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淑珍阿婆
淑珍阿婆
“唔……女士,您喜歡這個顏色嗎,我可以給您剪出一朵金色的雪花,粘在聖誕球上,會很漂亮的。”
劇院實習生,這是孟惟手邊的第一份工,她已經幹了幾年了,
經由導師推薦才得來的劇院工作。
這份工作沒有薪水,這意味着,
她不得不找第二份有時薪的工作來維持生活開銷。
一個人,做兩份工,還要上學,難免會壓縮一些睡眠時間。
但她非常非常喜歡這份無薪水的活兒。
在這裏她可以看到關于劇院的一切。
六點半開啓的大門,
每一夜都是一次盛會,賓客如雲,衣香鬓影。
後臺中,穿梭着忙碌的演員,他們化妝,念臺詞,等待。
以及明明滅滅的舞臺,
一旦亮起‘準備中’的指示燈,所有人不可以靠近,
這意味着好戲馬上就要上演。
劇院是故事居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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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現在,孟惟做的還不是跟舞臺有關的工作,
但說不定未來的某一天,她的作品也可以被搬上舞臺。
她現在正在笑吟吟地幫助老奶奶做聖誕挂飾——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劇院作為本地的文化機構,除了上演戲劇,還擔當着其它社會責任。
比如,為本地的老年人提供免費戲劇課程,
無論是健康的老人家,或是阿茲海默患者。
今天,孟惟的工作就是為阿茲海默患者服務,
聖誕節快到了,他們一起制作聖誕挂飾。
每四個老人會分配一位劇院的工作人員,跟他們聊天,幫助他們做游戲。
這并不太容易,除了記憶力的缺失,
很多老人因為疾病,雙手的協調能力大幅下降,
也有人聽力視力衰退,甚至是語言功能退化。
孟惟并不介意這點,他們坐在劇院內溫暖的咖啡廳,陪伴老人做手工,聊天,這就是她今天的工作內容。
生病的老人出門機會很少,住在專門的療養院,雖然有看護,但應該會很無聊吧。
所以孟惟很想讓眼前這位老太太覺得,今天出門挺值得的,也許回去就忘了玩了什麽,至少記得今天是開心的。
此刻孟惟只負責看護一位老人,一位亞裔面孔的阿婆,別人跟她都沒有辦法交流,
作為這裏唯一一位亞洲人,他們認為孟惟一定可以。
其實也不一定可以,亞洲人裏也分中日韓,中文也分普通話跟粵語。
除了剛見面,孟惟問到了阿婆的名字,what’s your name, madame
她用茶水在桌上寫了三個字,“梁淑珍”。
之後阿婆就閉口不言,不想參與閑聊,也不想玩。
這位阿婆大約七十多歲,花白的頭發燙得很蓬,穿亮眼的白底紅點連衣裙,
戴了珍珠項鏈,還畫了口紅。
令孟惟一開始有點意外,但也不是太意外,阿茲海默患者也分輕症跟重症,
這位阿婆興許是輕症,剛剛發現自己出現了症狀,就住進了療養院。
一定很寂寞吧,不再跟家人住在一起,記憶力也漸漸消退,離開家人越久,就越容易忘記他們的臉,最後腦海裏過去的一切,都不再存留,這是大多數阿茲海默患者的經歷。
“吃糕點嗎,配茶水喝,很好吃。”看她似乎對做手工沒有很喜歡,孟惟就去拿吃的,給她剝橘子皮,她想對阿婆好點。
阿婆吃了一小口巧克力蛋糕,掩口小聲嘟囔:“糖放太多了,不好吃。”果然是粵語。
孟惟聽個大概,想都沒想就用普通話接:“那喝點茶吧。”她之前只用英文跟阿婆對話,沒有說過中文。
“茶也不好喝,是英國人的茶水,不香。”
孟惟有些為難,她說得對,英國的茶跟中國茶口感不一樣。
阿婆突然擡頭:“妹妹,你會說中文呀?”她非常驚喜,就跟看到了大救星一樣。
阿婆會說不太标準的普通話,不太多的英文,以及粵語。
好像地下黨接頭一樣,阿婆讓孟惟靠過來,附耳小聲說:“妹妹,怎麽到現在,他們都不教我們怎麽演戲啊?”
