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君心疑·陸

君心疑·陸

火苗在重樓指尖跳躍,使周圍的溫度升高、光線變亮。

……

果然,飛蓬即使難受,也不會在自己面前示弱。重樓無聲的嘆了口氣,眼底閃爍幽暗的光芒,将手掌伸入自己這邊的枕頭下,取出了一只玉瓶。

通淤散以神界的神樹汁液、鬼界的黃泉之水、魔界的魔龍龍角為主要材質,藥材難以采集,制作更是艱難。

可制成後,其效果上佳且絕無疼痛,是各界難得一見的療傷聖品。即使是以重樓的魔尊身份,能得到的也并不多。

但此刻,卻被他毫不吝惜的“浪費”在很簡單就能治愈的傷勢上,只為了飛蓬能沒有一絲疼痛。

……

飛蓬第二日醒過來時,只覺得全身清爽,倒是讓他難得露出了好臉色。然而,睡熟的重樓并沒看見,他握着飛蓬的手,睡得正香。

飛蓬靜靜看着重樓的睡顏,張揚的嘴角、挺起的鼻梁、鋒利的眉眼,長得是很好。可再好看也是個男子,自己身邊明明有夕瑤,為何還是會在神魔之井陷下去呢?

大概是因為,重樓活出了他原本向往的樣子吧——少年時肆意妄為,青年時堅持己見,立場徹底敵對後,更是不顧忌各界輿論、為己所欲為。重樓活得那麽恣意、那麽潇灑,正是作為一個異類在神族長大的他,最初所憧憬羨慕的。

是的,異類,飛蓬是神族的異類。不同于夕瑤為神樹而生,從開始就是神族,飛蓬以風為父、以雲為母,誕生于天地本源,非是神族所創造。

之所以加入神族,是因為年幼懵懵懂懂才誕生,便被神族外出歷練的族人發現,見其清氣缭繞和本族相似,偏生出現在異獸遍布、危機步步的山林內,一時善心将之帶回。

似飛蓬這般誕生于天地的生靈,當年确實很多。因和神族氣息相似被帶回來的,更是不少。但比起天帝創造的神族,這些生靈的資質實在是太低,也就沒有多少地位,他們接受普通神族的待遇和教導,平平常常的長大。

可飛蓬的資質之高、悟性之強,讓他在那一批被天帝創造的年幼神族裏,委實是鶴立雞群。獨特的存在總是引人注目,也就不知不覺被孤立了。

飛蓬默默接受了一切,達到外出歷練的年齡時,仗劍獨行多年未回神族。在野外,他意外結識了重樓。

獸族少主在神族的存在感,其實很強。畢竟,不是誰都能打遍千年內的各族同輩無敵手,也不是誰都敢悍然挑戰前輩,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

抱着幾分好奇,飛蓬全力以赴,好不容易才擊退重樓,奪得了獨自搶奪異獸守護異寶的機會。但等他艱難搞定那只異獸,來不及回頭就聽見了腳步聲:“真狼狽。”

飛蓬回過頭,看見的是重樓那雙晶瑩剔透的血眸,帶着玩味和審視:“實力不錯,就是人傻了點。設置結界的力氣都不知道留,你生怕自己奪寶成功不被搶嗎?”

這麽說着的時候,重樓手中執刀,刀上的血正一滴滴滑落在地上。飛蓬的嘴角微微一動,在重樓解開結界的那一刻,他看見了外面倒在地上的幾個人,有些遲疑的說道:“多謝?”

“噗,連道謝都不會?”重樓幾乎捧腹大笑:“你不會是才出門吧?”

飛蓬的耳垂染上紅色,卻抿抿唇:“為何幫我?”

陽光下,少年揚起的眉眼鋒銳而犀利,笑容是毫無陰霾的肆意:“單打獨鬥能贏我,看你順眼不行嗎?”

“唔…”飛蓬沉吟了一下,抱拳行了個還算正式的禮,動作透着幾許神族少有的灑脫:“神族飛蓬。”

重樓笑意一斂,回禮道:“獸族重樓。”他将刀懸在腰間,轉身聳了聳肩:“你傷勢不輕,需要覓地療傷。敢信我的話,就跟過來吧。”

飛蓬在背後抿唇一笑,覺得重樓很有意思,便擡步跟了上去。這一去,便是因緣莫測、糾葛不斷。

“飛蓬?”陷入回憶之中,飛蓬直到聽見耳旁的呼喚,才反應過來。他定睛一看,趕忙想移開手指。

原來,剛才想着心思,飛蓬不知不覺的伸出另一只手,指尖戳上了重樓的臉。此刻,重樓已睜開眼睛,手掌覆上了那只手的手背,含笑道:“飛蓬,你醒的很早。”

“嗯。”勉強壓下了面上發熱帶起的紅,飛蓬的語氣重歸淡漠:“魔尊醒了就起來吧,你不是一貫公務繁忙嘛。”

聽出飛蓬的送客之意,重樓神色一黯,有點兒後悔一時高興就喚醒了出神的飛蓬。可在飛蓬的眼神示意下,他再是戀戀不舍,也松開了手。

“公務我都分下去了,除非他們實在不能決定。”重樓并未急着起身,但見飛蓬神色寡淡,不複适才不經意顯露的柔和,他還是忍不住酸酸的問道:“飛蓬,你剛剛在想什麽?”

