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校園(二)

校園(二)

直到上課鈴聲響起,李旭沒有出現。即便在預料之中,林非還是有些失落。

見到走上講臺的年輕女人,林非小聲問劉溪溪:“你不是說前兩節是數學課嗎?為什麽變成英語課了?”

劉溪溪不屑地撇嘴,說:“肯定想要早點下課去相親,又和老張換課了呗。”

英語老師姓楊,去年争取到了市裏唯一一個公派留學的名額,去英國倫敦大學留學了半年,回來後自費出了一本自傳《Miss Yang 夢回英倫》。從此,她就要求學生都叫她密斯楊。

在這個絕大部分人連護照都沒有的小城裏,留過學的密斯楊自命不凡,不僅逐漸看不上家境普通、資質平庸的學生,擇偶标準也水漲船高。密斯楊在相親的路上披荊斬棘,可惜年近三十,心目中的Mr.Right依然沒有出現。

上輩子,密斯楊最終到底脫單了沒?林非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關于她的一點一滴了。

密斯楊的嘴唇很薄,語速飛快。在林非走神的那幾秒,她用英語快速說了一段話,然後掃視課堂。

劉溪溪迅速垂下頭,避免和密斯楊發生任何眼神接觸。

林非茫然地看着密斯楊。

密斯楊擡起下巴朝她颔首,說:“那個誰,就你了。”

盡管已經教了林非半個學期,但她還是記不住這個衣着樸素、性格內向的學生的名字。

“啊?”林非慢慢地站起來,下意識看向劉溪溪。劉溪溪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書本,又指了指嘴唇,林非更加疑惑了。

“對不起,老師,我沒有聽清楚,能再重複一遍嗎?”林非真誠謙卑地道歉。

密斯楊漫不經心地用手掌壓了壓空氣,說:“Sit down。朱珠,你來給大家念一下第十九章李雷和韓梅梅的第一段conversation(對話)。”

說完這些,密斯楊用難以察覺的幅度翻了一個白眼,然後看着林非,嘴唇無聲地動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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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輩子,林非在一家外貿工廠打過工。為了遠離枯燥無味流水線,她下苦工學了三年英語,還考過了六級,想要轉崗去做銷售,但最終又是在臨門一腳的時候,她自己放棄了。沒想到,這三年的苦工沒有白費,至少應付高考英語綽綽有餘。

林非讀懂了密斯楊的唇語。她說的是“Idiot(白癡)”。

如果換作是十八歲的林非,她肯定會非常難過,越發自卑。但是這點辱罵,對于已經嘗盡人間冷暖的林非,又算得了什麽呢?

林非波瀾不驚地坐回了位置,看着那個叫朱珠的女生昂頭挺胸地走上講臺。

劉溪溪瞥了一眼講臺,然後興奮地向林非小聲八卦:“你知道不,密斯楊中午相親的對象是毛蜘蛛的媽媽介紹的。因為這個,密斯楊還專門給毛蜘蛛開小竈補課呢。”

“毛蜘蛛?”

劉溪溪朝講臺上的朱珠努努嘴。

平心而論,朱珠是個漂亮的女生,鵝蛋臉、杏仁眼,身高腿長。但是她的膚色偏黑,毛發偏重,仔細看還能看見唇邊一圈茸茸細毛。

朱珠家境不錯,母親是市醫院的主任大夫,成績優異,從高一開始就是班長兼英語課代表。而劉溪溪不是讀書的料,成績向來在班裏墊底。自從朱珠當衆嘲笑劉溪溪的腦子是漿糊之後,劉溪溪就給她取了這個外號。

不得不說,劉溪溪在取外號這件事上還是有點天分的。久而久之,同學也都跟着叫起了毛蜘蛛,慢慢連人家的真名都要忘了。

“你別老是這麽喊人家。毛蜘蛛,毛蜘蛛,多難聽啊,”林非豎起課本作為掩護,小聲勸劉溪溪說。

“好啦,又不是我一個人這麽叫她,”劉溪溪嘀嘀咕咕地說,“是她自己眼睛長在頭頂上,看不起人在先。”

