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小虎

小虎

泰豐行,經常有路過的外國人一見之下,即為之心傾,

立刻喜滋滋地跟這座酒樓合影一張,發上社交網絡,

證明自己親眼見到了傳統的中華遺跡。

雕梁畫棟,瓊樓玉宇,牌匾是紅色的,木質建築點綴綠漆,好生氣派。

實際上,從第一批中國人漂洋過海,來海外謀生,這段歷史最多也就兩百年,真正建立起商業聚集區的歷史,大約只有一百年,

所以這棟看起來頗似古代建築的酒樓,大抵出自華人老板傳統的中式審美,

孟惟做好了心理準備,進門後會瞧見危險的華人賭場,

興許還有滿胳膊青龍白虎紋身的幫派人士。

推開兩扇門,空氣中浮動着一股佛手柑橘的氣味,

并沒有擺滿十八桌圓桌的大堂——大堂是有的,只是相當空曠,

人也是有的,沒有她想象中那麽多人,

賭博娛樂也是有的,可眼前……應該不能算賭場吧。

足夠容納十幾桌酒席的大堂內,

僅有兩三桌正在打麻将的人,擠在一個小角落。

後面縮着五六排小餐桌,一桌可坐四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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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惟相信,在這家店吃飯,永遠不必拼桌,只嫌地方太大。

眼下沒人來吃飯,椅子倒架在桌上。

桌上放了菜單,以及讓客人自己随意調味的油鹽醋小罐子。

這種擺設方式跟中國任何一家街邊小店都沒有區別。

遙遠的盡頭,設有一座收銀櫃臺。

其餘的地方,就真的是空地了,

豪華大酒樓的殼子,配上茶餐廳的芯子,

孟惟進門後,四處張望,幾乎看出神了。

“是不是很大呀?這是我先生創辦的店,

當年他買了好大一塊地,親自設計酒樓的樣子。

他還活着的時候,店開得很紅火的,泰豐行是中國城數一數二的粵菜酒樓,

城裏的華人,家裏有了紅事白事,娃娃滿月,壽星過壽,

都想到我們這裏來辦酒,在這裏辦,很有面子的哦!

我先生過世後,店交給我打理,我也老了,辦不動了,

只好把店從大酒樓開成茶餐廳,

吶,你看,桌子縮在一小塊地方呢,是不是很怪呀,但是這樣比較方便我,

少走點路啰。”

打麻将的也是一些阿公阿婆,平均年齡超過五十,看到淑珍阿婆回來,

紛紛向她打招呼:“淑珍,今天一天幹什麽去啦,都不見人影。”

淑珍阿婆攏攏頭發,看了孟惟一眼,

面露尴尬:“總要出門逛逛嘛,老在店裏悶得慌。”

孟惟發現阿婆并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去劇院。

有阿公扶扶老花鏡:“打扮這麽漂亮的哦。”

阿婆虎着臉:“我去逛超市,不能打扮漂亮嗎!”

夜幕降臨,牌友幾圈牌也打完了,留下打頭錢,跟阿婆道了別。

來到櫃臺,孟惟以為沒有人在裏面,阿婆敲敲桌子,

慢悠悠,從下至上,伸出一只骨節分明的手,

握成拳頭,跟櫃臺上的招財貓一個頻率,搖了搖,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孟惟探頭看過去,一個男孩坐在櫃臺後面,

兩腿交疊,擱在桌面上,

把椅子調整成躺椅的樣子,正半躺着看書。

“小虎,學校功課做了嗎,可不要偷看漫畫書哦。”

阿婆放下手提包,把外套挂起來。

小虎,江湖人稱:丹尼爾,

在阿婆背過身去的時候,

他抿着嘴唇,審視新來的女孩,

“你怎麽來這裏了?”這幾個大字就差寫在臉上了。

“阿婆不要冤枉好人,作業我早就做完了,你看,我看的是英文書。”

他把書攤開,果真是英文,孟惟看到了文字內容,

回頭瞅了丹尼爾一眼,什麽話也沒說,

他正在潛心閱讀的是史蒂芬金的驚悚小說《閃靈》。

“好孩子,認真念書,阿婆就高興,我去給你們做飯吃。

小虎幫我照顧照顧孟姑娘,今天她可幫了我大忙了。

哦,對了,你們是同一所大學的大學生,之前見過沒有啊?”