遠處的主管看到阿婆終于願意跟孟惟說話了,遠遠對孟惟比了個幹得好的手勢。
孟惟了然,難怪阿婆今天穿得這麽好看,就跟她偶爾憋足了勁兒要扮靓一樣,她很理解。
阿婆以為今天會上臺演戲,所以穿得漂漂亮亮的。
有些擔心她會低落,孟惟幫她披上羊毛大衣,一顆一顆扣上扣子:“今天不演戲的呀,我們做手工,吃糕點,唱歌,做游戲。”
阿婆一臉失望,感覺今天都白費力了:“不是說,來這裏,有人會教我們演戲的嗎,為了上臺演戲,我這才來這裏的啊。妹妹,謝謝,我自己能扣上。”
孟惟又繼續剝橘子,這位老太太雖然得了阿茲海默,但自我意識依然很強烈,她心神專注地想着,這裏還有什麽好玩的,能讨得她開心。
雖然劇院有提供給阿茲海默患者的項目,大多數都是坐着玩游戲的活動。
演戲對于他們的身體狀況來說,太困難了。
孟惟委婉地說:“演戲很辛苦,我們坐着看別人演戲也是一樣的。”
“真的沒有演戲嗎?那我要走哦,不好玩,沒有意思。”阿婆鼓着嘴,拎起手提小包。
這可引起了小騷動,阿茲海默患者回去的話,都要統一坐上大巴,一道回療養院去。偶爾會出現失控的老人,最多也就是站起來吵鬧,或者失禁而已。
這位阿婆可謂是健步如飛,披上外衣,一溜煙似地就出門了。
“不要讓她離開!孟,快攔住她。”主管大驚失色。
好幾個人上前圍住她,阿婆驚得大聲叫喚:“你們抓賊呢呀,抓賊呢呀!我不是賊,為什麽不讓我走哇!”
英國人聽不懂中文,完全無法溝通。
孟惟在一團糟中擠過去,溝通半晌,才得知,這位阿婆根本沒有阿茲海默症狀。
交談後了解到,阿婆只是來錯地方了,她應該去樓上的普通老人戲劇中心,但是阿婆頭一回來這裏,不認識路,加上不肯問人,就在阿茲海默患者咖啡廳,一坐坐了快半個早上。
這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主管他們搞清楚以後,讓孟惟送她去樓上排戲的地方。
“吓死我了,我以為他們要把我抓起來,送去警察局呢。”阿婆心有餘悸,一只手緊緊挽住孟惟的胳膊。
孟惟時不時低頭看看阿婆,有點懷疑她去樓上戲劇中心,能不能融入進去,在戲劇中心排戲,對參加者的英文聽說讀寫能力都有一定要求。
來上課的人幾乎都是清一色的白人老奶奶,老大爺。
知道阿婆沒有阿茲海默後,孟惟不再像對待幼童一樣小心翼翼,送到門口後,示意她進去吧。
阿婆還抓着孟惟的手,同時偷偷從門縫中朝內看。
偌大的練習室裏,二十幾張椅子,圍成一個大圓圈,大家正在朗讀。
看了好一會兒,回過頭,不大好意思地笑着對孟惟說:“妹妹,你能陪我進去嗎?”