飛蓬沉默的看着重樓,良久,在重樓有些手足無措之時,低聲嘆道:“我在想,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重樓愣住,飛蓬卻露出幾分疲倦之色,輕輕移開了視線:“最無情的果然是時光,能讓人面目全非……”他愛當年的重樓,可那淳樸無邪的時光,早就找不回來了。

“飛蓬!”重樓猛地打斷了飛蓬的話語,他的呼吸不自覺變得急促,拳頭下意識握緊。飛蓬垂下眼眸,只聽見重樓低語道:“失去的注定無法挽回,但你還擁有無限的未來。”

不等飛蓬回答,重樓就握住他的手,将之從床上拉了起來:“飛蓬,我帶你去個地方。”空間法術的靈光閃動後,飛蓬看見了一個無比熟悉的地方。

“這是…”他掙脫重樓的手,本能的向前走去。手指拂過面前的一草一木,熟悉的觸感在無數年後依舊舒适親切,正是當年他和重樓在盤古大陸游歷,機緣巧合得到的小世界。

此物獨自成一方天地,關鍵時刻躲在裏面,只要敵人的實力無法打破整個小世界,便能夠避過危難。在整個盤古大陸,能擁有此物者,哪怕是富裕如獸族和神族,加起來也不過十指之數。

因此,游歷結束回神族前,他将此物留給了重樓。一個是信任重樓的人品,篤定他不會自私的據為己有;另一個,也是明白自己在神族位卑,保不住這等至寶。

可盤古大陸破碎之時,所有小世界都被天道控制着,化為真正的陸地修補了千瘡百孔的大地,這裏也無法幸免。飛蓬還以為,此處早已煙消雲散。

此刻,飛蓬望着這片熟悉之極的地方,正沉默的發着呆。而重樓站在他背後,神情惆悵而惘然:“那一次,我約你去人間游玩,你推說不能擅離職守,我有些不高興,就用空間法術随意傳送到人間。”

他悠悠一嘆:“結果,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竟發現了這片被人間同化的天地。之後,我費了不少力氣,才将此地連根拔起,整個兒挪到了魔界,并恢複成原狀。”

重樓踏前一步,在飛蓬耳畔低語道:“離開魔界之時,你記得把這裏帶走,也算物歸原主。”

“不,你才是這裏的主人。”飛蓬回過頭:“你花在這裏的心思,可比我要多的多。”

重樓微微搖頭,眉宇間有着幾分苦澀:“飛蓬,是我害你不複神族,就別拒絕了。”作為曾和最稚嫩的飛蓬一起游歷之人,他清清楚楚的知曉,飛蓬的資質有多好,在神族的地位就有多尴尬。

簡而言之,最初的飛蓬實為無家之人,而這裏至少在當年,于飛蓬而言,有着家的意義。分道揚镳之際,飛蓬将此方小世界交給自己,本就是最沉重的信任。

飛蓬得照膽神劍認主後,于神族內部地位大升,可他依舊沒和重樓提起拿回此物。之後不久,三族之戰爆發,但戰前最後一次見面,飛蓬仍然沒開口要回這件至寶。

索性,重樓未負他信任,沒在戰場上用小世界耍過賴,這份信任便浴戰火而不滅。可最終,這份信任卻在相對穩定的神魔之井內,無聲無息破碎了。

即使是以魔的無綱常倫理、無善惡是非,重樓這種私下觊觎最好的朋友兼救命恩人,意圖抓回來以成王敗寇為由、行強取豪奪之舉,傳出去也妥妥被魔鄙夷。失去飛蓬的信任和情誼,簡直是再正常不過了。

事到如今,早已嘗到了自己親手釀成的苦果,重樓的表情更苦了幾分:“還是說,你已厭惡到了,要杜絕所有和我有關之物,出現在你身邊?”

直覺自己再拒絕一次,重樓怕是會當場崩潰,飛蓬終究還是放軟了語氣:“行了,既然你不再需要,那我收下也無妨。”他匆匆走上前,快步入了那座熟悉的竹樓。

重樓深深呼出一口氣,擡步跟了上去。在推開二樓卧室門的時候,不禁有仿若隔世之感——飛蓬靠着柔軟的枕頭,抱膝坐在靠窗戶的榻上,擡眸欣賞窗外的碧綠湖水,唇角的笑容一如昔年那般柔和。

靜靜看了好一會兒,重樓才輕輕走上前去,坐在了自己常坐的位子上。那是軟榻旁的一個躺椅,正好能曬到外面射來的光線。他阖上眼眸,一瞬間竟有歲月靜好的錯覺感。

看幾只飛鳥在湖水上打鬧出了神,在得勝者耀武揚威的展開翅膀,得意洋洋飛舞之時,飛蓬好笑的搖搖頭。他再回首便瞧見了重樓的睡顏,只覺得熟悉又很陌生。

在神魔之井的時候,還有今早,重樓睡着都是凝起眉頭的,不似少年時舒展眉宇,睡得無比香甜,恰如此刻。想必,是做了個好夢吧?

