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追逐(上)

追逐(上)

高檔的白人住宅區道路大致總是方方正正的,想要走出去的話,沿着來路筆直地前進即可。

入夜後小區靜得厲害,家家戶戶亮着燈,外面的街道卻一道人影也無,

只偶爾有車輛往來,不像孟惟住的印巴區,夜裏兩三點還能聽見外面唱歌跟摔酒瓶子的聲音。

潮濕的地面殘留着雨水,街邊的路燈扯出兩道長長的影子,

孟惟要大步疾走才能跟得上前面的人,中間隔着相當一段距離。

她本想等那個人一出來,就去要回項鏈,

但真的等到人來了,她卻生出一股畏縮的情緒。

于是這段長長的距離成了她給自己設定的緩沖時間,等她想好了,就上前說話。

不知怎的,勇氣消退得比想象的快。

中途也曾試過,可是她聲若蚊蠅,聲音剛出口就被風吹散了。

走着走着,她感覺道路不是原來橫平豎直的樣子了,好像越走越窄,七繞八拐的小路多了起來。

皮質的短靴拖慢了孟惟的腳步,連呼吸都變得粗重了,再遲鈍她也發覺到,路不對勁。

孟惟方向感很差,加上手機地圖非常便利,不認識路看地圖就好,很少自己用腦子記錄,

所以一直走到現在才發現路線不對,不是從猴子家走出小區的路。

被耍了。這不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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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順序排列,從第一次見他到現在,被丹尼爾耍過的人裏,她連號都排不上。

但是項鏈不是她的,丢了只好認栽,項鏈是別人的,關系到大考成績。

天黑路滑,她心裏有氣,步子邁得很大,“噗通”一聲,就摔倒在路面上。

眼看前面的身影就要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

孟惟朝前方扔出一塊石子,大喊:“還給我!”

當然沒砸中,她也不覺得喊一嗓子能把人喊回來,只是洩憤而已。

這段路上沒有路燈,幾乎黑透,月亮是唯一的光源,

小石子落入黑夜的深潭,立刻被吞沒,喊叫聲也是。

跌倒在水泥地上,膝蓋跟手心都很痛,可能摔破了皮,她拄着雨傘慢慢站起來,卻看到前面的人回過頭正看着自己。

孟惟用平常的音量,自語般又說了一遍:“還給我。”

“還給你什麽?”丹尼爾手插着兜,慢悠悠地走過來,歪着頭看她。

他的神情平靜而禮貌,是一個陌生人看另一個陌生人的樣子。

見他這麽說,孟惟也産生了猶豫,怎麽會那麽篤定就是他拿走的,會不會已經被那個女生收起來放包裏了。

“你有沒有看見一條項鏈,銀色的,薄薄的,就放在猴子家客廳的矮桌上。”她眼睛只看着手,兩手又忙碌地比劃着項鏈大小跟樣子,努力地用語言跟動作去填補兩個陌生人之間大眼瞪小眼的尴尬留白。

“所以說,你覺得,是我偷走的嗎,你為什麽肯定是我偷走的?”丹尼爾很敏銳地用了“偷”這個字眼,一下讓氣氛變得僵硬起來,無端懷疑別人偷走東西,顯得孟惟心地不佳。

“我沒有,我只是,我問問你,看到沒有,因為我看到你坐在我離開前之前的位置上。”完了,她又恢複了在他面前語無倫次的樣子。

受到隐性指控的丹尼爾沒有放過她的意思:“坐在那裏的人不止我一個,為什麽覺得我能看得到,是我拿走了?”

“我……”她說不出話,的确無憑無據,一切都是她的直覺加推斷,

那個女孩不是小心謹慎的性格,不到起身離開猴子家之前,應該不會把東西收拾起來。

當時更是醉得昏昏沉沉,孟惟記得她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

丹尼爾任由那女孩靠在自己肩上,翹着二郎腿專心吃披薩。

真的不是他嗎?

丹尼爾端詳着孟惟的臉,注意地看她表情的變化:“艾米麗還說那條項鏈其實不值錢,只不過是銀子做的,搞不懂你為什麽要拿走。”

“什麽,我拿走?”孟惟心一沉。

“對啊,她說八成是你拿走的,後來知道後果的嚴重性了,又想要還回來,不敢物歸原主,就讓她傳遞,她還說很煩呢,摻合進這種事。”他看到孟惟的眼睛一點一點黯淡下去。

丹尼爾很關心地問:“你做過什麽事,讓她這麽懷疑你嗎?”

她們一起上過課,孟惟下課後會在手機上看打工信息,

艾米麗見到了,還問過她,為什麽要打工,明明課業這麽忙這麽累了。

孟惟說她要靠打工賺生活費,家裏是不給生活費的。

她甚至連住宿費都是分期付款。

艾米麗這麽看待她,只是因為窮是無可抵賴的缺陷,

比起富裕的孩子,物質上的饑餓容易給窮人培育出更貪婪的欲望,

尤其他們還同處在一個繁花似錦,魚龍混雜的地界,貧與富的對比是那麽強烈,

漂亮的東西似乎近在咫尺,産生偷竊的行為并不出奇。

她瞪着他,伸出手,一字一字,清清楚楚:“還,給,我。”并不像丹尼爾預料的那樣,孟惟會因為艾米麗的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丹尼爾手心向前,做了個暫停的動作,苦笑:“這位小姐,不要沖我發火啊,是艾米麗說的,不是我說的。”

“這是第三次。”孟惟突然說了跟目前情境不相關的話。

“什麽?”

