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出局

出局

事情崩塌的預兆來得很早。

大教室裏的晨課從九點開始,

孟惟提前十分鐘進門,

很多雙眼睛在偷偷看她。

等她坐下,

數十張嘴巴繼續傳遞窸窸窣窣的悄悄話。

班上泾渭分明,中國人跟中國人坐在一起,

外國人跟外國人湊成一群。

她去第一排坐,那裏空空的,哪國人都沒有。

清晰的中文密不透風地堵在她耳邊,

第二排,第三排,斜後方,正後方,

話題從往日的作業、電視劇、男女戀愛八卦,

全部變成了前幾天發生的一件事。

“據說她偷走別人的論文,提前上傳了。”

“偷走別人的論文,然後寫上自己的名字嗎?這也太荒謬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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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哪有那麽笨啊。她匿名上傳到網上,只是為了讓別人的論文被判定抄襲,

已經被上傳過一次的論文,二度上傳的話,機器會檢測出百分百重疊率。”

“啊……好壞,為什麽做這種事啊?”

“誰知道,嫉妒吧……據說那個倒黴的女孩是個白富美,

有錢女孩比較傻白甜,交朋友不會設防。”

“啊,難怪,她啊,很缺錢的,我們都知道。

可能是她想從白富美那裏弄錢,人家不給,所以就這樣了。”

“很有可能……”

講臺上的老師終于調試好了電腦,打開投影儀,開始上課。

這時,孟惟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不要再來,你已經被除名,我們會給你應得的懲罰。】

伊蓮發的。

什麽除名,她的名字根本沒有上過名單,有什麽好除名的。

孟惟握住放在桌上的新劇本,并沒有因這一層層的壞兆頭變得虛弱,

“以後不要來了,這裏不歡迎你。”

侯子誠是在孟惟進門後才發現她的到來,門口的密碼沒有換,

知道密碼的人都能進來。

劇團今天會在二樓開一次集會,孟惟想來,

她覺得這次可以扭轉局勢。

侯子誠平日見人都帶三分笑,尤其對女生,态度尤其好。

這是他頭一回沒有笑。

“我有事要做,最後一次,我會改變他們對我的印象。”

她堅信,伊蓮的劇團眼前的危機,只有她才能救得了,她在短時間內以原稿為基礎,寫出了一個新劇本。

侯子誠煩躁地撤下針織帽,扔在沙發上:

“孟惟,我對你本來是印象不錯的,但你這回,真的做過頭了,

你留在這兒,其他人都會說我,走吧,別讓我為難。”

侯子誠的善惡觀并不分明,提交別人的論文,在他看算不得大奸大惡,

但是事情大條在,那是他朋友的事!

最後總要選一邊,不甚熟稔的孟惟跟父輩間有生意往來的茜茜跟伊蓮,

他肯定會選後者。

看他堅決地要趕自己走,孟惟懇求道:

“最後一次,讓我跟他們說最後一次話,

我會跟他們解釋,說服他們……

今後是好是壞,我讓他們做決定。”

侯子誠手臂交叉抱在胸前,他靠在沙發上靜了一會兒:

“說完就離開,一分鐘不要多呆。

孟惟,別怪我沒提醒你,

硬要呆在這裏的話,就跟過街老鼠沒有什麽兩樣了,

人要認清大勢。”

她跑上二樓,将要開門之前,終究猶豫了一瞬,喃喃道:

“我沒有做錯什麽,為什麽我會被人人喊打,

憑什麽伊蓮,她受人喜愛,人人都信她敬她?”

侯子誠一向有牆頭草的作風,為此沒少被人背地裏拿來說,今天卻态度分明:

“我知道伊蓮對不起你。

她從前沒少做這樣的事,你也不是第一個被她排擠的人。

人得合群,順從大流,才能過得好。

你的言行既頑固又剛硬,罵了傑西卡,

還打了佳藝,比不得伊蓮讨人喜歡。

這些都是你不能做的事,你承擔不了後果。

而且,不管伊蓮做了什麽,我都會和她站在一起,

你不能要求別人站在哪一邊,懂嗎?

