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索門

索門

早晨起來,頭劇痛無比,年連扶着額頭想了一會兒,并不能完整地回憶出回家的全過程。

正出着神,門被推開了,年母的聲音響了起來:“叫你別喝那麽多酒,你也不聽,你看,今天頭疼了吧。”

年連擡頭,正瞧見遞過來的毛巾,讨好似地沖年母一笑,接了過來。

年母坐到床邊,細細打量了一會兒女兒,嘆了一口氣道:“年年,你也不小了,可我怎麽總覺得你老也長不大,出去玩也好,喝酒也好,都得有個分寸。”

“媽,我也不常這樣。”年連撐着腦袋說道。

年母伸手一戳她的腦袋,又嘆了一口氣:“你怎麽就老讓人不放心吶。”見年連好像沒什麽反應,年母想了一會兒開口繼續說道:“有些事媽不想管,也不想老說你。可是,你這個樣子太讓人着急了,成天優哉游哉,沒個定性。”

年連聽到這,有種不祥的預感襲了上來。果然,

“媽看得出來那個小何是真心待你好,昨天晚上背你回來,你又吐又鬧,他忙前忙後,等你睡了才去休息。平時哪樣不也是讓着你,這樣的人是個好托付……”

年連看着年母的嘴一開一合,聽着她說的話,腦子裏嗡嗡作響。

這才沒幾天,何少便輕輕松松收服了年家二老的心。

年連捧着頭,晃了晃,

“媽,我頭疼,再睡一會兒啊。”話音未落便縮回了被窩。

“嘿,你個女子,每次說這個就溜得快,媽這也是為你好,你當真不嫁人啊。”

見女兒閉着眼,翻了個身背對她,年母知道今天一早的勸服多半沒有用。

看得出來,問題出在自家女兒身上,老這麽別扭也不是個事啊,她再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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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門聲響起之後,年連才睜開眼睛,想了好一會兒,像跑火車似的,一軌接一軌,昏昏沉沉間竟真的又睡了過去。

何少看見年老太太從年連的屋裏出來後的樣子,也隐隐約約猜到了一些。

前些天,年家父母跟他把話說得很清楚了,年連的家人認可他,他心裏一塊大石終于墜地了。可是心裏也明白,任憑平日裏年連同他如何嬉鬧,只要他們稍一說到結婚的問題上來,她就成了啞巴,或者顧左右而言他。

說實話,他不介意也不着急,他可以慢慢地等,等她準備好。可能這麽說是有些過于自信了,他總覺得年連總會屬于他的,無論過多久。這麽些年來,年連的變化其實不算大,即使重逢之初也一樣,她到底還是原來那個樣子。她很固執,認定了的東西是不會回頭的。所以沒關系,他可以試着慢慢地讓她接受他。

段逸凡看着黎海若的睡臉,她最近的确瘦了。他不自覺地輕輕伸手撫上她的眼角。昨晚她是真的開心,似乎可以算是這幾天來最開心的一天,他不禁苦笑。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角笑紋明顯,細細地蹙成一條條溫暖的線,眼睛眯起來彎彎的,和平時判若兩人,整個人就像個孩子,可惜,她不是個特別愛笑的人。細想起來,哭的時候似乎也特別少,唯一的一次,是他,對她說:“你走吧,我不能走。”

連想起來,他都忍不住想扇自己巴掌。她就像看陌生人一樣看着她,突然就轉過了身去,說話的時候,他才察覺她在哭,可是,他連動一下都不敢。

正沉浸在回憶裏,忽見她擡手拂了拂臉上,似乎是覺得癢,吓得段逸凡忙縮回手。

看她再沒別的動靜才放下心來。他輕聲嘆氣,從前的懦弱,現在的膽怯。

他想問,從那天起就想問為什麽要提出要同他分手。

他當然也知道一些女人會以分手作為試探男人的伎倆,可是海若不是這樣的。

他不敢問,怕結果不會讓他好過,但是就這麽拖着也難受,像陷入了孤立無援的狀況,甚至連一塊浮木都沒有。随時都會有大浪襲來,将他淹沒。

黎海若聽到段逸凡的嘆氣聲時就醒了,她近來總是睡得很淺,一點點的聲音都足以将她驚醒,稍微短促有力的便足以使她心跳加速。她閉着眼感覺他的手停在她的頭發上,一點點細細的癢在她的耳旁,像蝴蝶的翅膀不經意飛過。

他的嘆氣聲很低,壓抑地傳到她的耳朵裏。

“黎海若,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愛你。”