“從那天到現在,第三次殘忍地戲弄別人。我是第三個被你戲耍的人。”當孟惟發現自己因為丹尼爾的話産生難過心情的時候,她就知道上當了。

丹尼爾語氣是堂而皇之的愉快:“讓你看出來啦?好玩吧?我覺得特別好玩。”倒是收起了假裝出來的親切,露出了本相。

孟惟面對決鬥一樣朝前走,他們倆之間的距離被進一步縮短:“到底怎樣才肯還?”

這種逼迫式的走近在丹尼爾看來有點好笑,孟惟的身高才到他肩膀,她能把他怎麽樣?

“我這時候應該害怕嗎,我是你的話,才會比較害怕吧,荒郊野外的,跟一個不認識的男的在一起,說不定他是什麽心理變态呢。”

丹尼爾聲音越壓越低,彎腰靠近孟惟,讓間隙再度縮小,

肢體未曾觸碰,但孟惟蓬松的卷發拂到了他的臉頰,

他身上的熱量在寒冷的秋夜像暖爐一樣靠近被凍得手腳發木的女孩。

“英國的街道上沒有監控,你是一個人走出來的,沒有人知道你的路線。對了,剛剛路過正在施工的工地,我看到了攪拌機。如果你第二天消失了,誰會知道呢,誰又會在意呢?”低沉的聲線萦繞在孟惟耳畔。

這下該哭了吧。

冷不防一股力量把他往下扯,頭皮也跟着一陣劇痛,

女孩左手攥着丹尼爾的T恤領口,右手拽着他的頭發,

他被迫跟女孩保持額頭抵着額頭的姿勢。

不過是一個小丫頭片子,突如其來的力道讓他怔了一瞬。

“別再假裝看不見我了,你明明看見了。”

寒冷讓孟惟的牙齒打顫,顫抖一直蔓延到手上,胸腔裏卻有一股火在燒。

絲絲縷縷的發絲被風攪起,煙草,須後水,女孩的香水,還有鐵鏽味,

兩個人身上攜帶的味道混在一起,

沒有旖旎,只有陌生感和異樣,

人與人之間禮貌的社交界限被憤怒打破,不相幹的人被迫直視彼此。

“我跟你說,我不怕你,你休想吓唬我,我,一點,都,不害怕,你。

你能讓別人一塌糊塗,但你不能讓我這樣……”孟惟沒有跟人過發生過肢體沖突,她很要面子。

但今天在思維運轉前,身體就動起來了。

丹尼爾的每一句話都讓人非常惱火,他一直是這樣,在商場裏,游戲室,

把她當成透明的空氣,直到現在,也像對待傻瓜一樣對待她。她就這麽讓人看不起嗎?

當下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今天哪怕不要這個臉,跳進泥漿裏打滾也要搶回來。

丹尼爾在黑夜裏看不清對方的面容,但能看到她的眼睛,有水的反光,像正在燃燒的,怒火熊熊的星星。

僵持一陣,她發現自己的力氣在消失,

手被入夜的寒氣凍得僵硬,疲乏地松開。

心裏不解氣,于是她對準丹尼爾的臉頰惡狠狠來了一下,

由于無力,并沒有達到“一巴掌”的效果,

僅僅輕輕一拍,就滑落下去。

丹尼爾摸了一把自己的臉,有明顯的潮濕感,

又低頭查看自己的衣襟,白T恤上面血跡斑斑,

真像發生了什麽兇案似的。

他頭一次露出驚愕的神色:“你流了很多血。”

孟惟高高地擡起雙手,對着不甚明亮的路燈細看,

啊,剛剛摔在地上,流的血比她以為的多啊,膝蓋也在流血。

但是天色黑,裙子也是黑色的,看不出來,而且冷,麻木後就不大感覺到痛了。

精心打理過的卷發在沖突中變得亂蓬蓬的,她也不再是優雅的小姐,

像個野丫頭似地逞強:“哦,是嗎?”

摔一跤而已,沒見過人摔跤失血過多死掉的,

繼而又倔強地重複:“還要我說幾遍,項鏈還我!”

瘋女人。

懼怕她跟女鬼一樣,又上前給自己摁一個血手印,

丹尼爾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這又不是你的東西,你跟項鏈的主人很要好嗎,至于為他做到這個地步嗎?”

本也沒準備為了這個小玩意兒以命相搏,丹尼爾見她這麽拼命,只好從外套口袋裏掏出紙袋。

當真是愛情上頭,人就瘋了,不然無法解釋哪個女的會這麽不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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