人都是幫親不幫理的。”

孟惟轉身打開門,跨進坐滿人的小劇場。

一個劇團,外國同學占百分之八十,中國人極少。

外國人不清楚他們這些中國同學間的恩怨,

他們相處在一起的契機只是作業,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私人關系。

孟惟拿出剛完工的劇本,向大家宣傳自己的新想法。

眼下劇團面臨危機,過分簡單的初稿已經被證明存在很大的缺點,

但是他們還來得及修改。

她希望把《梁祝》的故事背景從中國古代搬到近代,

民國時期新舊交替,沒有去學堂自由讀書的富家女孩在社會制度變動的震蕩下,找到了罕有的自由,得以突破舊家庭的桎梏。

她逃離富有的父母,改妝作男孩,去大城市的學校念書,

在校園遇到了貧寒家境的男主角,相處的幾年內,他們産生了愛情。

中國的時代變換,貧富階級,家國危機,女權思潮,

将會在這個故事中輪番展開角力,擠壓這一對新梁祝的人生。

除了故事情節,她還想把故事改成音樂劇的形式,已經寫好了唱段,

編曲要靠劇團裏負責音樂的人來做。

戲劇學院這個地方,演戲,寫作,唱歌,舞蹈,

所有門類都教,只要看學生選不選這些課。

對這些演員來說,唱歌對他們也不是難事。

孟惟對新劇本有着很大的野心,不說盡善盡美,

但絕對能把之前的漏洞給蓋住。

她太心急了,介紹的臺詞好像一陣旋風,十分鐘內就說完了,

聽她說話的二十多個組員都愣了愣,都還沒品出滋味,

暫時也沒人敢第一個開口,編劇的事只有編劇懂,

他們做演員或是設計燈光道具的,只懂自己份內的事。

等了有半分鐘,才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有可能只是出于客氣。

黛米作為副導演,她打破沉默,第一個說話:

“聽起來挺不錯的,我不介意把故事放在中國近代,

只有中國人最懂中國故事,不是嗎?”

“好像比第一版好,多了可靠的時代背景。”

利亞姆有些心不甘情不願,

是他選定的古代《梁祝》故事,讓他放棄真的很難。

正在這時,伊蓮帶着一位棕色頭發的男生走進小劇場,她歡欣鼓舞地給大家做了介紹:

“各位,帕克先生已經到了,他是上屆學年大賽獲得最佳編劇獎的人,

我非常榮幸地請到他來給我們的劇團做顧問,現在,開始開會吧。”

她表現得好像剛才孟惟說的話根本什麽也不算似的。

“上屆獲勝的人”,這個頭銜讓孟惟感到一陣怔忪,

原來他們已經找到了新編劇了啊。

做慣了輸家,忽然見到贏家,

不由自主就産生了退卻之意。

當他們用眼神示意要使用舞臺,她慢慢後退,将位置讓了出來,

安東尼帕克說了些什麽,孟惟耳朵內嗡嗡作響,什麽都聽不懂,

在徹底除名的壓力下,翻譯英文的大腦零件短暫地停止了運轉。

她離開後小劇場後,在門外聽到一些組員問伊蓮,

有沒有看到孟惟的新劇本,感想如何?

“孟小姐已經退出了小組,因為她馬上會因為論文作弊被學院調查。

再說,我已經給過她機會,她的能力根本不足以寫劇本,大家不是有目共睹嗎?”

樓下的茜茜來意不善:“你把我的論文傳上網的,對不對?”她站在別墅大門前,不讓孟惟出去。

今天仿佛是孟惟的審判日,一樓來了很多人,人人都在看她,談論她。

茜茜不讓她離開:“因為你妒忌別人,妒忌比你過得好的人。”

“不是我。”孟惟低聲說,不看茜茜,她很累,想回去了。

茜茜打開手機的播放功能,手機錄下的音質極為清晰:

“得罪誰都別得罪槍手,她論文的生死決定在我手上。”

這是孟惟的聲音,是那天她對伊蓮說過的話。

按下暫停,又繼續播放:

“如果你還沒有加上我的名字,

茜茜的論文會變得跟你今天的演出一樣慘。”

全是她的話,被伊蓮錄音了。

句句都是孟惟說過的話,抵賴不得。

把手機抵在孟惟面前:“你怎麽解釋,啊?”

孟惟的後背感覺到炙熱的刺痛感,那是被揭穿後的惶然:

“是我說過的話,但我沒做過。”

茜茜咬牙道:“你自己聽聽這話可笑不可笑,張口閉口要給我顏色看。

這下真出了事,還敢說不是你做的。

其實你心裏一直沒把我當回事的吧,

平時好像跟我關系很好似的,但心裏一直把我當冤大頭,是不是?”

