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氣氛
氣氛
“年年。”
這個一貫憊懶的聲線在這裏有了個小小的尾音上揚。年連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這個人出現在這裏的确是一件出人意料的事,至少他從前沒有過。
其實,段逸凡今天本來打算回他那所謂的總經理辦公室坐一坐的,但是在去的途中,他忽然接到一通奇怪的電話,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電話那頭只有微微的喘息聲,并且很快就被切斷了。他再打回去的時候,那人接起來仍然沒有聲音。他在心裏的感覺是那麽真切,那麽強烈,讓他不确定地開口:“海若……”電話就這麽被挂斷了,那之後無論他在撥打多少次,都沒人接了。
這讓他全然沒了去公司坐一坐的興致,調轉了方向,來找了何少。
這就是為什麽段逸凡會出現在公司大廳的緣故了,還這麽碰巧地讓他看到了年連和她的“奸夫”?
段逸凡懶洋洋地靠在柱子的一側,打量着沈歌。年連見他的眼神越發複雜,心道不妙,忙轉頭示意沈歌把包還給她。
“謝謝你,再見。”
這已經是很明顯地叫他走人了。沈歌一頓,過後饒有趣味地看了一眼段逸凡,他的思維顯然和年連不是一路的。年連頭疼地看了一眼段逸凡戲谑的眼神,只得邁開步子朝他走了過去。
“你怎麽來了?”
“找何少。”
“哦。”
“那是誰?”段逸凡沖沈歌揚了揚頭。年連微微側了身,開始剎有其事的介紹。
“同事,沈歌。”又指了指段逸凡,對沈歌說道,“朋友,段逸凡。”
“你好。”
某些時候,年連覺得沈歌真是天然的自來熟。段逸凡點點頭,也算是打過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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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連正覺尴尬,然後她聽見那個憊懶的聲音又來了個上揚的尾音,
“何少,你來了……”
真混亂啊……
說來,這種搭配頗為奇怪,遠遠地,何少只看見兩個高大的身影中間夾着年連和她碩大的挎包。
“你怎麽來了?”
何少說完這句話,段逸凡意味深長地一笑。
“這話剛才有人問過了。找你。”
“恩?”
“……”
沈歌忽然覺得他站在這裏十分多餘,向年連遞了個眼色,就往外走了。
年連輕輕舒了一口氣,擡眼正對上剩下兩人問尋的目光。
她一頓,難道剛剛是有哪裏出現了跳針?
“問你去不去,你到是說句話啊?”
“啊?”
“還啊?”段逸凡有些無奈,“吃飯啊?”
“哦……”年連正打算找點理由先溜,
“你不是明天就開始休假嗎?”有人先斷了她的出路。
“休假?”段逸凡顯然處于狀況外。
“恩……休假。”畢竟對于年連來說,沒有挫敗是不可能的。
何少見時機不錯,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就攬過了她的大包,順理成章地,三人上了段逸凡的車。
吃飯的時候,段逸凡才開始說起那通陌生的電話,雖然不說,但是在場三人的猜想幾乎是一致的。
“給我看看那電話號碼。”說着,年連伸手遞到了段逸凡面前。
看着那全然陌生的號碼,年連忽然有些傷感,她曾經和海若是那樣的好,可這些年來她們幾乎可以說是完全斷了聯系,一個出國,一個回家。
她心裏說不出的苦澀,那段艱難的日子她也想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沒有跟海若聯系,可能是有些自暴自棄,或者別的。她現在撥通的這個號碼,就像是一直橫亘在心裏無形枷鎖,無論是段逸凡的還是她的。沒有人接聽,她不死心地撥了一遍又一遍,仍舊是一樣的結果,沒有給她任何求證的機會。
“算了吧。”何少輕聲說着,把手機遞還給了段逸凡,而後者顯然也沒有什麽好臉色。
年連低頭不語,手指飛快地按動着鍵盤。她給那個號碼發了一封短信,只有兩個字:“年年”。
她覺得那個人若真是海若,一定會回她的電話。可是,直到晚餐結束,手機依舊悄無聲息。
段逸凡沒有再說什麽,只是把何少和年連載回了公司,一個人又駕車不知了去向。
年連坐上何少的車後,動作自然地脫下了高跟鞋,把腳放在了白色軟墊上。何少自然是樂于看見這種變化,誰說過,累積零碎也是質變的關鍵。
大概是坐得太舒坦,年連開始犯困。頭靠在椅背上,外面的街景漸漸朦胧。
“之後打算做什麽?”連何少的聲音聽起來都柔和了許多。
“度假。”年連不禁覺得這兩個字今天出現的頻率實在是高。
何少好象輕笑了一聲,
“那……不如我也陪你一起?”
