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交集
交集
輸贏已經分明,丹尼爾在九人的德撲牌局中勝出。之前陸續退出的,加上最後這位一對一對戰被打敗的,如果按照一開始的說法,輸的人滾蛋,這八個人都得滾蛋,局面就非常不好看了。很多人心照不宣地想要忽略一開始說的話。
“哥們兒,之前就聽說你牌技很好,果然很厲害,不打不相識,交個朋友呗,方浩。”其中一個男生朝丹尼爾伸出手,侯子誠有點緊張,怕他不給面子。
沒想到丹尼爾從善如流,當真伸出手:“打牌就是打牌,願賭服輸……”對方以為他要說“滾蛋”的事,伸手求和被拒絕,不免沒臉,“輸的給錢,下回再來,不收人民幣,不收線上支付,只收英鎊現金。”
這個玩笑逗了了對方,方浩釋懷地笑了:“當然當然,打牌只是打牌,扯上別的就不好玩了,不來錢的德撲根本就不是德撲!”本來這麽多人因為人家的私事,專門搞他一個,這事兒就有點不地道,丹尼爾願意給所有人臺階下,說明他這人還行,沒有傳聞中那麽像個邪魔外道。
像方浩這種湊熱鬧玩票的牌友,事後還能跟事主嘻嘻哈哈,其餘有過節或者看不慣丹尼爾的人,一個個不言不語,面色陰沉,但也只能排隊給他掏錢。雖說只是局德撲,但是開局前放的話都是他們親口說的,賭上的是自己的臉子。今後這事兒再被人提起來,一定會成為笑柄,用打德撲跟人約戰,被打了個落花流水,最後還賴着沒退圈。
“什麽,錢包裏沒放現金?沒現金你來玩個什麽牌,怎麽不自個兒在家玩歡樂鬥地主啊?出門左轉,去ATM取錢。下一位!”丹尼爾坐在桌前,手法老練地點錢,對沒帶現金的人不假辭色,倒是一句沒提讓他們退圈的事。
喜歡玩高風險博弈類游戲的人往往都有自己特有的怪癖,用以保持好手氣,比如有人喜歡打牌時候穿紅內褲,打牌時候座位選的坐南朝北,丹尼爾的習慣就是收現金,其他途徑一概不要。
“好了好了,你們給我轉賬,我給他現金,行了吧。”猴子看掏不出錢的哥們兒在丹尼爾面前跟小學生一樣可憐,不禁心生同情。這種熱衷開派對攢局的愛好,讓他非常注重人際關系,今天可是千鈞一發,差點鬧出不妙的事件,兩邊的人不管走了哪一邊,都會讓他今後的派對組織活動大受打擊。
輪到傑西卡時,她把錢遞過去,眼睛盯着丹尼爾,他對此熟視無睹,錢拿走,手一揮:“下一位。”傑西卡沒動彈,她轉向猴子:“侯子誠,他人品怎麽樣你都看在眼裏,你是鐵了心要跟這種人做朋友,而且打心眼兒裏認同他做的破事兒,是不是?所以選擇他,不選我們了?”
一生以維持人際關系為己任,堅做派對之王的猴子,最怕的就是這種逼問。跟傑西卡伊蓮她們幾個是打小就認識的發小,丹尼爾卻是他的哥們兒,而且人很好玩,他走了的話,今後說不定來玩游戲的男生都要少一半。這種二選一的抉擇逼得腦門微微冒汗,他把衣領都解開來散熱。
錢收得差不多的丹尼爾,跟匪幫人士似的,将大把鈔票往書包裏一塞,加入到了這場宛如三角戀争奪老公的戰火:“兄弟,下回你定個日程表吧,把我跟楊欣雲女士隔開來,她來我不來,行了吧。”
楊欣雲是傑西卡的中文名。
一些人笑出了聲音,這在外人看來,确實是很可笑的事。有些留學生圈子就愛搞這套,小團體合夥把一個少數派給排擠出去。今天沒排擠成功就算了,這個少數派還根本沒把群體欺壓當成一回事,眼都不眨一下。
“不止傑西卡,還有我。”杜寬宇走到傑西卡身後:“他在我不在,我是不會跟這種人在一個地方呆着的。”
“我也是。”伊蓮也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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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幾個人陸陸續續地舉手。
丹尼爾兩手一攤:“他們這是鐵了心要把我跟猴子分開啊,猴子,那我只能跟你拜拜喽。”
有好事的人大喊:“不行,丹尼爾是贏家,要走也不是他走,我也舉手,丹尼爾不來我就不來!”還真有一群人跟他一起舉。
“你們也太愛湊熱鬧了吧。”剛剛消停下去的情勢又沸騰起來,猴子嘀嘀咕咕,擦了下腦門的汗,倒也不反對。
“我也是我也是!”茜茜也積極舉手。
孟惟有點疑惑,茜茜不是跟伊蓮她們玩得很好嗎,這會兒不跟她們腳步一致,也可以嗎?
