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校園(一)

校園(一)

往常,林非是全家裏起得最早的那個,因為她要負責四口人的早飯。不過經過昨天那麽一鬧,估計短時間內,吳芬不會再支使林非做這做那了。

林非穿好衣服,走到衛生間門口準備洗漱時,聽見裏面隐約傳來壓抑的嗚咽聲。她聽出來,是吳芬的聲音。

昨天她送了老張回來後,王建一家三口差不多吃完晚飯。王建一如既往懶散地斜靠在沙發上剔牙,似乎剛剛什麽也沒有發生,對林非說:“非非,你怎麽才回來,菜都涼了,趕緊去盛飯啊。”吳芬見她走近飯桌,趕緊伸筷子将最後一塊紅燒肉夾到王威的碗裏,然後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林非掃了一眼她臉上未消的五指印,默默轉身進了廚房。

雖然與吳芬的沖突以她的勝利告終,但是她的心情并沒有預料的那麽愉快。她在心裏嘆了一口氣,轉身去了廚房,簡單洗漱了一下,收拾好書包,靜悄悄地出門了。

上學路過工廠的大門。時間還早,工人還沒上班,安靜的工廠裏回蕩着廣播的高亢嘹亮的音樂,早晨微涼的空氣裏還帶着草木的清新。

工廠的大門口,一個馄饨攤已經支起來。

小三輪車鬥裏放着一個煤爐子,爐子上架着一口大鍋,白色的霧氣從中蒸騰而起。

攤主是個高高瘦瘦的中年女人,臉色憔悴,五官和氣,帶着小生意人略微讨好的笑容。她的手中揉搓着一個巨大的面團。每一次揉面,她都伸直兩臂,脖子略微前傾,上半身下壓,瘦弱的肩胛骨向上聳起。晨光将她纖瘦的身影打在土黃色的牆上,就像是一只忍辱負重的駱駝行走在荒漠上。

林非站在旁邊,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然後坐在一個小馬紮上,對她說:“阿姨,來一碗馄饨。”

“好嘞。”

梅枝甩了甩手上的面粉,掀開一旁蓋在竹匾上的紗布,數了十個馄饨,投入鍋中。沒過幾分鐘,馄饨浮在水面上,梅枝麻利地撈起來帶着面湯倒進大海碗裏,舀入一勺豬油,撒上香菜和蔥花,淋了幾滴香油。

林非捧着大碗,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氣。

梅枝笑了:“瞧你這樣子,好像十年八年沒吃過馄饨一樣。”

林非腼腆地朝她笑笑,沒說什麽,斯文又迅速地吃完一整碗馄饨。昨晚沒吃飽,她半夜被餓醒了好幾次。此時一大碗熱乎乎的馄饨下肚,朝陽在她眼裏都更加燦爛了。

李正德給她的兩百元錢裏,扣除昨天買碗碟的錢,她還剩下一百多塊錢。她想了想,給自己留了一點零鈔後,趁梅枝不注意,往她圍裙的兜裏塞了一百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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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枝連忙擺手,說:“哎呀,你給多了,也太多了。”

“以後我還來吃。”

說完,林非快步跑開了。

“那你記得來啊。”上班的工人陸續來了,梅枝顧着攤子,抽不身去追她,只好朝着她的背影喊道。林非烏黑油亮的馬尾辮随着她的跑動輕輕甩動,折射着晨光,不由得讓梅枝覺得,今天的天氣可真好。

第一次吃梅枝的馄饨,是她剛來王建家不久,和王威打了一架後被吳芬趕出家門的一個冬夜。在刺骨的冷風中瑟瑟發抖的她路過了梅枝的馄饨攤。梅枝見她可憐,煮了一碗馄饨送給她。

