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雪夜
雪夜
這棟內部裝修不算很好的學生公寓,勝在位置極佳,
靠近大學跟超市,附近快餐種類豐富。
一周的收費是140鎊,一個月560鎊。
到了銀行卡每月扣費的時間點,扣費卻失敗了,
工作人員三番四次來敲門,孟惟重感冒,躺在床上不理。
最後一次,他們隔着門通知她,
請她務必下樓跟辦公室的人會面一次。
孟惟的說辭很簡單,
跨國業務有些滞後,錢會到賬,稍等兩天,我的父母已經打錢過來了。
辦公室裏管理賬務的文職人員們互相對看一眼,
每年都有這種學生,經濟拮據,實在付不出房租,
他們也有應對的方法。
于是換了一種說辭跟她解釋:
“孟小姐,您已經拖欠了兩個月的房租,一共1120鎊。
不如您先搬走一段時間,我們會為您保留房間半個月,只要半個月內能補上房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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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歡迎您回來。”
她上樓,收拾出一箱行李,
臨走前在公寓接待處的糖罐子裏掏了一大把免費的餅幹糖果,
揣在口袋裏帶走,又接了一杯熱水。
做這些事的時候,工作人員都在看她。
孟惟在心裏想着,原諒我,我太窮了,願上帝保佑你們生意興隆。
離開暖氣充足的房間,才發現今天下的是雨夾雪,
風大雨小,路上人影稀少。
孟惟脫掉一只手套,在屋檐下給父母打語音電話,
呼出的氣瞬間變成白霧,
她沒有走太遠,
因為公寓附近還有無線網信號,走遠一點的話,信號就沒了。
“可以給我打1120鎊的住宿費嗎?我付不起房租了。”
“你不是嘴硬得很嗎,說自己能掙到房租,
最後還不是跟我們要錢?
1120鎊就是一萬多塊,你張口就要了,
也不知道我們家現在什麽情況!”
孟惟拖着行李慢慢走,耳邊是她媽的數落斥責,
她爸前幾天離開家了,一直沒回來。
在她媽的痛斥中,
她蹦出一句話:“我已經完蛋了。”就是字面意思的完蛋。
“你什麽意思,威脅我啊,不給你這個錢,你就不活了嗎?”
她媽媽一直不提打錢的事,最後給她想出了一個解決方法:
“你去找學校,你不是交了學費嗎,
學校不會不管你,讓學校給你安排住處。”
随着孟惟的移動,公寓的無線網信號越來越弱,最後斷了,
她媽的話語也戛然而止。
孟惟漫無目的地拖着行李箱,走上了去市中心的路,
如果原來的地方不是家了,留在這裏也沒有用。
家瑜跟阿武這幾天去了阿姆斯特丹,是學院組織的外出考察活動。
不然還能去他們家住兩天。
孟惟萬萬不要去阿婆家,阿婆肯定會收留她,
但她不想,讓阿婆知道自己過得這麽慘。
走到市中心,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冬天的白晝本就短,
更何況今天的天氣也不好。
在英國,三天兩頭會遇上這種飄着小雨的天氣,仰起臉,再閉上眼,
站在這場細雨裏,嗅一口空氣裏泥土跟青苔的味道,
會恍惚以為回到了家鄉的春天,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
這種小小的相似之處讓她感到茫然。
父母所在的地方也早就不是她的家了。
貧窮讓她被家人推出鳥巢,要她早早盡力自謀生路。
【家瑜,你有朋友嗎,我欠了兩個月的房租,公寓讓我離開半個月,等補上錢再回去。我想找個地方呆一晚上。】
發出這條信息後,連她都覺得,自己的臉皮好厚啊,
家瑜跟自己認識也沒多久,就被她這樣麻煩。
把帽子一直拉扯到耳朵上,她坐在路邊等消息。
即便是無處可去,她選擇短暫停留的地方依舊是她熟悉之處,
劇院的後門口。
這裏沒有真正屬于她的地方,
但熟悉的地方至少能讓她感到一絲心安。
除了她,這條街上只剩下一些流浪人,今天的流浪漢人數比往日少得多。
他們睡在街上,裹着被子,有的人身邊還有兩條小狗。
“唱歌的康妮”,是常駐在劇院附近的女流浪人,
算得上孟惟的老熟人,她們以前經常分吃一份三明治。
康妮剛從便利店出來,就發現坐在路邊的孟惟。
長期過着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康妮的臉頰瘦得凹進去,
她的眼眶周圍是一圈紋上去的黑色眼線,顯得眼睛越發大,像兩個黑窟窿:
“嘿,是你。你在這裏幹嘛?”