啊?年連微微起了身,懷疑自己聽錯了,剛才有個工作狂是不是說了要請假陪她待業度假……
她轉頭定定地看了會兒何少,他還在專心開車,只是臉上有隐約的笑意。年連又縮了回去,閉上了眼睛。
車子慢慢減速,年連開始穿鞋,待停穩的時候,她像往常一樣告別,手剛放上門把,另一只手便覆了上來。
“剛才說的,你不考慮一下?”
他不知什麽時候解了安全帶,身子湊到了年連身前,将她不得已逼進了角落。她只能這樣盡量往後縮,傻了一般看着眼前的人影,措手不及。
他的臉慢慢靠近,昨夜奇異的氛圍又适時地湧了上來,她眼睜睜地看着他越靠越近,近到唇與唇的相碰。他的唇有些幹燥,若有若無的摩擦着她的,像他的呼吸般帶來一種奇異的酥癢。她本能地想逃避,退到無可退,她微微張了口,未出口的話語被他的唇齒吞噬。熟悉的感覺瞬間走遍全身,她僵直已久的脊背剎時卸了力氣。她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忘了這太過熟悉的感覺,理智告訴她應該立刻推開,可是她此時卻做不到,她的每個細胞都在叫嚣這想念,從未這麽真切。他的手抵在她的背心,是一簇熾熱的火苗……
手機鈴聲忽然響起,只有短短的幾秒。
一個念頭閃過腦際,年連猛然清醒,費力地伸手去摸出手機,恰巧,何少的手機也響了起來,一聲急過一聲。
就這麽,可以說被打斷了。
何少轉臉低咒了一聲,接起電話,
“喂……”
“是海若。”在看到未接來電的顯示後,年連興奮地說道。
而何少的臉色卻越來越差,匆忙挂上電話後,他擡眼對年連說:“段逸凡,他出車禍了。”
年連和何少到達時,醫院的過道裏已經聚集了好多人。段老先生和他的現任太太被衆人圍繞着坐在長凳上。段老先生的神色難得的焦慮,只是仍舊感覺那般令人難以接近。他看見年連和何少兩人進來,眼光只停留了片刻,就轉眼看着那還持續亮着的紅燈。何少帶着年連找了個角落的位置,還有人陸陸續續地來,說些寬慰的話,何少覺得他們有些吵,不住地看表,手術已經進行了三個小時。終于,燈滅了。
段老先生立即起身快步走到門口。醫生出來見到人群的時候,腳步有一瞬的遲疑,
“怎麽樣?醫生?”