林非覺察到密斯楊不悅的視線掃過她的方向,自覺閉上了嘴,低頭認真地看着書上對她來說已經算是簡單淺白的英文。

課間休息時,林非路過毛蜘蛛的課桌,聽見她和幾個女生在讨論什麽,關鍵詞“李旭”令她停下了腳步。

“聽說李旭病了,班長,你說我們作為同學是不是應該表示一下?”說話的是韓露,毛蜘蛛的同桌,也是她的跟班。她說完,朝毛蜘蛛眨了眨眼。

毛蜘蛛對李旭一直有好感。但平時李旭對誰都不冷不熱,毛蜘蛛碰了幾次灰,心思淡了一些。這次李旭生病,毛蜘蛛的想法又開始活絡了。但若是自己主動提出來顯得太刻意,私下和韓露一說,韓露就心領神會了。

毛蜘蛛思索了幾秒,假裝勉為其難地說:“現在正是高考沖刺的時候,我也不好意思耽誤大家的時間,要不今天放學,我代表班級買束鮮花去他家裏探望一下吧。費用從班費裏扣。”

韓露點點頭,說:“還是班長考慮周到。”其他幾個女生紛紛應和。

毛蜘蛛開心地拍了一下手,說:“那就這麽說定了。”

站在一旁的林非忍不住開口勸她:“他現在需要靜養,不宜打擾。我建議你晚幾天再去。”她心想,按照郁容秋的性格,她肯定不願意讓外人見到李旭此時的模樣。毛蜘蛛這個時候去,不僅讨不了好,說不定還會吃個閉門羹。

韓露輕蔑地說:“林黴黴,你這口氣,不知道還你以為你是李旭的誰呢。你該不會是想要癞蛤蟆想吃天鵝肉吧?”

女生們不由得嗤笑了幾聲。

“你們別這麽說。畢竟人家也是班級的一員,對班費支出有發言權,”毛蜘蛛轉頭上下打量着林非皺皺巴巴的校服,停頓了一下,用恍然大悟的語氣說,“哦,我忘了,你可從來沒交齊過班費。你沒資格說話。”

女生們的眼神多了幾分鄙夷。

劉溪溪聽見她們的笑聲,沖過來像母雞一樣擋在林非的前面,大聲質問道:“毛蜘蛛,你放屁!張老師說過,林非的班費可以不用交。你憑什麽取笑人家?”

聽見劉溪溪又當衆喊她外號,毛蜘蛛那一雙黑森森的眼珠子似乎要噴出火:“你有本事再喊一遍!”

林非拉住劉溪溪,晃了晃她的手,說:“我沒事。快上課了,我們回去吧。”

劉溪溪恨鐵不成鋼,絮絮叨叨地說:“你怎麽這麽好欺負。她這麽說你,你也不回嘴?”

林非淺淺地笑了笑,說:“反正也不會少塊肉,說就說呗。況且她是班長,和她鬧僵了,對我們總歸不好。”

“你不難過?”

“我不難過。”

“那就好。放學可別偷偷躲到廁所裏哭。到時候我才不會安慰你。”

林非看着劉溪溪氣得鼓鼓囊囊的臉頰,趁她不注意伸手捏了一下,軟軟滑滑,手感很好。

劉溪溪回手和她打鬧起來,兩人又笑成了一團。

上午四節課結束時,林非肚子裏的馄饨已經消化得幹幹淨淨。中午有兩個小時的午休時間,走讀的學生一般會回家吃飯午休。

“我媽今天中午做了土豆炖牛腩,一起去吃我家吃呗?”她捏了捏林非細瘦的手腕,擔憂地說,“你這麽瘦,得要多吃點肉才行。”

劉溪溪見林非瘦條條像柳枝一樣的身材,生怕她夭折一樣,契而不舍地邀請她去家裏吃飯。但林非幾乎都拒絕了,因為她沒有辦法回請,不想欠下太多人情。

林非本能地要拒絕,可又想,若是能借機多了解劉溪溪的家庭一點,說不定有助于幫她改變命運,這輩子就不會失去這樣好的一個朋友了。

“好。”

見林非答應了,劉溪溪拍手叫好:“太棒啦,有你在,我媽就不好意思老是唠叨我,我就能專心吃飯了。”

劉溪溪的家庭是個簡單幸福的小康之家。爸爸是個海員,雖然常年不在家,但收入水平比普通職工要高出一大截,足以養活肖麗和劉溪溪。于是,肖麗做了家庭主婦,一心一意照顧女兒的飲食起居。

劉家住的是這兩年新開發的商品房,比王家住的筒子樓明顯高檔許多。小區裏有綠化,樓道敞亮幹淨,每棟樓都配了電梯。

“媽,我回來啦!”