孟惟往手心呵氣:“無家可歸,流浪。”
康妮剛買了一份快過期的三明治,以前都是孟惟分給她一半,今天按照規矩,
她也分給孟惟一半。
“丫頭,這裏每塊地方都被劃分好了,如果在別人的地頭讨錢,
會被找麻煩的。”
孟惟扔給她幾顆從公寓拿的免費糖果:
“我待會兒會換個地方。”
康妮撕開糖果包裝紙,糖果塞進嘴裏,把亮晶晶的漂亮糖紙收進口袋:
“但你在我的地盤呆着沒關系,我今晚有去處了,待會兒會走。”
“你不流浪了嗎?”孟惟的印象裏,康妮來到這裏,至少一年半了。
康妮的行李只有一個大蛇皮袋,把蛇皮袋背在身上,她跟孟惟說:
“我去救護所,最近有了空位,他們同意讓我住進去。
冬天越來越冷了,去年凍死太多流浪漢,還上了新聞,
上頭的官員們被罵得夠嗆,所以今年他們同意多發錢給救護所,早申請就能早去。”
連康妮都走了,孟惟坐在康妮從前經常唱歌的地方,
慢慢吃完了一個三明治,喝了兩口熱水。
這份熱量禁不住冬夜風雪的襲擊,她的睫毛不久就被雪粒蓋住了,
揉揉眼睛,繼續給家瑜回信息,家瑜問她現在在哪裏。
為了保暖,帽子幾乎蓋住了眼睛,她把腦袋埋在兩臂之間,
一只手抓住行李箱的拉杆,防止被人拿走。
不知過了多久,手上傳來行李箱被人觸碰的力道,她一下清醒了,
箱子千萬不能被小偷帶走,裏面有她重要的證件。
“在演賣火柴的小女孩啊。”
丹虎正按在孟惟的行李箱上,俯身看她,是他碰的箱子。
孟惟不說話,腦袋再度低下去。
他拿出手機,低頭給別人發信息:
“你不是讓程家瑜幫你找地方住嗎,真把我叫來了,你又不動彈。”
她站起來,把他的手從箱子上挪開,還是那副死倔的樣子。
她寧願真的去流浪也不會要他的幫忙。
丹虎吸了吸鼻子,也不多說什麽,在她旁邊坐下,從口袋掏出包煙:
“我現在開始抽一支煙,在這期間,你想跟我走,我還會帶你走,等這煙熄滅,我可就自己走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孟惟悶聲不響。
一支煙在大風中,燒得又急又快,很快就要燒沒了,
她埋着頭,卻睜着眼,
她看見丹虎将要站起來。
于是她終于擡起頭來,丹虎嘴邊叼着煙,笑了,算她識時務。
孟惟突然把他嘴邊的煙搶過去,自己吸了一大口,然後“呼”地一下,
對着丹虎呼出了這口煙。
丹虎毫無準備,被煙氣近距離熏了眼睛。
正是這最後一口,一根煙連煙屁股都不剩了,孟惟輕輕将煙頭彈走,無謂地說:
“抽光了,你走吧。”
丹虎被熏得眼角泛紅,抓住孟惟還沒來得及收回來的手,咬牙說道:
“我發現你當真是欠教訓。”
她的手腕極細,略一用力就會被捏斷似的。
孟惟就等着他捏疼自己,去他的吧,她才不怕。
但他沒有,他握住孟惟的手腕後,停頓數秒,然後另一只手按住她的後脖子,
把她按向自己。
孟惟心跳忽然加快,她向後仰,想跟這只手對抗,卻沒有他力氣大。
無人的街道上,兩個人額頭貼着額頭,貼了一會兒。
這期間,孟惟沾了雪的睫毛眨個不停,
他們額頭靠在一起,鼻尖靠在一起,呼出的氣交織在一起,太近了。
“你發燒了,燙得厲害。”丹虎感受到她皮膚的溫度高得出奇。
不再計較她的壞脾氣,把她拉起來,正好叫的車也到了,
連拉帶抱,把她像個布娃娃似的塞進車裏。
一路也不知道怎麽過來的,迷迷糊糊中被人拉着走了一些路,好在終點是一張床。
她終于離開了風雪,躺進被窩裏,床墊軟,被子也暖和。
沾上枕頭就睡着了,夢裏是光怪陸離的影子,争先恐後地往她身上撲。
睡到人事不知的時候,被丹虎搖醒:
“我買到了退燒藥,快起來吃。”
她正在發燒,意識不清,不肯起來,閉着眼睛揮手推他,嘴裏咕哝:
“你最讨厭了,走開,不要煩我。”
身後安靜了一會兒,“最讨厭我?”他半躺在床的另一邊,奇道:
“我幹什麽了,你就最讨厭我?”