孟惟還沒吭聲,丹尼爾就泰然自若地答道:“阿婆你不懂,大學那麽大,

好多校區呢,哪兒能每個同學都認識啊。”

擺上鄰家男孩的微笑,對孟惟問候:

“你好呀,怎麽稱呼?我叫鄭丹虎。”

“孟惟,惟一的惟。”她感覺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阿婆剛走,中文名為丹虎的男孩,臉上的笑容立刻走了形,

從甜笑變成假笑,假笑徐徐消失。

把書擋在臉上繼續看,只從上方露出一雙高深莫測的眼珠子。

看到孟惟站着不動,不耐煩道:“坐下啊,還要我給你找椅子嗎?”

孟惟用力将一把倒放在餐桌上的椅子搬下來,

不鹹不淡地說:“沒想到,留着這種發型,還能找到地方打工。”

他們都知道對方什麽德行,裝是沒什麽必要裝的。

丹虎被她攻擊發型,沒有立刻還擊,

而是對着她名字做起文章:“你說你叫孟唯,唯一的唯,嘴上說說的唯一?”

孟惟哼了一聲,糾正他:“是心裏的惟一。”

“孟姜女的孟,心裏的惟一,好嘞,我知道你的名字了。”丹虎翻了一頁書。

孟惟從手機上擡起頭:“幹嘛,你要視奸我的臉書嗎?”

“是的哦,然後把你的信息發到華人相親網,因為你不尊重我的發型。”

他眼睛沒離開過小說。

“那不必,我為什麽不自己上Tinder,探探,還要麻煩你嗎?”

幼稚死了,孟惟翻了個白眼。

他把左手墊在後腦勺,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我勸你別,

可能會被熟人刷到,然後性感自拍被人存在手機,周一拿去笑話你,

或許不到周一,周末就被轉發到朋友圈了。”

“你很有經驗嘛,經常做這種事嗎?”這缺德玩意兒。

“不清楚,我不用這種東西。我的行情太好了,

可上不得這種軟件,贊我的人太多會把我頂成當地熱門人物。

那我會害羞的。”他甚至還嘆了口氣,表示因此微微煩惱。

聽到這裏,孟惟真的忍不住了,手指點在臉頰上羞他:

“光是說出這種話就完全不知道害羞了吧。

我是新手的話,刷到紮髒辮的人,

一定會吓得把軟件卸載,隔着照片就聞到味道了。”

這句話可能說得真的很有殺傷力,

丹虎“啪”地把書合上,坐直了,語速飛快地說:

“我改主意了,我不會把你發到華人相親網,

我要把你那天哭的照片,發到朋友圈,

因為今天你第二次不尊重我的發型。

還有,我的頭發不髒,”

說着就起身走到孟惟面前,把腦袋拱到她眼皮底下,

“你聞,你聞,摸着你的良心說有沒有味道。”

她才不聞,用力手抵着丹虎湊過來的腦袋,另一只手去掏他口袋:

“你趁我閉着眼睛的時候拍我哭的照片?

你這個人怎麽這個樣子,

把手機拿來,給我看看是不是真的有。”

兩人吵吵嚷嚷,不得安寧。

阿婆從後廚伸頭看,笑着說:

“這麽快就成好朋友啦,真好,以後在學校也要互相照應噢。”

他倆立刻消停,假裝無事發生。

飯菜一一上桌,清蒸桂魚,蚝油菜心,菠蘿咕咾肉,花生大棗豬蹄湯,

再盛了一碗滿到冒尖的飯,阿婆塞給孟惟,要她吃光,

“小惟是南方人,從前沒吃過粵菜吧,不知道合不合口味?”

孟惟起先還客客氣氣,小口吃,但被阿婆使勁勸着多吃,

她每吃一大口,阿婆就高興,漸漸恢複了真實的胃口,

連飯帶菜,吃了兩碗,還喝了一碗湯。

她吃自己做的食物都快吃吐了,寧願吃泡面都不想吃自己做的飯,

難得吃到這麽好吃的飯菜,心裏覺得宛若來了天堂。

“哇哦。”丹虎夾起一顆菜心,發出意義不明的感嘆。

即便如此,頂着他的目光,孟惟勇敢地繼續喝湯。

喝完了擡頭,細聲細氣地說:“謝謝阿婆,飯菜的味道好極了。”

“小惟瘦,要多吃,要常來,只要你來,每次都有好吃的!”

丹虎想起阿婆今天的出行,問道:“阿婆,今天學戲怎麽樣啊?”

阿婆把今天的事從頭到尾說給丹虎聽,并且一個勁兒搖頭:“

不去了不去了,丢死人了。

我早上在那兒坐着,感覺就不對,

怎麽還有穿着尿褲的老頭子,哎呀,原來是我走錯了。

又去了樓上,人家都是英文戲,我看不懂又聽不懂,還虧小惟幫我。

下回再也不去了。”兩手捂心,表示被吓壞了。

丹虎看了孟惟一眼:“為什麽不去,小惟不是可以繼續幫你嗎?”