她吃完馄饨,就不想死了。

林非有時候回想童年那段歲月,心想,老林死後,她就被整個世界遺棄了。她時時刻刻都活在內疚、恐懼和孤獨裏。若不是生活裏遇見的點滴善意,或許她根本就堅持不到現在。

然而,等她從廣州掙了點錢回來,梅枝的馄饨攤已經消失了。她遺憾地想,有時候,人和人的緣分,就只有一碗馄饨那麽多吧。

她原本有輛自行車,是王威淘汰給她的。但清明節那天自行車落在事發的那個路口,不知被誰順手牽羊拖走了。她只好走路去上學。幸虧春城一中不是很遠,步行半小時就到了。

這點困難都不是困難。錢總能掙到的,自行車也會有的,林非樂觀地想,但轉念又後悔,自己上輩子為什麽不買彩票,哪怕是記下1997年後任何一次彩票號碼也行啊。

“想什麽風花雪月啦?這麽入神。”清亮的女聲在耳旁響起,一只手搭在了林非的肩膀上。

林非吓了一跳,偏頭看到一個女生推着自行車走在自己身邊。

她個子不高,臉頰肉乎乎的,泛着粉色。圓溜溜的眼睛天生配了一雙韭葉般寬的雙眼皮,眼睑微微下垂。她不動聲色看着你時,顯得像小奶狗一樣楚楚可憐、招人心疼。一旦說笑起來,五官的動作幅度大得讓人驚嘆,眼睛時常會眯成一條縫,嘴角幾乎要咧到耳根,平添了幾分傻大妞的氣質。

林非愣怔了幾秒,很快想起來,她是劉溪溪,她的同桌,也是她高中時期唯一的朋友。

她眼眶忽然紅了。

上輩子,他們班一共有四個人沒有參加高考。除了林非和李旭之外,劉溪溪也是其中一個,但原因衆說紛纭。她家裏情況比較複雜,連學校也沒有弄清情況。有人說是她家裏送她出國讀書去了;也有人說不是讀書,而是生病住院去了。

她從車禍中醒來後,沉浸在自怨自艾中,無心去尋找劉溪溪的下落。就這樣,她與年少時最好的朋友失去了聯系,直到死的那一刻,都沒有聽到她的任何消息。

一無所知的劉溪溪歪頭看着她,擔憂地問:“你怎麽了啦?是不是病還沒有好,要不要回家再休息一天?”

此刻的劉溪溪,臉頰水潤飽滿,十個手指頭胖乎乎得像奶香小饅頭,在纖瘦的林非的對比下,絲毫不像是生病的樣子。

林非深吸一口氣,搖搖頭,說:“我已經好了。剛剛有沙子進了眼睛。”

劉溪溪伸手搭在她的額頭上摸了摸,松了一口氣: “燒退了就好啦,我擔心好幾天了。你又從來不帶我去你家玩,人家想去看你都不知道怎麽走。”

林非因為自卑,很少和同學提起自己家裏的情況,哪怕和最親近的同桌兼好友也刻意保持距離。聽到劉溪溪的抱怨,林非心裏有些內疚。

幸好遇到了劉溪溪,林非才不至于找不到自己的坐位。

“今天該上什麽課了?”林非問。她的記性一向不錯,讀書時從來不抄課程表。但畢竟過去了十八年,她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

劉溪溪伸手從林非的課桌上抽出數學教材,翻到中間的某一章,攤在她面前。

“今天第一節是數學課,第二節也是數學課。哎,真讨厭,人家不要上數學課了啦,一點都不浪漫。”劉溪溪托手下巴,臉色略微苦惱。

最近在中學女生中暗中風靡瓊瑤的言情小說。劉溪溪說話時增加了許多“了、啦、啊”的語氣詞,看着星星月亮、落花流水,也無端會多出許多傷感。若是不能體會這種情緒,就會被她批判為“冷血”、“無情”。

林非收起酸澀的情緒,模仿她的語氣:“好了啦,你也知道,數字最是無情了。”

劉溪溪震驚地瞪圓眼睛:“你居然也會開玩笑了,好稀奇耶。”

林非還不習慣在別人面前大笑。她的嘴角緊緊抿着,但鼓鼓的卧蠶還是出賣了她的笑意。與劉溪溪的重逢,讓她開心不已。

趁着與劉溪溪打趣的間隙,她借着課本的掩護回頭看。李旭個子高,坐位被排在倒數第二排。此時他的坐位上空空蕩蕩。

李旭在數學上很有天分,是老張最鐘愛的學生。高一剛入學時,老張任命李旭為數學課代表,還對着全班同學開玩笑似的說:“今後你們遇到不會的,可以來問我;要是我不會,我會問李旭;要是李旭也不會,那就是題目錯了。”