劉溪溪開門,朝屋裏歡快地叫道,同時蹬掉鞋子,一邊嚷着肚子餓,一邊往廚房探頭探腦。

肖麗端着冒着熱氣的砂鍋走出來,嫌棄地朝劉溪溪努嘴:“一邊去,走開點,當心燙!”

劉溪溪轉過頭,看林非還站在門口,連忙招手:“開飯啦,別杵在門口呀,快進來。”

肖麗小心将砂鍋放在餐桌的隔熱墊上,朝門口走去,嘴裏批評道:“哪有你這麽招待同學的?自己先跑進來,連拖鞋也不給同學拿一下。”

劉溪溪不好意思地追上去,正要打開鞋櫃拿拖鞋,又被肖麗打開了手。

“髒猴子一樣,回家還不先去洗個手?”

肖麗找了一雙粉色拖鞋,放在林非的面前,語氣變得溫柔:“非非,別客氣,就當自己家。”

待林非換好鞋,她牽着林非的手,來到餐桌邊:“阿姨中午也沒做什麽菜,不過飯是管夠啊。你要多吃點,瞧瞧多瘦,大腿還沒有阿姨的胳膊粗。”

肖麗的身上散發着淡淡的油煙味,林非覺得這股味道聞起來很安心。她的手和女兒的一樣肉乎乎的,但手掌有些粗糙,還帶着一點油潤的濕意。她有一雙和劉溪溪很像的小狗眼,但因為蘋果肌太過飽滿,把眼睛擠小了一點,沒有那股可憐勁兒,反而顯得和氣大方。

這年頭,家家戶戶最常吃的葷腥是豬肉,牛肉只有逢年過節才能吃得上。而看劉溪溪的态度,牛肉在她們家算不上稀罕。但看劉家的裝修陳設,與普通家庭差異不大。林非猜想,劉溪溪愛吃,肖麗在吃食上就格外舍得。

“媽,你也太偏心了吧?對別人是春風細雨,對我是狂風暴雨。”劉溪溪甩着手上的水珠,嘟着嘴走出來,一屁股坐在林非的對面。

“剛拖完地,又被你弄濕了。”肖麗拿了一塊毛巾為劉溪溪擦手。她訓斥的語氣很嚴厲,但眼中帶着笑意,擦手的動作非常輕柔。

劉溪溪也似乎習以為常,一只手搭在媽媽的手裏,另一只手拿起筷子去夾砂鍋裏的牛腩,被燙得“哼哧哈哧”,又引來肖麗的一頓唠叨。

林非坐在一邊,聽着這對母女鬥嘴,心中豔羨無比。若是老林還在世,大概他們的飯桌上也會有類似的對話。可惜,她沒能重生得再早十年,把老林給救回來。

肖麗的廚藝很好,做飯也很用心,牛腩炖得酥爛入味,青菜炒的翠綠欲滴,紅燒鲫魚的盤沿還擺了一排用胡蘿蔔雕成的小星星作為裝飾。

雖然食指大動,但林非非常克制,牛腩只夾了兩塊,鲫魚只吃了魚背上刺多的一小塊肉,剩下的就只吃蔬菜和米飯了。

春城就這麽點大,林非家裏的情況肖麗多少也知道一點。林非越是懂事,肖麗就越發心疼,連連往林非的碗裏夾肉,不住地囑咐她多吃一點,長點肉。

在劉溪溪家,林非在平和的氣氛中吃上了一頓美味的午餐。當離開劉家時,她心裏甚至産生了一絲不舍。而她心裏的疑惑越發重了。這樣和睦富足的家庭,是遭遇了什麽變故,導致劉溪溪連高考也錯過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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