她奪走孟惟的劇本,像垃圾一樣甩在地上。

孟惟敢對別人動口又動手,唯獨對茜茜不敢。

因為她對茜茜隐隐有愧,

她能把茜茜的論文當籌碼,拿來威脅別人,

這說明她确實沒有把茜茜當成朋友。

如果是阿武或家瑜的論文,她就不會這樣說。

孟惟覺得她跟茜茜更像是模模糊糊的合作關系,甲方跟乙方。

而且早已在心裏認為對方資質平平,趣味低下。

但輕易地把對方的論文拿來做籌碼,終究很低劣,

如今被揭穿了,孟惟無言以對。

茜茜厭憎地看着她:“我沒有任何對不起你的地方,

你就是個自私自利的窮鬼!

他們早讓我別跟你在一起混,

我就是沒聽他們的話,

才會引狼入室。

下等人就是下等人,永遠想的是給自己撈好處。

我是瞎了眼了,才會給你機會跟我們玩兒。”

被欺騙感讓茜茜此時壓制不住自己的憤怒,幾乎沒有過腦子,

她拿起桌上的冷咖啡,整杯兜頭倒在孟惟的身上,

頭發瞬間濕透,水滴滴答答往下流,

順着脖子流到衣服裏面,涼到透心。

孟惟擦了把臉,冰涼的頭發貼在臉上,讓她渾身不舒服,

人掉進海裏,濕發就成了纏上來的海草。

旁邊有人在笑,趁機拿手機拍女生打架。

伊蓮從樓上下來:“行了行了,茜茜別吵了。”

安東尼帕克在給組員說戲,

她聽到外面有噪音,不得不出來制止。

孟惟整理自己一頭亂發,蹲下去,想拿起剛才掉在地上劇本。

被伊蓮先搶先拿了起來,她的語氣很輕快:“你一向覺得自己很會寫劇本。”

孟惟猛地擡頭,不知道她想說什麽。

“但你是野心匹配不上能力。”伊蓮随意翻看劇本,

“安東尼帕克看過你寫的東西,他說你呀,”她朝孟惟看了眼。

“說我什麽?”孟惟追問,她知道安東尼帕克,

上屆的優秀畢業生,現在在倫敦的劇院做專職劇作家。

“說你二流,能力不足。其實戲劇圈最不缺你這樣的人,

有三分的才能,誤以為自己有十分,

以‘天才’自居,說這個那個都不好,不如你厲害。

不過也只能嘴上說說而已,

最看不清自己的斤兩。

眼高手低,寫了一些自以為了不得的東西,

結果做不出來,拍不出來,

本身就是二流,

還要把錯誤怪在劇團的身上,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劇團也沒辦法把二流的劇本做成一流,

總是在怪別人,怨別人。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懷才不遇?

其實你身上根本也沒有你以為的才華。”

孟惟沒擡眼睛,手指卻開始不由自主地小幅度震顫,是因為冷咖啡澆到身上的寒意,

還是因為伊蓮的話,她已經分不清了,腦子裏一片空白。

她一直相信自己擁有拔群的才能,

這種無由來的偏執信念是她堅持到如今的根源,

當被人徹底地否定,她什麽反駁的話都想不起來,也不想去想,恨不得把大腦關機。

看着伊蓮撕掉一頁紙,團一團,扔在地上,

又撕掉一頁,扔掉,

很快滿地都是紙團。

“不要再來這裏打攪別人了,握着這份不入流的劇本,

來了一次又一次。

我們都煩透了,劇團裏的人也是,

沒人喜歡你,大家都讨厭你,

三番四次地來,利亞姆都跟我說了,

他覺得你就像水蛭,沾上就甩不脫,其他人都是這麽想的。”

孟惟耐心地把揉成紙團的劇本撿起來塞進包裏,伊蓮丢一張,她撿一張,

不能弄丢,那是她通宵寫的作品。

即便還有底稿,她也不情願把紙質劇本留在這裏。

她要帶回家去,以免留在這裏被人糟蹋。

伊蓮踩住孟惟手裏的紙團,不讓她拿走:

“還費那個勁幹什麽,反正你就快被開除了。

我已經給學院發過郵件,

告訴他們,你參與了論文作弊。

我說過吧,會給你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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