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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她輾轉接到他的電話,很意外,畢竟那件事只是雙方父母的意願,相識十餘年,交情始終甚淺,不曾想到竟被他電話質問。

“為什麽沒來?”

“我覺得很荒謬。”她有些驚訝于他的咄咄逼人,“雖我不排斥相親,可如果是你,我會覺得很荒謬。”

那邊始終沉默,她有一些愧疚,無論如何,他也曾關心過她。

“可我恰恰相反,我本來很排斥相親,聽說是你,我才來的。”

****

農歷二月初二,微雪,站在這個北方城市的冬天裏像是在受刑,伊而伏擊在暗處,接近于某種等待食物的冷血動物。也就是在這天,伊而第一次見到了葉歲安,陌生的臉孔,熟悉的表情,初見等同于再會。

文學城向右拐角的三十米外有一家咖啡屋,對面是一條陳舊的街道,推着烤地瓜推車的老大爺從爐裏翻出一只烤出了甜油的地瓜。“小夥子,天冷,買塊兒烤地瓜吧。”

伊而付了錢,目光鎖在剛剛出了咖啡屋的那條身影上。

剝開焦脆的表皮,地瓜金黃的肉露出來,咬一口綿甜綿甜的口感,糯黏的汁水粘合在嘴唇之上,像是平白生出了一圈黃胡子。

老大爺遞過來一張紙巾,“這個不要錢,小夥子不是本地人吧,冬天穿這麽少。”

伊而擦幹淨嘴,把剩下的大半烤地瓜扔進垃圾箱裏,穿過半條街向對面走去。賣烤地瓜的老大爺在他背後喊,“這敗家孩子。”

****

伊而站住,看了有一會兒,尾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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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進了文學城,站在高大的書架中間,惦着腳拿出一本書,挑個無人的角落,坐在木制地板上看,流雲似水的背影。

伊而看她,那薄薄日記蒙上的面紗似乎逐漸淡化,事關初戀的淺言片語繼而明朗起來,明媚的春天,橫梁單車,男孩憂郁的眼神和女孩清朗的笑聲泛濫在林間。

伊而随便從書架上抽出來一本書,坐下來看。

【曾經無疑繼續生活,他想過自殺,為了一段情,他也嘗試放棄他最心愛的事業。他将一切傷痛都隐藏在心裏,笑容從未變過,宛如什麽都無所謂。他的明媚,就像太陽,沒有人會留意到背面。】

翻至封面——《低到塵埃》

她突然站過來,看着他笑,又指着書,“只剩一本了,這本書我想買。”

“好。”伊而把書給她,又收回,說,“生日快樂,不如我買了這本書送你吧。”

“咦?你怎麽知道?我們不認識呀。”。

伊而當然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二月初二,龍擡頭,也叫踏青節、花朝節,北方男子多在這日理發,以喻吉利。

伊而指着她綁在腕間的紅繩,“過生日當天會在腕上綁自制的紅繩手鏈戴,是風俗。”

“呵,我還以為只有女生懂得玩這個。”她笑的坦然,“謝謝,只是……”

“不如請我喝杯咖啡吧,街角轉過去有一家咖啡屋,聽說味道不錯,裝潢也挺舒服。”

她高興了,“那……好吧,我正要回去呢,那家咖啡屋是我開的。”

****

盡量不顯得刻意,伊而這以後會來這間名叫‘東奔西顧’的咖啡屋。

與她熟識的過程進展緩慢,偶爾他們也會對話,‘歡迎光臨’‘謝謝’‘您的零錢’之類的,她說話聲音小且略微低啞,多數時間都坐在背暗的角落裏看書,只有在服務員忙不過來的時候,才會到收銀臺幫忙。

咖啡屋裏的書竟然出奇的多,伊而有幾次借來她曾看過的書,武俠、科幻、言情、天文、地理種類豐富。

有時伊而會偷偷看她,她總是穿着‘東奔西顧’标準的制服,寬大純白的短袖,黑色圍裙,男女都穿相同的款式,并不太在意形象。偶爾她也會不經意看向他,呆愣一會兒便會轉開,每個這樣的時刻,伊而似乎能從她眼裏看到另外一個人,憂郁的眼神,精致的五官。

都說人與人相處的時間久了,連外貌和氣質都會有些相似,那麽兩個曾經朝夕相處十幾年的人呢?

伊而不知道怎樣能與她深交,她總愛盯着一個地方發呆,好似沒有人能走進她的世界,這是個有些天然呆的姑娘。

他走到收銀臺邊,問,“有書簽嗎?早些天在對面買過幾本書,忘了要。”

她看了他一眼,輕輕笑,“好啊,我上次要了好多。”也沒有再擡頭,捏了幾張馨香的書簽裝進塑料袋裏遞過來,“給。”

伊而接過來,沒有立即離開,注意到收銀臺上一本精致的日記。

上面寫道:

張無忌放棄了江山與江湖

他把幸福給了趙敏

卻把牽挂給了小昭

把漂泊給了蛛兒

把遺憾給了芷若……

楊過和小龍女最終做了神仙眷侶

也許他知道,也許他不知道

也許他裝作不知道

程英和陸無雙為他負盡青春抛盡韶華

郭襄為他天涯思君念念不忘

也許他記得,也許他不記得

曾經有一個叫公孫綠萼的姑娘把一生停駐在他一剎那的目光裏

而他所能給的,也只能是一曲清簫、三枚金針或者某一刻的眷顧而已……

一手清秀的柳體,伊而微感意外。

“一見楊過誤終身?”

