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從沒把你當外人

從沒把你當外人。

君熹還是火速轉身跑上樓,某些方面來看,應晨書的話不能信。

五零六屋裏亮着燈卻空蕩蕩的,沒有人,可能都去吃飯了。

君熹打開她的小衣櫃,目标直指她兩年前當校慶主持的禮服,換了衣服再簡單順了順黑長直的頭發,最後找了雙高跟踩上再抱着她的大衣就出門了。

老破小的宿舍樓沒電梯,黑黝黝的光線下從五樓踩着高跟走下來,君熹覺得背後緊張得都出了一身冷汗。

應晨書的車子被來來往往的女生不斷注視,君熹過去上車時,忽然感覺“頂風作案”“風口浪尖”這兩個詞被自己诠釋得明明白白。

但是只要那個狗輔導員不再欺負她,其他人的唾沫星子淹不死她。

她關上門,對應晨書說:“走吧,謝謝應先生。”

車子往前開去,昏暗的車廂裏掠過窗外的層層樹影,氣氛莫名的過分安靜卻又不顯突兀,突兀的是君熹沒想過會和他一起去參加一些除吃飯之外的事情。

很快到了智興樓。

停車場已經一排望去全是車子,不過樓下看着沒什麽人,大概是已經到點了。

君熹下車跟上應晨書的步伐,他還是穿着黑長衣,她的禮服也是這個色,不顯得兩人走一塊突兀。

交流會在三樓,是一個南師大與北城裏合作的知名企業和單位每年都會有一場的酒會。

剛出電梯就聽到觥籌交錯的喧熱聲,君熹感覺他們倆進去時蠻低調的,沒有驚動任何人,但是沒走幾步,她正準備拿點水果先墊肚子呢,她其實很餓了,忽而就聽到有人在附近喊了聲:“學妹啊,就是這學妹?”

君熹環視附近半圈,發現周圍都是三四十歲的成熟人士為上,很少有同齡學生,所以好奇地循着那道挺年輕的男聲望去。

對方貌似正和應晨書站在一塊,邊上是南師大副校長,正和應晨書握手。

收到她的眼神,那男人驀然看來,又咧起嘴角走近她:“就是你是吧?你們輔導員騷擾你?”

“……”

君熹尴尬地微微點點下颌,“您好。”

“別說,那狗東西有點眼光,學妹跟純情小茉莉似的。”他摸了摸下巴瞅她,“不是,應該是洋桔梗,清清純純又不是小白花,不傻。”

“……”

“晨書找我,我去找院長,找副校,又找覃常……那厮居然說輔導員是他的研究生,所以不能開,我說那你當南師大是你家開的呗草,當我面徇私護短。”

“……”

“後面那誰說要開會讨論,要幾天後才能給我結果,我說幾天後我都兒孫滿堂了。”

“……”

“我又去找曾山,一群廢物,最後還是托那個蘇元才給辦下來,哈哈哈,一群廢物真的,搞得我像個廢物,花了四十分鐘才給你把事情辦下來,我不行了,我要退休了。”

“……”

君熹震驚得無法開口,他這一段話裏念了快十個名字,她聽得懂的都是學校裏的領導或教授,聽不懂的是那些把事情徹底辦下來的人。

她雖知道應晨書有能力為她找場子主持公道,卻沒想這背後有這麽多人情道要走。

而走了這麽多道,才四十分鐘,而他卻說這是要退休的成績……

“這些人情,你們要怎麽還?”君熹忍不住問。

男人嘴角的弧度往一側上揚:“你問這幹什麽?你沒能力還。”

“……可能也是,”她很認真地說,“我都不認識,有點對不起您給我念了這麽一堆人。”

“也不是不能還哈哈哈。”他樂呵呵地笑了聲,“我最近想找晨書幫我辦個事,你幫我跟他吹吹風?”

“……”

君熹差點沒咬破嘴唇:“是什麽情況讓您誤會我和應先生的關系的?我是他家家教,沒其他關系。”

“哎我知道,我又不是讓你吹枕邊風,就是普通的風。”

“……”

君熹說:“您這麽厲害,怎麽還有辦不了的事?”

“什麽?你管這叫厲害?”他一臉驚恐,“晨書身邊還沒有眼界這麽低的。”

“……”君熹默默扭開臉。

“哎哎哎,學妹學妹,我不是那意思,我意思是說你單純,單純多可貴啊在這個年代,不然你們那個狗輔導員敢欺負你,就是看你柔弱。我就慧眼識珠,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君熹回過腦袋,“我就是非常普通的人,這事應先生也欠了您的人情債,您還不敢自己找他,那您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他一臉真誠地說,“真是小事,你能辦到。”

“我和應先生不熟,再小我大概也愛莫能助。”

忽然,一抹影子兜頭籠罩下來,君熹眼前飄過一道淺淺的雪松香味。

伴随着一道清澈而磁性的嗓音飄過她耳邊:“答應他吧,人情最難還。”

君熹怔愣,沒有回頭看他,只是默默問:“那我欠應先生雙重的人情,要還到哪輩子?”