此情此景,就像小朋友第一天上學,一個人不敢進門,請求家長陪着進去。
這真的很難拒絕,孟惟心軟,于是跟同事說了一聲,告訴主管,今天她要陪這個迷路的老太太上她的第一堂戲劇課。
事實證明,留下是對的,第一堂課的內容是劇本朗讀,一本密密麻麻,全是字的劇本發下來,每個人分配到一個角色,立刻就要開始輪番念臺詞。
這對英國的老太太大爺們來說,根本算不上一個挑戰,只是熱身活動。他們每個人都看得懂英文。
淑珍阿婆就不一樣了,戴上老花鏡,端詳劇本,看了一會兒,就頭暈眼花了。
偏偏每隔一會兒就會輪到她,搞得她精神高度緊繃,很慌忙,念不出來就丢人了。
孟惟拍拍她的手背,小聲說:“別怕,我會幫你的。”
輪到淑珍阿婆,她只會念一段話中最簡單的單詞,複雜一點的就不會,停頓在那裏,然後孟惟在她耳邊,念出那個單詞,阿婆跟着重複,一個詞一個詞地把那段話念完。
孟惟覺得這時候,她很像舞臺上,演員的提詞人。以前的舞臺上真的有一個小角落,藏着一個人,演員忘詞了,提詞人在下面小聲念詞。
阿婆每次都要花費很長的時間,才能念完自己的話。
她很緊張,拿出花手絹,時不時擦擦額頭的汗。
所有人在她念臺詞的時候,安靜地等待,今天的課程幾乎都被延長了一半。
終于,一部劇本念完了,最後一句臺詞是阿婆念的,念完後,她不太高興地嘆了口氣,太難了,而她的表現也太差勁了,阿婆的神情幾乎有些難過。
誰知道,一起上課的老年同學們爆發出響亮的掌聲,“做得好,淑珍!我們做到了,我們念完了劇本!”
老師也笑着鼓掌:“感謝我們的新同學,她展現了對戲劇的努力跟決心。”
“看呀阿婆,他們說你做得很棒呢!”孟惟示意阿婆擡頭,所有人都在為她喝彩,大家都是這麽友好。
淑珍阿婆發現大家都很喜歡她,非常意外,害羞地用手帕捂住了臉。
這是孟惟最喜愛這家劇院的地方。
劇院在努力地與時俱進,從百年前,名流人士觥籌交錯的夜間派對,擴大成老年人,阿茲海默患者學習戲劇,休閑娛樂的老地方,它盡可能地包容,讓更多的人享受到舞臺之樂。
故事就在這裏,來看,來玩,歡迎所有人的大駕光臨,字面意思上的,所有人。
歡呼的海洋中,正在鼓掌的孟惟聽到手機震動,看了一眼是誰發的,把手機鎖上,放到一邊。
茜茜生了很大的氣,今天還在長篇大論地發語音,指責孟惟不知好歹,過分,失信。
因為直到今天,孟惟還沒有決定要不要接受那份,代寫論文換得進組機會的工作。
這就是孟惟的一周,上課,打工,實習,上課,打工,實習。
有時候會很累,但沒什麽好抱怨的,
她甚至偶爾會感激,冥冥之中安排一切的造物主,
這條齒輪還在運轉中,有條不紊地,繼續運轉。
打工獲得錢,得以生活,上課學習寫劇本,得以在劇院實習,
只要過得精打細算一點,便宜一點,
她就可以讓這條齒輪不至于因為沒有潤滑油而漸漸停下來。
下午四點,結束一天的工作,天氣很好。
劇院位于市中心,前後都是商店,人流湧動,熙熙攘攘。
坐在街邊的臺階上,孟惟就着保溫杯裏的水吃面包,
這算是一頓午飯,中午太忙了,沒有來得及吃東西。
英國人不太注重午飯,在外面經常能夠看到,一到中午,上班族跟學生,
就在室外找一塊草坪,長椅,任何能坐下的地方,
吃超市買的三明治,或者從家帶的食物。
基本都是冷的,午餐夠填飽肚子就好,人們準備晚餐會用心一點。
所以孟惟也不覺得自己坐在小巷子的臺階上吃面包有什麽不對。
她常在在劇院附近的一家便利店,買一種小圓面包,
要自己從貨架竹籃裏夾出來,放進油紙袋子裏帶走。
芯子是軟的,外皮有點硬,表面裹了一層碎堅果,
吃起來沒有任何味道,不甜也不鹹。