“喂,所有人都舉手,不就等于沒舉手嗎?這樣子,支持吳駿馳的站到左邊,跟丹尼爾共進退的站到右邊。”方浩像交通指揮員一樣站到前面指揮一通,自己第一個跳下去緊挨着丹尼爾站在右邊。
還沒等孟惟想清楚,茜茜毫不猶豫地就離開了,跟着別人去湊熱鬧,一點沒管初來乍到的孟惟。很快人群就泾渭分明起來,大家像做游戲一樣興奮地在這場鬧劇裏選定自己的位置。
孟惟在茜茜離開她的時候,想去找她,跟她站在一起,但是被四處挪動的人群擋住了去路,不巧這時候手機還被人撞到了地上。
她蹲在地上撿手機,等從椅子縫隙裏抓到手機的時候,發現人群已經站定,前面有人開始清點兩邊的人數了。
如同摩西分開了紅海,孟惟直起腰,從道路中央站起來,她發現自己恰好站立在紅海的中央。正前方遙對着一個穿灰條紋夾克的青年,已經穿好外套,似乎随時準備好離開。此刻他坐在牌桌上,腳踩着椅子,一下一下地抛接手裏的蘋果。
好似對在場的一切,感覺非常無聊。
跟那時候一樣,明明目光直視着她,但仿佛什麽都沒看見,她在他眼裏是空氣。
“怎麽搞的,兩邊都是十八個個人,分不出勝負嘛。哎,那邊還有一個女生,你要麽站左邊,要麽站右邊,站中間是怎麽回事。就差你了,你快選一邊吧!”
聽到前面有人對自己喊話,孟惟此刻非常接近誤闖上高速公路的野生動物,情勢不利,全場焦點都落到了她身上。
如果剛剛跟茜茜走掉就好了,她心裏懊悔,現在不管選哪邊,都在衆目睽睽之下。她在人群裏找尋茜茜,就見茜茜興高采烈地朝自己招手:“呆瓜,愣在那裏幹嘛,快來,你來了我們人數就超過那邊了。”
傑西卡看見孟惟呆在那裏,就要被茜茜叫走,心頭火起:“喂,你搞搞清楚狀況,這裏不是小女生跟風玩游戲,她去哪裏你就去哪裏,你選哪邊心裏有點數好嗎!”
“你怎麽知道她心裏沒數啊?到你們那邊就是心裏有數了嗎?”茜茜也不是好惹的。
傑西卡很明顯不願跟茜茜針尖對麥芒。她們倆有不放在明面上,但又很明顯的差異。茜茜隐約處在比傑西卡更上方的位置,這造成傑西卡總是避免招惹她,這種級別的差異,也許取決于家境。
如果還想要進入這個圈子,就要知道有很多事是茜茜能做,孟惟不能做的,即便茜茜站在她們的對立面,惹得別人不高興,她們也不能跟她計較。家境決定了上下關系,以及在群體裏的話語權,孟惟手裏不存在這種東西,在這裏她跟很多人都不是平起平坐的。
伊蓮側身對着孟惟,她對這個剛見面的新同學有着恰到好處的客氣:“我們不是無緣無故針對別人,如果你心裏有做人做事的準繩,你就知道應該怎麽選了。”
面對等待她發言的烏壓壓人群,她好像被推上了一個熟悉的地方。默然片刻,孟惟終于開口,她面色含笑地岔開話題:“事實上,這是我今天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漂亮的花園,非常愉快可愛的私人派對, 讓我度過了美好的一天,謝謝猴子的招待。”
她輕輕拍了拍手,向猴子眨眨眼,淺淺一笑,她在無意識地效仿某個舞臺上的貴族小姐,耳畔是那位小姐的名言:社交場即戰場,優雅是淑女僅有的武器。對方聽到提到自己,樂了,把帽子拿下來小幅度鞠躬:“My pleasure, 侯子誠always at your service。”
孟惟從來不知道自己在人前有這種從容的姿态,但在那刻,看到對方鞠躬,她條件反射就提起裙角——行了個屈膝禮,正好今天的裙子長度适宜行禮。他們的互動頗具幽默感,如同喜劇電影,
于是竟然有人給她鼓掌吹口哨:“漂亮!”
孟惟發現,這一切宛如漸入佳境的戲劇,如果害怕的話,只要放棄做自己,忘掉自己是一個容易緊張又局促的人,戴上戲中的面具,一切都會順利。
“所以誠實地說,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的前因後果我并不了解,因此無法給別人的行為下定論。我想我是沒有權利投票的,不如讓渡我的投票權,讓大家從外面再找一個人投票,可以嗎?”
這樣的話,兩邊都不得罪,她也得罪不起。孟惟感覺自己說到“前因後果”那四個字以後,丹尼爾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暫停留,但他今天沒笑。明明是在現場目睹了全程的人,這時候大剌剌地說自己一無所知,如果他想笑也是合理的。
孟惟說得很真誠,杜寬宇表示同意她的話:“孟惟說得有道理。那大家就不用逼她選了,找別的人來……”
話被一聲悶響聲打斷,丹尼爾拿起手邊的骰盅,往桌上一敲,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猴子把他手裏的骰盅奪過來:“桌子是原木的,你怎麽不敲你自己的腦袋呢?”