前世若不是遭遇綁架,李旭将會再次代表春城高中,參加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然後毫無懸念地拿下金獎,被保送至世界頂尖大學的數學系。

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

她的眼神對上了一雙眼睛,半睜半閉,一副沒睡醒的樣子。那雙眼睛的眼角尖銳,眼尾上挑,是個不好惹的長相。遇到林非的眼神,忽然完全睜開,露出了“看什麽看,再看小心老子削你”的兇光。

眼睛的主人坐在最後一排貼着牆角的位置。衆所周知,教室裏這樣的位置是冷宮位,專屬于學校已經放棄調教的刺頭學生。

林非肩膀一縮,趕緊扭回了頭,小聲問劉溪溪:“坐在最後面的男生是誰?”

“啊,你病了幾天,連混世魔王也不記得了?”

“鄭楓?”

林非想起來了,他就是那個帶頭喊她“林黴黴”的男生。林非瘦得弱不禁風,一臉憂郁哀愁,再加上常穿因為沒有幹透而帶着黴味的校服。這個外號取得恰到好處,很快就在同學之間傳播開來。

作為反擊,劉溪溪給他取了個外號叫“混世魔王”。這個外號取得也很恰當。鄭楓上課睡覺,下課打球玩游戲打架,遲到早退曠課是家常便飯,考試各科總分還沒有別人一科成績多。人家擺明了就想混個高中畢業證書,連老師也拿他沒辦法。

混世魔王就是當年第四個沒有參加高考的學生。他高中還沒畢業就混入了社會,做了一個打手,不久以後因為故意傷害罪入獄十年。有一年林非返鄉給老林掃墓,在仙鶴園門口遇見他。彼時,他不過年過而立,卻已經兩鬓斑白,瘸着一條腿。少年輕狂的模樣已經消失無蹤,臉上布滿了被社會毒打後留下的滄桑。

林非回頭又看了一眼混世魔王,眼神透露出一絲憐憫的意味。

混世魔王覺察到了她的眼神。他伸了個懶腰站起來,邁着長腿走到林非的課桌邊,“啪”的一掌拍在桌上,吓得林非一跳。

她仰頭看向混世魔王,感覺自己坐在一堵高牆之下。

“林黴黴,你什麽意思?是不是看不起老子?”

林非吃驚地“啊”了一聲。

混世魔王居高臨下看着她,狹長上挑的眼睑泛着兇光:“別裝蒜,你看老子的眼神不對頭,是不是心裏在嘲笑我?”

可真是位敏感的中二少年,林非心裏失笑。若是站在一個三十六歲老阿姨角度,自尊心爆棚的混世魔王莫名有點可愛。

林非搖頭,眼中帶着點笑意:“哪有?我就是覺得你長得像流川楓,所以多看了一眼而已。”

混世魔王眯眼:“流川楓是誰?”

林非想起來,這個時候的春城,有的人家裏還沒有電視,更別提看過《灌籃高手》了。

林非眨了眨眼,眼中泛着狡黠的光:“你猜。我就不告訴你。”

看着表情生動、語調歡快的林非,混世魔王感覺有點奇怪,今天的林非不像原來那個愁眉苦臉惹人嫌的林黴黴。他甚至從她的尾調中聽出了一點撒嬌的意味。

他盯着林非白淨的臉和坦然的表情,一時愣了神。再回過神來,剛剛胸腔裏那股子不滿莫名其妙消失了。他撓着頭朝教室門口走去。

林非下意識提醒他:“你去哪裏?要上課了。”

混世魔王扭頭朝她呲牙:“你算老幾?要你管我。”

劉溪溪在桌底拽了拽林非的衣擺,小聲說:“別理他。這麽吓人,讓他趕緊走吧。”

混世魔王走了兩步,随機揪住坐在前排的一個瘦小男同學,問:“哎,流川楓是誰?”

同學戰戰兢兢:“好像……好像是個動畫片人物。”

混世魔王瞪眼:“哪個動畫片?”

同學:“灌、灌籃高手,日本進口的,可有名了。”

混世魔王舉起拳頭:“嗯?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同學趕緊抱住頭,欲哭無淚:“沒,沒有。我也沒看過,就是聽說的。不要打我,嗚嗚。”

混世魔王冷哼了一聲,吊兒郎當地離開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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