湊過去恰好聽見了幾聲呓語,飛蓬重新擡起頭,眼神透着些許複雜——“飛蓬…”重樓又低低的笑了一聲:“獵物…交給我纏着…”

“獵物交給我纏着,你只要摘了東西,趕快跑就好。”少年陽光的笑容依稀還在眼前,自信的拍着胸脯保證:“放心吧,一刻鐘之內,我絕對全首全尾的從裏面逃出來。”

結果到最後,十次有六七次是自己收好了靈花靈草,沖回去把這個打架狂拖出來,才避免了被聞訊趕來的其他兇獸圍攻。每次面對自己的怒斥,這家夥都一臉無辜的笑,自己就不好意思再說他了。

“為什麽呢?”飛蓬低低一嘆。一邊私下觊觎自己,一邊本能對自己好,你再是遲鈍也該想想為何的。如果你早一點想清楚,在自己發現前改正這個錯誤,繼而一訴衷腸,或許對神界死心了的我,真會為了心底這點旖念棄神界而去吧。

可現在已經遲了,即便因輪回時的守護,破碎的信任能重新粘粘修複,也終究無法完好如初。就像是當年,他不是不想得到重樓。但事到如今,重樓通過考驗後,自己或許會選擇放任,卻不會再動占有對方的念頭。

因為在自己的原則裏,這是必須要負責的,而他不敢任由自己沉溺進去,反而想保持随時能抽身的理智。萬一重樓像普通魔族那樣,哪天覺得這日子太沒滋沒味膩了,自己也能微笑着和平分手。

這般,重樓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就接到了一個炸彈。只見飛蓬倚着枕頭,淡定的說道:“我身上藥力快要消耗完了,魔尊吃些靈藥去閉關吧。出來就在這裏雙修,我不想再去魔堡了。”

重樓怔了一下,略驚訝的問道:“這麽快?”

“嗯,确實出乎意料。”飛蓬坦然說道:“速度簡直如饑似渴,可能是因為神魂傷得太重,第一次接觸到這麽有效的藥力。但若同樣的藥重複用,或許下次就沒這麽快了。”

重樓的嘴角動了動:“好。”他難得移開視線,沒有直視飛蓬那沉靜的眉眼,只低聲道:“我原以為,你對雙修會比較排斥,需要我催促,才會同意第二次。”

“即使我不願意,你為了保住我的命,也會這麽做的,不是嗎?”飛蓬用手指按了按額角,神情很是平和的道出此言。見重樓抿唇不語,竟是淡淡一笑:“既然總是要面對的,便不必逃避,你可以走了。”

聽見此言,重樓只覺得心底酸澀:“果然,從始至終,你未曾改變,只有我變了。”他從躺椅上站起身,彎腰在飛蓬眉間印下一個吻。

“這萬年,為了蘊養此地,我将之與魔界地脈相連,形成了乾坤秘境。魔界衆魔以為,這是我的私人領地,所以甚少來打擾。”重樓低語道:“但如今我不住魔堡,魔将若有事禀報,勢必會常來,飛蓬你……”

溫熱的唇瓣帶着濕氣,觸感很是柔軟。心裏閃過這個念頭,飛蓬不自覺的分了神。可随後因重樓的吞吞吐吐,他倒是氣笑了:“魔尊,本将是俘虜,見不得魔嗎?!”

“當然不是!”重樓下意識的大聲反駁,被飛蓬面無表情推開:“行了,本将是得少用神力,不是不能用。魔尊盡管閉關融合藥力吧,本将就在這裏等着,即使你麾下魔将看見本将有意見,又有誰能擋本将認認真真的一招?”

重樓松了口氣,唇角反倒有了笑容:“好。”他再次低下頭,将額頭與飛蓬額頭相抵:“這是此地的所有陣法,防禦攻擊養護一體,你盡管用,我去準備一些東西。”

飛蓬平靜的接受了,目送重樓風風火火離開的身影,他随手取下書架上一本遠古游記,迎着明亮的光線默讀起來。

第二次雙修,是重樓出關後的當晚,酒足飯飽的飛蓬明顯比第一次鎮定。其實,在重樓閉關之前,就已用這裏年代久遠、依舊修繕極好的廚房和保鮮櫃,準備了不少适合神族的食物和靈果。

不提看見原本除了烤肉,和自己一樣完全不通廚藝的重樓動作麻利的做飯,飛蓬當時的表情有多複雜。此刻,沐浴之後的他正大大方方坐在床上,未擦幹的長發潤濕了身上的繁瑣衣衫,卻好整以暇的一顆顆剝掉扣子,将上衣從上而下敞開。

裹着浴巾赤腳站在屋內,重樓的呼吸不自覺粗重起來,飛蓬仿若未聞,随意丢下長衫,對腰帶伸出了手。當一只手覆上手背的時候,他似笑非笑的揚了揚嘴角:“魔尊急了?”

“你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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