應晨書:“不用還,我不是小人。”

趙高啓:“……”

君熹夾在中間,比夾心餅幹還難做人,她火速溜之大吉,踩着高跟鞋哐哐哐去了自助區取水果吃。

大約過了十分鐘,發現應晨書和他朋友沒在一塊兒了,她就端着盤子找上了門。

“喲,學妹你還來啊,我以為你以後見了我都繞路。”男人樂不可支,見了她無比高興。

“……”

君熹得體地朝他微笑:“說笑了,我欠您的,不至于這麽沒良心。我只是怕确實辜負您的寄托,但是我覺得,聽聽也沒關系。”

他挺意外的模樣,舉着高腳杯晃晃悠悠,杯中的清明黃色液體在裏面蕩漾,混着他的淺笑,君熹看到了游戲人生四個字浮現在眼前。

“不怪晨書找你當家教,這人品沒得說。”

“您想要我幫忙的是什麽事?”

“你教的那個小姑娘,練安啊,她不是應晨書的親生女兒,你知道嗎?”

“我知道。”

“你這都知道你還說你倆沒關系?”他眼神一挑,露出了懷疑的眼色。

君熹平靜地接話:“是練安告訴我的,和她爸無關。”

“哦…”他點點頭,笑說,“無所謂,知道就行。你回頭有機會多在晨書耳邊念念,說練安跟着他不合适,他一個還沒結婚的人帶着個小孩兒,加上他本身自身的原因,不太适合帶她。”

君熹很茫然,她沒想過是這個關于練安的問題。

“你跟他說,把孩子過繼給趙高啓。”

君熹:“趙高啓是誰?”

“我。”

“……”

君熹都呆住了,“你,你結婚了嗎?他還沒結婚不适合帶孩子,那你合适嗎?”

“我不想結婚。”他惆悵地感嘆,“所以我養練安最好了,我不用生孩子,家裏也有人傳宗接代,老人就不會催我了,練安也沒有任何危險性,可以正常上學。”

危險性……上學。

君熹想起一開始接到這個兼職的時候,她很好奇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兒為什麽不是去學校,而是要請家教在家裏上課,她不需要那些社交環境嗎?

可是她也沒好去問人家的隐私,有人給錢她就賺吧。

可是她本來來找他,是想着如果他的問題不算大,那她可以試着和應晨書說,以她一兩年的教學時間來換取。

結果竟然是關于孩子過繼這麽大的問題,且過繼給他後練安就可以上學了,她還教小練安什麽?她沒法還應晨書的人情債了。

唯一的功能失效。

“怎麽樣?”趙高啓試探性地問。

君熹:“可以說,百分之一萬我辦不到。”

“……”

“但是我可以試試,屬于無償幫忙。你的人情,我還欠着。” 君熹直言,她知道一分能力都沒有,她這人就聰明識相,辦不到的事情絕不會應下。

他撲哧一笑:“你這小姑娘也太實誠了。”

君熹:“那我回頭有什麽動靜再找你,估計是沒什麽動靜。”

“……”

餘光見到遠處應晨書在朝她招手,君熹朝趙高啓點頭後就提起裙擺朝他走了過去。

君熹腳步有點虛,因為那邊都是西裝革履的人,唯一休閑的人就是應晨書,他和白天一樣的着裝,是一款剪裁合身利落的大衣。

“這是家裏小孩兒的家教老師,貴校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一位大四的學生。叫君熹。”

她走到身邊後,應晨書朝邊上一圈四五個人介紹。

那一群人都是學院裏的,沒人不認識她的大名,那名字今天在學校論壇和線下都刷屏了,是包括各學院的老師都當作茶餘飯後必聊的談資。

但沒人想到眼前鬧出這麽大事的女孩子竟然是應晨書家裏小孩的家教老師。

“這麽巧啊,小姑娘成績可很好。”一個老師首先開腔。

君熹微微點頭和一群人打了招呼,說了聲教授們好。

接下來就沒少被誇,是真心是假意的君熹也不知道,總之能夠百萬分感覺到人站在應晨書身邊,哪怕他不開口,周邊的人也都自帶光華,有被行注目禮的資本。

“小姑娘大四了,考研了嗎?”其中一個最年輕的男人問君熹,看着和應晨書是同齡人。

她搖搖頭:“還沒确定工作還是考研。”

“照你這樣的條件,北市工作不難找。”

“不啊,聊了半天一問工資連租房都不夠。”

衆人:“……”

被她純真的話逗笑,場面一度很樂。

君熹忽然想起趙高啓的話,說她眼界低,驀然就覺得有點給應晨書丢臉了。

正想偷偷看看他的臉色,卻忽然聽到他說:“那是他們不識人,君小姐願意的話再做一陣子家教,我無限歡迎。”

