂躲避,故而紮進去的力道不深,只刺進一點。

霍竭治大喊:“來人,護駕!太子要謀逆!”

霍行摔倒的前刻,傅英辭攜一衆宮人推門進入,所有人都看到他把匕首紮進了霍竭治胸口,但沒人比傅英辭跑的更快,他沖上前,喊着“父皇”

當霍竭治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傅英辭的手攥住匕首刀柄,将那刀刃往裏狠狠壓了進去。

血瞬間染透了兩人的衣裳。

霍竭治難以置信地瞪着他,只覺得骨頭和肉被擰成一團,成了個窟窿被攪動着,他剛要開口,腥甜沿着喉嚨嘔出來,他抽搐着,從傅英辭懷裏倒在地上。

“太醫,快來救駕!”

傅英辭冷眼望着他,那年邁的眸光漸漸失去了光澤,像是渾濁的琉璃珠子。

殿中倒下的三個人,唯有蕭文茵還有氣息,她手指往前伸着,想要觸碰霍行,另一只手捂着小腹,在指尖快抵達霍行臉龐的一刻,有人拉起她來,像是對待破敗的玩偶般架着拖去了殿外,血沿着她腳尖淌了一路,她一直看着霍行,在離開殿門的時候,像是被抽去最後一點光亮,眼皮重重地合上了。

生不能同寝,死不能同眠,那便讓他們在旁人的流言蜚語中活下去吧。

至少能和霍行死在同一日,即便坊間百姓想要議論,也會順道提起她這個蕭家庶女來,她和他,終究是要在一起的。

.....

無人注意的角落,有個小宮婢悄悄将博山爐中的香料倒掉,粉末狀的東西随風吹散不見,留有的餘香仍叫人神智迷亂。

今夜的曼陀羅粉,點的足量,也逼出了霍行和蕭文茵內心最醜陋的本質。

自私和自以為是。

最信任彼此的人到頭來卻要互相殘殺,沈萩本也只是試試,沒想到一擊即中,蕭文茵沒有半分猶豫對霍行刺出那一刀。

得不到,便徹底毀滅。

被逼到絕境的人,哪裏會去想會有什麽後果,蕭文茵要的是不被辜負。

霍行背叛了她,她便拉他一同下地獄,至少在蕭文茵看來,很公平。

沈萩看着那具屍體,瞪着眼珠死不瞑目的樣子,擡手,為她合上了眼睛。

蕭文茵很聰明,但她不該把指望放在一個男人身上,她完全可以憑着自己去過安穩的日子,偏要去賭,賭輸了,信念喪失,便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了。

霍行對蕭文茵而言,太重要了,以至于她所有視線都落在霍行身上,全然沒了自我。一旦不被認可,內心的恐懼和自卑便會像蟲子一樣折磨她,沒了主心骨的人,猶如大樹下被庇護成長起來的草,嬌弱可憐,只要大樹沒了,草便會輕易被風雨摧殘。

父子相殺,東宮謀逆,這樣的史書沒人敢寫。

經歷了巨大變動的宮城,有條不紊地清洗血跡,忙碌新舊君王的更替。

在各邊境諸侯得知霍竭治崩逝的消息時,新君早已擁趸上位,京城內外仿若只是下了場雨,安穩順遂,便是各地想要借機起勢,也全然找不到機會。

兵不血刃,後世寫這段史書時,多次提到沈家父子,言語間不乏贊許稱道,甚至以兩軍定乾坤這樣的話來抒寫輝章。

建章宮頂樓

沈萩站在那兒幾乎能看到整個宮城的壯觀巍峨,她張開手臂,迎着風裙衫飛舞起來,她覺得自己仿佛回到那年,發現霍行與蕭文茵後于此處同霍行激烈争吵。

“小萩。”

有人喚她,她回過頭去,看到瘦長的人影慢慢走近,露出俊美無俦的容顏。

傅英辭想,他好像在哪裏見過沈萩,在哪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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