“恩……已經脫離危險了。您放心吧……”
“那現在他……”
“頭部受到撞擊,現在出血已經止住,他需要恢複一段時間,這一兩天仍然十分關鍵……我們會給他最好的照顧……”
“那……謝謝你了,醫生。”段老先生神色稍緩。
“麻煩讓讓,給病人讓開道。”
段逸凡被推出來的時候頭上纏着厚厚的繃帶,臉上的血跡還未處理幹淨,蓋着的白被單還殘留着一大片凄厲的血跡,年連只覺得一陣暈眩,好在何少扶穩了他。
這就是剛剛不久前還用上揚的尾音叫她的那個人……年連的眼睛忽然很疼,
“他會沒事的。”何少貼着她的耳朵說的很輕。
她的眼淚還是流了下來。這多可怕,剛剛還好好的人……
那天晚上,醫院只準留下一個人,段老先生趕走了所有的人。年連和何少是最後走的,透過那厚厚的玻璃望進去,人臉很模糊,只看得見影子,那身影已經有些佝偻,他坐在板凳上注視着床上的身影,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看得旁人有些心酸。段老先生果然是老了,何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時意氣風發的樣子。
其實這幾年,段逸凡和他的關系,說不上很不好,只是很淡,太多的原因,段逸凡不常回家,兩人一年下來也見不了幾次,每次都是他實在看不過眼了才會無可奈何地一通電話催促兒子去公司,他心裏知道他的怨恨,或者,這樣其實比争吵更難受吧……
兩人都沒辦法睡覺,何少只好載着年連找了家咖啡廳打發上班前的時光。
店裏人很少,沒有人說話,氣氛沉默至極,鐘擺很古老,發出一聲聲鈍響,搖晃着。
等到見到真正清醒過來的段逸凡已經是兩天以後的事了。
衆人對這場事故還心有餘悸,而當事人仍然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只能說我這是吉人自有天相。”段逸凡說話的時候,臉上是常有的笑容。
年連嘆氣。
接下來的日子,由于年連在所謂的度假期,經常去醫院探望。
這天,她走到病房外,就聽到裏面傳來很大的聲響。
“我要怎麽跟你說。你才明白!”段逸凡的聲音像是無奈又像是憤怒。
“明白!我還要怎麽明白!你是我兒子,段展霆的兒子,你最好明白這一點……”段老先生像是氣急,停了一段時間,“那麽大的公司,你說不管就不管,從前你怎麽樣,我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現在你說不要就不要,你明不明白什麽叫責任!”
“責任?!你從來就只會跟我說責任,你到底有沒有問過我想幹什麽?”
“你想幹什麽?哼!”段老先生一聲冷哼,“你就想在你那破桌前畫你的破畫!”
“是!就是在我的破桌前畫我的破畫,我也不想管你那破公司!那是你的,段展霆的,和我沒有任何關系,你為什麽總是想加諸在我身上。我想要的不過是自己的人生,你連這點自由都不肯給我?”
“自由?”段老先生的口氣忽地怪異起來,“你還不夠自由,這些年你要麽跑個沒影,難得回次家就告訴我你和小蕾離婚了,我倒是養了個好兒子。”
“不要跟我提葛蕾!”段逸凡的聲音變得又冷又硬,“你當初要我娶葛蕾,你有沒有問過我願不願意,我不愛她,離婚對她,對我都是種解脫,你雖然是我的父親,看起來,你給的那些東西好象都那麽光鮮,可是我不想要,這些年我接受了你太多的安排,看起來你給的太多,你有沒有想過你從我身上拿走的……”段逸凡頓了頓,繼續說道,“那些你所謂的貧賤的夢想,正是我堅持的,今天我只是想告訴你,你給的東西我不想要了!”
“你……”段老先生艱難地說着,沒有了下文。
年連心感不妙,連忙推門進去,段老生手緊緊抓着椅背像是艱難地支撐着,臉色極難看,年連忙叫來護士。直到護士把段老先生攙走,他也沒有再看一眼段逸凡。
病房內一片死寂,段逸凡躺回床上,他摸出香煙,年連正想阻止,卻見他又放下,随手把它扔進了垃圾筐。
“對不起,年年,我想一個人呆會兒。”
年年會意,起身走出了病房。
段逸凡想起方才段老先生鐵青的臉,心裏有一種真切的無力,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是這樣。
他不恨他的父親,就連他逼走黎海若,逼着他娶葛蕾,強迫他關掉工作室的時候,他都沒有恨過他。他可以理解他,所以他做的只是逃避。
可是,只有當他真正離死亡很近的時候,他腦中閃過的,都是他心心念念無法忘記的,全是遺憾,他不喜歡這樣,他那時候就告訴自己,如果還能活,他不要再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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