她擡起頭笑了笑,“聽說是高考滿分作文,看着喜歡,就抄了下來。”

“很不錯,文題是什麽?”

“誰欠誰的幸福。”

“可以幫我抄一份整篇文嗎?”

她輕輕一笑,點頭。

伊而四處看了看,并沒有準備結束話題,“葉歲安?”

“你怎麽知道?”

怎麽可能不知道?他但笑不語,指了指她的工作牌。“歲歲平安。”

玻璃門傳來風鈴聲,擡頭看去,一個男人,很好看,伊而微愣,匆忙間竟然找不出什麽詞彙來形容這個男人外形和氣質的出色。

男人進來後摘掉皮質手套,向收銀臺走過來,目不斜視,一直盯着她看。

“什麽時候下班?”

她頭也沒擡,淡淡回道,“夜裏十二點。”

伊而沒忍住,輕笑出聲,天色不過四、五點,她果然如寫的那樣,無聲時很乖巧,出聲時氣死人。

男人好像一點也不介意,竟然轉過頭來看向伊而,“我叫司沐。”

伊而心想,又是石頭又是木頭。

“伊而。”

兩人伸出右手,輕握。

那人似笑非笑的,問伊而,“你剛笑誰呢?”

伊而一愣,被他盯的一頭霧水,拿好今天的收割品,點頭,離開。

****

司沐秒殺了顧客,摘下眼鏡用紙巾把上面的霧氣擦幹淨,随意靠在收銀臺邊,像是不情不願的。“今天兩家人一起吃飯,我來接你。”

“我不餓。”

“我也不餓,你上次就放我鴿子。”

“我一開始不知道是你。”葉歲安有些苦惱,“我說了司沐,跟你相親我覺得很別扭,很荒謬。”

“我也說了,是因為你,我才答應去相親的。”

她的表情又無辜又挫敗,“我們十多年了都沒來過電,還有必要嘗試嗎?”

司沐說,“這個,可以有。”

葉歲安只知道司沐嘴巴很賤、人很欠撓,從來不知道連性格也這樣固執。十多年前的一個暑假裏,她們家裏附近的一群孩子認識了司沐。鄰居林阿姨出嫁,嫁給司沐的爸爸,那時他們八歲,司沐十二歲。

他那麽清俊漂亮,極似《情書》裏的少年藤井樹,讓人看的移不開眼,那時伊一拉着她的手抱怨着,“歲安,不要看別的男生好不好?”

****

初春的晚上,天很冷,雪粒像砂糖一樣簌簌落下,他們兩個在咖啡屋裏對峙,之後又把戰場轉移到停車場。

“上車。”

“不。”歲安很固執,“我只是答應了一起去吃飯,沒有答應要坐你的車去。”

“這個時候是高峰,你等不到出租車。”

“那我走着去。”

伊而适時走過來,“有什麽可以幫忙的嗎?”

她轉過來看他,大圍巾把一張巴掌小臉包的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漆黑晶亮的眼。表情有些茫然,好像在思考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伊而扯扯嘴角,他并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只是想為她解圍,還沒開口,聽見她說,“送我去富麗華可以嗎?”

“當然可以。”

一路無話,她很禮貌,下車時微微垂首向他道謝。

伊而看到,剛剛那個男人等在大門外,應該是在等她一起進去。伊而看着兩人的身影消失,輕輕一笑,離開。

這日過後不久,伊而回了一趟上海,再回來時便是兩個月之後。

傍晚時,他去了一趟‘東奔西顧’,服務員小丁叫住他,“你找歲安?”

伊而坦坦蕩蕩點頭。

“她跟男朋友出去了,馬上會回來,你稍等一會兒。”

伊而借了本書坐下看,片刻,小丁端了杯咖啡給他,“請你喝。”

“謝謝。”伊而說,“你怎麽知道我是來找她?”

“因為你每次來都盯着她看。”

伊而一愣,原以為不着痕跡,卻已經表現的如此明顯。

他翻開那本《低到塵埃》

【艾興說:等我死後,希望你帶着我的骨灰去景德鎮,做成最好的瓷盤送給我的朋友……。黎子想:這個人活着的時候都和我沒有多大關系,死了,我要來何用?】

伊而閉上眼,試圖控制情緒。

他曾經是不是也跟艾興一樣脆弱?艾興是為了郁郁不得志的事業,而他是為了逐漸變質的神經和白色粉沫,為了心愛的女人,是不是也想過放棄生命?而她的愛情是不是也同黎子一樣,低到塵埃。

或許是,或許不是。

而落在世人眼裏的最後,只剩下一個本性脆弱卻被反噬成意念強悍的瘋子,和一個豆蔻女子尖利年華過後的半世創傷。

伊而想,半生已過,他不甚清晰,半生之後的年輪,為此。

再擡起頭時,已經看到她推門而入,徑直走到他的身邊。

“好久不見。”

伊而點頭表示問好,下一句卻是,“你有男朋友了?”

看她不自然的點點頭,伊而說,“是那天那個人嗎?”

她又點點頭,“認識很多年了,沒想到……”

“看起來很寵你。”伊而起身準備離開,“五一留出一天時間吧。”

“什麽?”

“一起去森林動物園。”

沒有等她回應,伊而離開了,他知道她不會拒絕。

****

“為什麽要去那裏?”

這是歲安那天問的最後的一句話,同他一樣,她也沒有得到回應。

她幻想過,曾經那些,踏過的海,青春韶華,所有記憶斑駁的斷層,她還可能去觸摸嗎?

若往事鋪陳,噴薄而來的會是什麽?

總有這樣一個人,他無辜卻惡貫滿盈……終是害你至死,也不願他如你一般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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