君熹站得筆直,朝他淺笑點頭,覺得他給的面子真的讓人受用一生,那幾個教授的眼神都變了。

“那你有興趣考研的話,如果有跨考的意思,”那個年輕男人手指指了一圈幾個教授,“這些都是看得上你的人,你随便挑一個上,比你去找工作碰的釘子可能确實要少些。”

君熹不是被盲目誇大的人,馬上謙虛道:“謝謝謝謝,教授們擡舉了,我也就那樣。”

“實在不行你考我的研究生也行,法律的,你有興趣的話。我确實看得上你,不用謙虛。”他笑說。

君熹很意外,他看着真的很年輕,還以為只是一個和教授們混得好的學長,結果竟然是南師大的教師且有研究生指導資格。

寒暄完這一群人,接下來來找應晨書的人他也給君熹一一介紹,有企業的,在北市很有威望名聲且工資絕對不低的,有其他北市一些有關部門的,他給她介紹,也給別人介紹她。

最後終于只有他們倆時已經是一個多小時後。

應晨書還給她總結了一下她的學習,工作,最後提起剛剛最晚聊天的那批人說:“其實你想考公也行。君熹,你要相信,路不通就換一條路走,你絕對不是無路可走的人。”

說起這個,君熹又想起很多天沒有想到的,關于他的身份,他到底是不是八年前的那個人……

“說起來,我還不知道應先生,是做什麽的。”她朝他人畜無害地抿唇淺笑,“你懂得的,我一輩子也學不完。”

“那你在我身邊,慢慢學。”

“……”

老奸巨猾,不樂意說呗?

“我是,無業游民。”

“……”

君熹在心裏抽了自己一巴掌,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而且,她不知道為何,對他說的這句看似玩笑的話一點都不覺得是玩笑……

因為他現在貌似,和以前她認為的那種工作,一點都不挂鈎,雖然她還無法确定他是不是他……

“無業游民……”她感慨,“那應先生,更是我一輩子值得仰望的了,我的理想就是不用工作,混吃等死。”

他失笑,搖搖頭,雖然覺得沒有厘頭但也不說她胡鬧,還說:“是個好理想。”

君熹是真的對他這個人的性格致以了最高的崇拜。

但是不知道等她跟他提起關于練安的問題,他不知道會不會覺得她有病。

而且,她忘記了,她沒有趙高啓的聯系方式,環視一圈沒有看到他,不知道下次怎麽給他傳消息……

十點左右,吃飽喝足又打通了好幾條路,君熹感慨萬千如做夢般地随他一起下樓。

應晨書喝酒了,已經提前找了司機來,但是君熹吃得有點撐,說想自己走回去,讓他們直接走就好。

但是應晨書揮揮手,司機自己便啓動了車子跟随在她身後,或者說,他們身後。

他和她一起散步往女寝宿舍樓走了。

難得今夜風很溫柔,吹在臉頰只是冷,不痛,君熹裹着大衣,腳踩細高跟,不緊不慢地走在種滿梧桐的校園大道上。

下次見他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難得的機會,君熹就沒忍住說起了她欠下的人情債。

“應先生……早前那位趙先生找我幫忙,是關于您的。”

他點點頭。

君熹覺得他似乎不是很意外,猜想也許趙高啓私下和他提過了,被他拒絕。

“就是,他說練安不是您親生的,他從多方面考慮覺得練安跟着別人比較好,比如他。”

他笑了聲。

君熹:“……”

她馬上解釋:“我知道我沒資格跟您提的,你我連熟人都算不上,我只是覺得既然欠了他的,他也主動開口央求我幫忙了,我就得厚着臉皮幫,我本來是想着,如果可以,我多帶練安幾年抵債,但是他說到時候練安可以去學校,所以我貌似也沒有用武之處。所以,您就當我胡說一句,不用放在心上了,不說我又覺得對不起那位趙先生。”

皮鞋與高跟的步伐聲交纏在夜色中,穩步前進。

應晨書不緊不慢地開口:“君熹,我教你,交換資源要懂得審判利益是否對等,他幫你辦的,小事一樁,因為證據是你自己有的,他沒有憑空幫你捏造,我只是下午沒空,所以找他去。而他讓你幫忙辦的事……足以在這件事的難度上乘以百。”

“……”

君熹咬了咬唇,“我知道了。所以,您是拒絕他了?”

“你希望我答應嗎?”

君熹怔愣住:“我,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的彎彎道道、具體關系如何,練安和誰一起生活比較好、你又對練安的具體安排是如何。就算知道我也沒有權利去分析這件事,我只是一個十裏開外的外人。”

他站停在一株梧桐下,一雙含情的桃花眼目視着她,含着在這寒夜裏鮮少的溫暖春風。

“不介意的話,我也想聽聽你的意見。我從沒把你當外人,君熹。”

君熹驀然心頭漏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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