很低的聲音,比嘆氣聲還低,每個字都在她的耳朵裏嗡嗡作響。

她壓抑住顫抖。

我愛你,段逸凡,只能對自己說。

打開電視的時候,屏幕上出現了女明星美麗的臉,似乎是一檔有趣的訪談節目,結尾處,女明星說:“生活其實是一場巨大的不幸,所以我們要累積起微小的幸福,最後足以抵擋這場不幸。”

分心去聽的時候,年連切蘋果的刀險些劃傷了手,吓得她心一緊,過後長舒了一口氣。或者她從前某時某地累積起的幸福足以幫助她抵擋了這次小小的不幸。

黎海若坐在電視機前,輕聲地複述:“巨大的不幸麽?”

電話響起的時候,她照例心驚。

年連的聲音響在耳旁讓她感到有點驚喜,

“海若,出來吧,我在關橋廣場等你。”那邊頓了一頓,繼續道:“哦,就這樣吧,別遲到。”挂了電話。

年連的一貫方式,完全不給她猶豫考慮拒絕的時間。

關橋的“索門”。

黎海若擡頭看木質的拼字,腦海中浮現“玩笑”二字。

進門以後,就看見一只手臂遠遠地伸出卡座沖她招手。

卡座的惡趣味。黎海若有些好笑地撐着額頭看着對面笑得一臉燦爛的女人。

“我發現這家店的情調還不錯,都不知道什麽時候開起來的?”

“大概兩三年前吧。”黎海若想了想回答道。

“哦,你常來?”

“恩,算是吧。”

太多的話想說,不知道從哪一句開口。

黎海若看了看外面的天問:“帶傘了麽?”

年連順着她的目光看出去,問:“沒開車麽?”

兩人對看了一眼,都笑了起來。

“算了,我們就坐在這裏,等雨停吧。”

兩人東拉西扯說些無關痛癢的話,雲壓得很低,卻一直沒有落下雨來。

不知是哪一處話題空白的時候,黎海若輕聲問:“年年,還不打算定下來麽?”

年連一頓,卻沒有像往常一般,她直視黎海若的眼睛回答說:“我害怕。”

“恩?”

“我怕我總有一天想逃跑。”太多措手不及的變化,她只想逃避,她清楚地判定自己還不夠成熟,不能安定。

兩人都沉默了片刻。

雨下了起來,斜飄着淋濕了玻璃,一圈一圈順着光滑的表面流了下去。擋住了視線。

“這樣的雨,春天不多見。”看了半晌,黎海若開口說。

年連點頭。

四周的聲音都湮沒在雨裏,嘩啦啦的聲音,下得極大。

兩人誰也沒說話。

像從前很多個夏季的夜晚,校園裏有一處小湖,湖旁有一塊很大的石頭,她們總愛站在上面,只有兩盞白燈,黑夜很暗。

年連的印象裏有段時間,海若總愛站在上面打電話,心情不好,說話聲音低低的,甚至有的時候都帶着哭腔,她別過頭背對着她站着,她只能裝作不知道。站在石頭上,向草坪跳下去,一次又一次,裙擺帶起風“呼”的一聲,有時蓋過了她啜泣的聲音。

“可是,年年,有的時候你不去嘗試一下怎麽會知道吶?”正想得出神,黎海若的聲音突然響起,年連轉臉正看見她微笑地看着自己。

“嘗試?”

“本來就不是完美的人才擁有婚姻,婚姻也是兩個人共同學習的事。”

年連笑道:“我從前就發現你有教科書的天賦。”

黎海若亦笑:“是的,我至今沒有放棄青春勵志劇。”

年連以為這個話題完美地跳過去了,可是黎海若顯然不這麽認為:“年年,一直逃避肯定不是辦法。”

年連聞言,嘆了一聲,“海若,你知道從前那個宋歌麽?”

海若點點頭,印象中好像是有這麽個人。

“她從前多厲害一人,幹什麽事都風風火火的,後來結婚了,老公外遇,她竟然什麽都沒說,也沒離婚,就等老公回頭。”

“或者愛情是剛性的,婚姻卻是柔性的。”黎海若總結道。

“可是,我不想那樣,有了負擔。”

“你為什麽會這麽想,難道何少就非得出軌麽?”

“我這只是一個比喻,比喻而已。”

“年年,這并不構成你畏縮不前的理由。”

“我只是擔心事情不盡如人意罷了,甚至都不能差強人意。”

“沒有什麽事是盡如人意的。”

年連捧起咖啡杯,涼了。她放下杯子,打量着黎海若,

“你說,是不是何少派你來的?”