确實有點幹巴,所以要配水吃,她習慣每天早上灌一保溫杯熱水出門。
這樣白天出來,渴的話就不用買礦泉水了,
絕對不可能買咖啡,一杯咖啡的價格抵得上一頓午餐。
小圓面包就很便宜,只要七十便士,吃下去還很填肚子,
飽腹感特別強,一個就夠她吃了。
如果在超市買現成的三明治,
最便宜的雞蛋苜蓿美乃滋口味,要兩鎊五十便士。
好吃一點的三層煙熏牛肉三明治,要三鎊五十便士。
遇到臨期食物的話,會便宜很多,
但是都不如小圓面包便宜,只要七十便士,總是如此,從不漲價。
市中心的奢侈品店跟大商場很多,常有年輕的亞洲男女來購物,
孟惟坐在臺階上吃面包,街邊躺着不少流浪人,她不害怕,也不挪位置。
時不時有路過的年輕中國情侶盯着她看,大概有點驚奇。
她垂着眼皮,撕下一片面包,自己吃一點,分給路邊的胖鴿子一點,
英國到處都是這種愛走路的鴿子,很少見它們起飛,永遠氣定神閑,
胖得像小狗,走路要小心不要誤踩它們。
這時,一個流浪/女人跳了起來,對着路過的情侶唱起“我的愛是一朵紅紅的玫瑰”,
向他們讨兩個便士。
她是這條街上的流浪人之一,外號“唱歌的康妮”,
這舉動吓得盯着孟惟看的情侶快步走開。
康妮對孟惟眨眨眼,淘氣地笑了一下。
孟惟有時候買到臨期三明治,會分給康妮一半。
她倆在路邊一起吃,算是老熟人了。
眼前的光線忽然被蓋了一半,有個人停在那裏,也不走,
孟惟從下往上看,揚起腦袋。
“妹妹,你怎麽就吃這個呀,還坐在地上?”淑珍阿婆很不贊同地搖頭,“地上涼,面包沒有營養。”
“我……”孟惟咽下微弱的解釋,聽話地把面包放進袋子,打算帶回家吃,站起來拍拍褲子上的灰。
見孟惟不戰就投降,阿婆沒有鳴金收兵的意思,“你回家吃什麽啊?”
吃面條拌罐頭沙丁魚,一開始覺得味美又便宜,連着吃了十幾頓,有點受不了了。
這肯定也不能講,孟惟輕聲說:“做飯吃。”
“做什麽菜?”
“做蔬菜沙拉,配肉醬通心粉。”聽上去有葷有素,頗有營養。
阿婆搖頭:“外國菜,都是冷的,不好吃。”
真是一個挑剔的老太太,孟惟撓頭,想說通心粉是熱的。
“上我家去,我給你做吃的。”淑珍阿婆理所當然地要孟惟跟她走。
孟惟連連搖頭:“不必麻煩啦,真的不必。”
“不麻煩!我是開茶餐廳的,開在中國城,吃的有的是,你跟我走。”
見孟惟還是退讓,阿婆眼睛一轉,一手扶着頭:“哎喲,我覺得有點頭暈吶,上了那麽久的課,好累哦,我一個人走不了那麽遠啊。”話一說,孟惟就不退了。
阿婆見縫插針拉住她的胳膊,要孟惟把自己送回家。
中國城距離市中心不遠,幾步路就到了。
一路上阿婆都在打聽,孟惟平時吃什麽,會做什麽菜,
她謹慎地說可樂雞翅,番茄炒蛋,蛋炒飯,下面條,通心粉,都是一些容易上手的菜。
阿婆追問:“就這些?”
孟惟眼神游移了一下,又補充:“還會紅燒肉,紅酒炖牛肉,炖羊排,獅子頭。”
她當然不會做。
不知怎麽,阿婆突然考起孟惟的廚藝了:“那你說,紅燒肉第一步是什麽?”
“嗯……放入佐料,肉,加水,開始燒。”
阿婆啞然失笑,笑着搖頭:“妹妹,你根本不會做,對不對?”
後來孟惟才知道,紅燒肉第一步,要先把血水燒出來。
阿婆帶着孟惟,走到一間粵菜大酒樓兼賭場前,停下腳步:“喏,到啦,以後不管什麽時候,只要你肚子餓了,就到我的店裏來。阿婆給你做飯吃。”
牌匾上,“泰豐行”三個大字,威風凜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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