誰跟你小惟小惟的,孟惟一面腹诽,一面對阿婆說:“

當然啦,我吃了阿婆的飯,從此就是阿婆的人,

要我幹什麽,還不是一句話的功夫。”

淑珍阿婆對孟惟真的很好,

就像她去世的親外婆一樣好,

讓她放心對阿婆說起俏皮話來了。

這話逗得阿婆大笑起來:“我都說不要去了,你們怎麽還撺掇我去丢醜啊,”

用手拭去眼角笑出的眼淚,她對着這些孩子,說起一樁舊事來:

“我小的時候,村子裏常有戲班子來來去去,

搭起戲臺子,一演就是好幾個晚上。

我喜歡看,但只能偷偷去看,不能讓大人抓到,

不然會用小鞭子抽我小腿,怕我不學好,跟戲班子的人跑掉。”

丹虎給阿婆盛了一碗湯,好奇地問:

“所以,現在有機會了,阿婆就想自己上臺演一次嗎?”

阿婆還是搖着頭:“我肯定不行的,太難了,

別說背臺詞了,我念都念不通順。”

孟惟趕忙說:“怎麽會不行,我打聽過了,

只要參加了老年人戲劇班,結課後班上會排一出彙報演出,

人人都有角色演。

彙報演出從頭到尾都是班級的學生自己設計的,

不會有今天那麽多臺詞的,

再說,我在那裏呢,我會幫阿婆。”

阿婆猶在推辭,只說下回看情況,

天氣好就去,天氣不好就不去。

飯後阿婆收拾碗筷,孟惟站起來幫忙,阿婆不要,

讓她坐着,跟丹虎一起喝番薯糖水。

對面牆上挂了一面電視,丹虎正出神地看粵語電視劇,

嘴裏含着一塊番薯,看半天才嚼兩口。

待到天完全黑了,阿婆要送孟惟回家,

孟惟拿起書包:“不用啦,我家門口就是公交站臺,坐到底就行。”

阿婆手擦擦圍裙:“那小虎送小惟去公交站臺,一定要看小惟上車才行噢。”

丹虎咽下最後一口番薯,二話不說就同她一起出門了。

一出了門,立刻恢複本色:“你根本不需要我送吧,

我覺得你參加男子鐵人三項賽都夠格,因為你有女兵精神。”同時豎起大拇指。

剛吃飽,全身熱乎乎的,孟惟精力充沛,鬥起嘴都頭腦靈活:“你送我确實也沒什麽用,真有壞人,你不把我推出去第一個挨刀就不錯了。”

“的确如此。”丹虎颔首。

孟惟手機又響了,這次不是信息,有人給她打語音電話,她只好打開手機。

對面很嘈雜,對方的聲音尤其響亮:“給我個準話,到底來不來,

你不來我就找別人了。”還是茜茜。

丹虎在她旁邊,一瞬間她有些慌亂,這個語音來的不是時候。

她想速戰速決,快點挂掉,緊接着就說會去,

其實早已想了幾天,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去接論文槍手這個事。

對面有人在笑,是茜茜以外的人,大聲說:“我早說了她會來,

就是在擺譜裝樣子,巴不得你主動,你一主動,她就高興了。

我看她很有綠茶婊的潛力,沒準兒就是......”

孟惟聽到這裏,立刻把語音挂了,感覺到臉皮一陣發麻。

她的自尊心很強,不得不做這種低聲下氣的事已是很不适,旁邊還有人在看她,

方才快活得意的情緒已經蕩然無存,心一下子變得很沉很沉。

丹虎沒有譏諷她,他什麽話也沒說,

孟惟埋着頭走路,越走越快,恨不得甩開他,一個人跑去公交站。

直到——“你走路再不看路,就要撞到消防栓了。”

她被驚醒,不得不放慢了步子,可是一句反駁他的聰明話都想不出來。

到了公交站,一個等車的人都沒有,車也還沒來。

孟惟在站臺的公共椅子上坐下,低着頭說:

“你可以走了,我自己等車。”

丹虎在她身旁坐下:“淑珍阿婆說,要我看你上公交。

我回去早了,她會懷疑我沒把你送上車。”

“哦。”眼睛直直地盯着馬路對面的gg牌,不留一點餘光在身旁,

是服裝gg,寧芙仙子一樣的模特穿着一身時裝擺姿勢。

孟惟讓自己想象,如果可以從她身上免費拿走一件,要拿哪一件好。

她的心裏還是很沮喪,盡力讓自己不去想剛才的事,還有旁邊這個人的存在。

丹虎忽然開口,沒頭沒腦地問孟惟:“你真的用探探嗎?”