“年小姐,今天明明是你約的我。”

“那你吶?”老這麽處于劣勢,她也得反擊。

“我?”黎海若一頓,“就這樣。”

“就哪樣?”年連微眯了眼,挑眉問道。

“我發現你現在的表情特像一人。”黎海若笑着說。

“別打岔,休想轉移話題。”

黎海若笑出了聲,現在學聰明了,“我當然沒你那麽多妖蛾子。”

年連有些不滿地皺眉,黎海若開口接着說道:“我希望平淡地走下去,和每個人一樣,結婚,生子,然後慢慢變成一個慈祥的老婆婆,再有一個可愛的孫子。”

“您想得真遠。”年連感嘆。

“随便想想而已。”她笑。

“啊,雨停了。”年連看了一眼窗外說道,又轉回頭問:“那我們晚上吃什麽啊?火鍋?”

兩人到火鍋店坐下不久,年連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只聽她說道:“恩……和海若一塊……關橋附近……吃火鍋……”

黎海若自然猜到是誰,果然很快年連擡頭問:“他說他要來,行麽?”

黎海若點了點頭,埋頭繼續吃。

“哦,對了,他說段逸凡和他一塊兒。”

“嘶”一聲,剛出鍋的豆腐燙了口,黎海若慌忙端起杯子灌了口酸梅汁。

“你沒事吧?”年連連忙遞上紙巾,看她又嗆出了眼淚。

“你不是吧,撞了鬼似的,你和段逸凡吵架了?”

黎海若咳了一陣,那辣勁總算緩了過去,“沒,我就一時沒注意,嗆了一下。”

“哦……”年連看了她一眼,繼續煮菜,這種事情,她暫時還是不要插手的好。

因為周末的原因,這個時間來關橋的路段,車流很多,何少二人在路上堵了很久,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年連和黎海若靠在椅背上喝酸梅汁。

“你們還要吃麽?”

“吃,怎麽不吃,堵了那麽久,來都來了。”說着,段逸凡率先拉開板凳坐了下來,在黎海若的對面。何少坐在年連的對面。

“那你們再點些菜吧。”年連把菜單遞給了段逸凡。

他順手就給了何少,“你看着點吧。”又轉頭叫來了服務員,“兩紮啤酒,謝謝。”

“我呆會兒還開車,一紮就好。”何少擡頭,對服務員說。

段逸凡看了一眼黎海若,也沒有說別的。

人聲鼎沸的大廳裏仿佛只有他們這一處是特別安靜的。何少話本就不多。段逸凡只顧喝酒。海若靠着椅背出神,時不時對上年連疑問的臉只淡淡地笑。埋頭吃飯的何少,感受到這種怪異的壓力,連火鍋也吃得別扭,正想找點話題好歹活絡下氣氛,卻忽然感覺兜裏的手機一震,擡眼正見年連收起手機,于是等上一段時間才拿出來看:“他們怎麽了?”

他也想知道。

轉頭再看段逸凡,一紮啤酒已經見了底,他上車時就是這個樣子,悶在那裏,煙一根接一根地抽,照眼下這情況看來,多半和黎海若脫不了幹系。

只吃飯來說,速度是奇快的,出門的時候,雨又下了下來。

何少看着外面,雨勢不小,便轉頭開口說:“你們在這裏等我,我開車過來接你們。”說罷拿上鑰匙,冒着雨跑向停車場的方向。

年連轉過身看黎海若盯着外面的雨出神,也不知在想什麽,隔了好半會兒才發現她在看她,擡頭對年連笑了笑。段逸凡臉色不好,靠在一旁的柱子上,也像在發愣的樣子。這兩人今天實在都奇奇怪怪的,年連看他們距離不遠,卻似乎都未曾看過彼此。

年連在心裏嘆了一口氣,回過身正好看見車燈越來越近。

車門打開的時候,她對何少撇了撇嘴,何少看着她身後站着不動的兩人,喊了聲:“嘿,都別愣着了,快上車啊!”

段逸凡聽見聲音,起了身,離開柱子的時候,酒精帶來的暈眩讓他不禁晃了晃,險些沒站穩,好在一只手及時扶住了他。

他順着看過去,黎海若低垂着頭,并不看他,額前的碎發落了下來,擋住了眼睛。他動了動嘴唇,卻想不起要說什麽,只站在原地任由她扶着。

等了一會兒,黎海若擡頭,段逸凡卻忽然擡步向前走,她頓了一頓,忙跟着扶上去,兩人搖搖晃晃得終于上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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