又推她:“說啊,我幹嘛了,讓你最讨厭我了。”
孟惟背對着他,他湊過去繼續問:“為什麽是我?”
一看不得了,她閉着眼睛,淚水一串一串地掉,沾濕了一小片枕頭。
她哽咽着說:“因為你老是欺負我。”
本來,只要有人站在自己這邊,她就不會害怕,她以為他會跟自己站在一起,
結果一回頭,他早就轉身走了。
這來勢洶洶的眼淚讓他無話可說:“好好好,不哭了,都怪我,我以後再也不欺負你了。”她正在發燒,說的都是昏話,有什麽道理可言。
不讓他擦,孟惟把被子蓋在頭上,裹成一個蛹。
鑽進被子裏還在說:“你快點走開。”
丹虎這下真使了力氣,一把将被子掀開,摟住她的腰,把她抓到自己懷裏,壓着她的胳膊不許她掙紮:“讨厭我也沒用,該吃藥還得吃藥。”
手指按在她的唇上,故意地碾壓,
趁她吃痛張嘴的瞬間,把夾在指尖的膠囊塞進她嘴裏。
指尖卻沒來得躲開,被她含住,不輕不重地咬了一下。
這下輪到他吃痛了,像給貓喂藥一樣費勁,人也跟貓一樣不識好歹。
孟惟沒有跟成年異性有過這麽近距離的接觸,原來他之前都是讓着她了,
從沒真正對她使上力氣,方才他不許她動彈,她就真的動彈不了。
拿起床頭櫃的溫水,遞到她的唇邊:“喝幾口,別幹咽。”
即便已經完敗,她還是不肯老實,很想回頭撓他。
壓制她的時候,丹虎感到些微異樣,臉一沉,小聲說:“操,你別亂動了,行嗎,哥哥我也是個男人。”她沒聽明白撓他跟男人有什麽聯系。
一松手,就把她推回被子裏:“你當我喜歡管你啊。”
孟惟臉頰紅得很不正常,滿頭滿臉的亂發:“那你為什麽管我?”
他理所當然地說:“是程家瑜請我幫忙的啊。”
把臉上未幹的淚痕擦去,她側躺下,背對着他,“你知道我的事嗎?”
丹虎不以為意:“哦,你被排擠出來了,這個我知道。”沒什麽大不了的。
她松了口氣:“只知道這這件事嗎?”
不然還有什麽,她又不是第一個被排擠的人。
“那我問問他們,還有什麽新鮮事兒。”丹虎只是随口一說,
卻遭到了強烈的反對,孟惟一下翻過身,抓住他的手,懇求道:
“別,別!你別問,算我求你了。”
那麽野性難馴、又兇又倔的一個人,卻說出“求你了”三個字。
丹虎想抽出手,卻抽不出來,“你被揍了嗎?”他都沒碰過她一個手指頭。
“沒有,沒有……”她一個勁兒搖頭。
他撥開孟惟的長發,小心檢查她的額頭臉頰,并沒有發現傷痕:“到底怎麽欺負你的?”
她哭着說:“我說了又有什麽用?”你連跟我站在一邊都不願意。
“沒人欺負我,都怪我自己。因為我沒有才華,做了不好的事,所以他們才這樣對我。”被丹虎逼急了,她颠三倒四地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幾天來的痛楚積壓在內裏,直到現在才爆發出來,她的身體沒有受到實質傷害,但是心已經被傷害過一次。
語言具備力量,他人的語言如同牢籠,而她就是籠中鳥,逃脫不得。
每一晚的夢,都在重複那天的場景,好多人影圍在一起點評嘲笑她,
“心地險惡”、“妒忌”、“卑鄙”,
“毫無才華”、“自以為是”、“平庸”,
無法衡量的才能被人清清楚楚衡量過,他們都說她沒有。
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撒的謊被翻上臺面,那是她已被證明的惡。
夢裏的一切如晦暗陰雲般湧過來,揮之不去。
丹虎完全不理解這些控訴:“誰這麽告訴你的?他們說的,你就信了嗎?”
她哭得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你不要問了,你再問我就走了。”
疲憊跟高燒中的雙重侵襲下,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丹虎的手依舊被她緊緊握住,她不想被他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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