“啊?”她不假思索,開始裝傻,當然下載過了,

觀察了附近一圈奇形怪狀的單身男子,就卸載了,

用的是假照片,假名字。

純粹出于好奇心。

他指着對面的gg牌:“你會穿那種衣服,然後拍性感照片,放上軟件嗎?”

gg牌上的女孩一身夜間派對打扮,亮片連衣超短裙,眼皮上抹了一層漂亮的金粉。

他們一起注視着對面那個gg牌。

談話轉向新的方向,她的注意力稍微從剛才的困窘中轉移。

孟惟不回答,反問他:“你覺得她漂亮嗎?”

男生看到漂亮的異性,都會多看兩眼,他肯定也一樣。

“太瘦了,像是有厭食症。”模特的确很瘦,美麗的臉,衣架子身型。

“真的嗎,不覺得漂亮幹嘛還盯着看啊,”氣氛又流動起來,她輕松了點,臉上有了笑模樣:

“我不穿,也不放。”主要因為沒那個場合,從沒有人邀請她去夜店玩。

丹虎眼珠一轉:“那你放的是在圖書館看書的照片?

呆頭呆腦,素面朝天,戴着眼鏡,好好學習的樣子?這樣三百個贊都收集不到的。”

她揪着毛衣上線頭玩:“我又不稀罕讓人喜歡,沒人喜歡才好。”

确實也從來沒人對她表示過好感。

他想起另一樁事:“不過,只有三百個贊也不算最壞的事。

我說過,以前有個人,在探探上發了性感自拍,被熟人看到,

熟人立刻轉發到了朋友圈。

她被人笑話了很久,照片在群聊裏四處傳,攔也攔不住,倒黴透頂。”

仿佛在說一件有些好笑的事。

“你幹的?”孟惟扭頭瞪着丹虎。

他語氣很平靜:“不是我,我只是看到了。但是,你正在跟做這種事的人打交道,”

他掰着手指數了一下,“一群生活無聊,精神空虛,本身也沒什麽意思的人。”

顯然是那些愛玩愛混圈的富家子幹的,那些人中的一個,是誰都有可能。

做這些事的原因不明,歸根結底是“可以”這麽做,

有的人“可以”被欺負,有的人沒人敢欺負。

這個女生屬于前者,欺負起來沒有後果,她搞不過他們。

年輕的女孩子願意在探探上發性感自拍,

不代表願意被人轉發到全是熟人的朋友圈。

對她來說,那并不是開玩笑般輕快的事。

丹虎打了個哈欠:

“想做他們跟班的人多得是,國內階級分明,如果不是在國外念書,

普通人一輩子也遇不到他們那種人。為了建立所謂的人脈,搞到一些資源,

就去跟他們玩兒——有時候被耍着玩兒,”

他仰頭靠在椅子上,後腦勺貼着公交站臺的擋風板,眼睛望着深藍的天空:

“這算是人脈嗎?看着不大像。”

一個不需要別人回答的問句。

轉過臉,他注視着孟惟低着頭的側影:

“真意外,你怎麽也會有這麽天真的想法,

你不是他們的一份子,

下一個拿來消遣的目标說不定就是你喽。”

笑意褪去,她被堵得說不出話,臉蛋漸漸泛紅,一直紅到耳朵根,

他是在說自己嗎,這是他眼中的她?

為了“人脈”,蠅營狗茍的人。

她感到詞窮,不知從何而起,來為自己辯駁,只喃喃道:

“我們是一樣的,誰都不是有錢人。”

丹虎手指着自己:“我是老虎,

他們都是我的手下敗将,只有我吃別人的份兒,”

然後指着孟惟,笑道:“而你,只會被吃。”

腦中有嗡嗡的鳴叫聲,她聽到自己笑着說:

“哦,我知道你為什麽跟他們混在一起了,

你要在牌桌上贏他們的錢,如果他們知道你是假富二代,

事情就不會這麽容易了。

你只是僞裝的技巧很高明而已。

你可以,我也可以。”

孟惟怎麽會忘記,這就是他原來的樣子,

不是她的朋友,他是一個比那些人更壞的家夥。

前方一輛公交車遠遠駛來。

他的面容在前方刺眼的車燈光裏十分醒目,

孟惟想要直視他,眼睛被光照得有些刺痛。

丹虎露齒而笑:“你大可以試試,輪到你的時候,我會在旁邊好好看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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