很滿意大家的視線回到自己身上,丹尼爾輕巧地擺擺手:“得嘞,用不着費這個勁兒了。這邊一半的人讨厭我,一半的人喜歡我,我可以選擇只跟一半的人玩兒,我也可以堅持之前定的賭約,讓輸了又不想走的人沒臉,但我兩個都不選。因為一起玩兒的人少了,今後就湊不到這麽好玩的德撲牌局了。”
他伸出手,表示願意和解:“吳駿馳,我今天最後的對手,你願意代表所有人,跟我握個手,讓事情到此為止嗎?”
占上風,卻不戀戰,難得從他嘴裏聽到這樣的話,丹尼爾今天的姿态意外地擺得很低。鬧了好一陣,對方都做不到讓他輸得落花流水,僵持下去即便弄出結果,事情也會變得越來越可笑,他說了軟話,勉強也算低頭了。對面也有了偃旗息鼓的意思。
吳駿馳走向他,伸出手,想起什麽事一樣,拍了一下腦門:“哦,對了,我忘記把輸掉的錢給你了,現在給你呗。”
之後場面發生了大混亂。
吳駿馳猛地把一沓子現金往丹尼爾的臉上砸,紙鈔嘩啦啦掉在地上,散得滿地都是,“你慢慢撿,不着急,我可以等,等你撿好了咱們再握手。”他是從小被人捧在手心長大的少爺,家境優渥,
加之難得的腦子好,成績好,向來都是被人視為天之驕子,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在衆人面前一輸再輸。被丹尼爾羞辱的話,他一直記在心裏,不還回去絕無可能。
主動伸出手卻被人砸了個滿臉的丹尼爾,先低頭看看遍地的狼藉,再一一把落在頭發上,外套領口的紙幣拿下來,然後——“龜兒子,我撿你媽個X!”一拳揮在吳駿馳的臉上,終于從文鬥變成了武鬥,這也是觀衆們一天中最期待看到的部分,就好比英國的傳統活動,去酒吧喝完啤酒,看完球賽,最适宜來一場酒後鬥毆。
熱烈的氣氛是會傳染的,站着看,你只能是觀衆,伸出拳頭,你就能變成主角,于是現場由一對一單挑變成群對群糾紛,正是推搡與髒話齊飛,麻将跟撲克砸一地。
“你大爺的鄭丹虎!”跳在桌子上逃避戰火的猴子抱着頭,十分崩潰地看到自己精心布置的游戲天堂變成了羅馬鬥獸場,情緒接近失控。
無視蹲在牌桌後面捂着臉的吳駿馳,丹尼爾已經把鈔票收拾完畢,背着書包打算走了,出游戲室前,他對着室內正在混戰的人群道別:“朋友們我先行一步,你們哪天想來找我打牌的時候,給我發微信,我随時奉陪,再會!”
傍晚時分,外面舞會中的人群早已稀稀朗朗,大部分人都跑去游戲室看熱鬧了。孟惟正在跟一個不太熟悉的女生交談,她們選過共同的選修課,孟惟知道她是珠寶設計專業的學生。對方喝了不少酒,歪在沙發上吃甜點:“你的意思是,你要我幫你轉交給埃莉諾,你為什麽不親自給她啊?”
“她在北校區上課,我在南校區,兩地距離比較遠,她下周一應該就要交作業了吧,你幫她帶過去的話她就不會錯過deadline了,拜托了。”
要轉交的是一條項鏈,那天去跟導師見面的時候,埃莉諾的随身物品掉到了地上,她沒有發現,孟惟給撿起來了。很難說是不是距離原因,一個兩個傑西卡茜茜已經足夠,少跟這種,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女生來往會比較省力。
遞東西倒也不是什麽大事,女生把裝着項鏈的紙袋放在面前的矮桌上,表示可以帶去。
這時候後面來了個人,幾個還沒走的女生發出低低的驚呼,他是今天的風暴眼,事件中心。孟惟一回頭,就看見了丹尼爾拎着書包,從放食物的吧臺拿了半碟披薩走過來。
“所以我會把東西帶給她的,我想去別的地方玩一會兒,那麽……我們先就這樣?”女生偏過頭笑笑,沒有把話說完,孟惟看得懂對方的意思,她是想結束對話了。也算了結一件事,她起身離開。
已經走到小花園了,月亮升在半空中,大門就在前方,孟惟默默無聲地在心裏盤算瑣碎細小的雜事,東西已經交托給別人,她卻有些不安穩。
越想越不對,于是匆匆折回來,從花木枝蔓下的窗口向內看,丹尼爾坐在她離開前的位置,被委托的女孩已經喝到泥醉,靠在丹尼爾的肩膀上傻笑。
但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項鏈已經不在原來的位置上了。不知道怎麽會有這樣的念頭,孟惟直覺,項鏈一定是被他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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