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小施懲戒一吻定情

桓玹這幅裝束, 當然不可能是專門為了到這區區學堂來的。

他其實是才出宮不久。

早先在內閣議事,把工部呈報的關于南邊修堤壩的款項定了後,大家都松了口氣。

張莒捋着白胡子道:“這多虧了先前桓輔國的功勞啊,不然這回的錢哪裏能這麽容易拿出來。”

尉遲凜正要走,聞言回頭:“工部修堤要緊, 我兵部換铠甲制作戰車的款項還沒着落,就勞各位大人也留心些了!”

他說完之後, 拂袖而去。張閣老指着他的背影道:“尉遲将軍年紀也不小了, 還是這麽個急性子。”

旁邊周悅道:“張閣老, 今天是吏部朱尚書夫人的壽, 閣老怎麽沒去?”

張莒道:“我去做什麽?再說還有正事要議呢, 不過,懷之向來愛湊熱鬧,他去就行了。”

周悅點點頭:“只要他別貪嘴喝醉了就什麽都好了。”

張閣老橫了他一眼, 沒做聲。

周大夫又自言自語地說道:“茂王殿下近來回京了,他跟朱家的公子交情不錯, 大概也會去吧。”

張莒老謀深算, 知道同樣老謀深算的周悅不會無感而發。他暗中看了眼桌子後的桓玹, 卻見對方不動聲色, 不知是否聽見了。

張莒道:“茂王殿下一向性情有些激烈,不知道這在外歷練了許多年,是否有所改觀了。”

周悅笑道:“只怕難, 不然怎麽說江山易改禀性難移呢。”

兩人說到這裏, 外間一名小太監來到, 面帶笑容躬身:“輔國大人,兩位大人安泰,陛下傳輔國大人。”

桓玹放下手中的折子,起身整理了一下冠帶:“我去去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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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都道:“不忙不忙,自在自在。”

***

明帝跟桓玹也算是總角之交,有一種別人難以企及的感情在內,曾有史官評論說,若不是皇帝寵信桓玹太過甚,幾乎有一種權臣只手遮天的其勢洶洶感了……這一對君臣,可算是本朝最為相處融洽,配合無間,而且難得的帝清明,臣賢良的君臣了。

桓玹入內拜見明帝,皇帝正在聽宮廷樂師演奏新曲子,外頭的雨聲并沒有打亂絲竹的悅耳清響。

明帝見桓玹要俯身行禮,早舉手向他招了一招。

桓玹會意,于是只遙遙地躬身俯首,并未出聲,然後便邁步往前。

皇帝指了指身邊的座位,兩個人一塊兒坐着,又聽了片刻。絲竹鼓樂之聲才停了,皇帝問道:“這新曲子如何?”

桓玹道:“倒是中聽。”

皇帝失笑:“就這麽不堪入耳?”

桓玹說道:“是陛下所做?”

不愧是從小到大的玩伴,皇帝拍手笑道:“你為什麽猜的這樣準?”

桓玹忖度說道:“我心想宮廷樂師們的水平……不至于是這樣的不拘一格,別出心裁。”

皇帝笑得發抖:“你罵人也罵的不拘一格啊。”

底下的那些樂師們,有的被桓玹的話引得也露出笑容,只是不敢笑,一笑就等于承認皇帝的功力拙劣了。

正忍得辛苦,皇帝道:“你們都退下吧。改日朕改好了,再來演練。”

大家這才躬身而退,皇帝示意桓玹吃茶:“你近來懶的很,我不傳你,你就不肯進來看我了。”皇帝都自稱“朕”,但面對桓玹,卻一直都保持着少年相交時候的稱呼。

桓玹道:“總是不請而入,會被人非議。”

“你幾時怕過非議了?”皇帝将茶盞放下,道:“或者,是佳人有約,脫不開身吧。”

桓玹聽到“佳人”兩字,眼前浮現那雙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半惶恐半無措地望着自己,他不禁笑了笑,皇帝挑了挑眉:“果然是這樣?”

桓玹道:“近來內閣事務繁忙。”

“托辭托辭,”皇帝擺擺手,“上次你叫我不去修地宮,我都答應了,省出的銀子也夠使的了吧。除了用錢,內閣還有什麽事繁忙你?”

桓玹道:“今兒兵部還嚷嚷着要換铠甲了。”

皇帝氣的把龍袍掀起來:“你還想要什麽?把我的衣裳也省下來給你們換铠甲成不成?”

桓玹笑道:“臣不過只是一說,陛下這把年紀了,怎麽脾氣還是這樣急?”

皇帝瞥着桓玹:“地宮是我答應過皇太後的,為了你們用錢,我被皇太後罵了多久。不見你半聲好,現在又來要錢……對了,你只管跟我要錢,自己花錢倒是花的順手啊。”

桓玹道:“臣怎麽花錢了?”

皇帝冷笑了聲:“你當我在宮裏,就什麽也不知道了?上次端午節街上的喜饽饽,以及晚上那震驚了大半個長安城的煙花,是誰的手筆?”

桓玹咳嗽了聲,沒有回答。

皇帝傾身細看他:“怎麽,無言以對了呢,還是準備抵賴?”

桓玹道:“不敢抵賴,的确是臣所為。”

皇帝啧啧不已:“看不出來,桓玉山你還是個情種呢,那個郦家的小姑娘到底是何等傾國傾城的女子,把你迷得這樣,你不是向來最讨厭煙花那種浮華不實的東西嗎?”

桓玹泰然自若道:“是讨厭,但是那孩子喜歡。”

皇帝幾乎把嘴裏才喝的茶都噴了:“改天朕要傳那郦家的姑娘進宮,我親眼看看,到底是個怎麽樣不世出的絕色,才配得上我們的玉山。”

桓玹又咳嗽了聲:“陛下,萬萬不可,這樣會吓壞她的。”

皇帝咬牙切齒:“是啊,是啊,你為了美人一笑,居然動用朕工部的工匠高手,給你做那什麽執子之手……你着實能耐啊,以後缺錢了別找我要,自己想想你為美人花了的那些再說。”

“陛下。”桓玹不再說什麽,只是看着明帝。

皇帝對上他的眼神,頃刻,才又嘆了聲,他舉手在桓玹肩頭上拍了拍,語重心長地說道:“算了,這不過是戲言而已,你好不容易有了喜歡的人,我當然更替你高興?如果你早跟阿羽成婚,這會兒孩子也都滿地跑了……”

桓玹眉峰微蹙。

明帝笑道:“好好好,不說那些了,既然你真心喜歡這個女孩子,那就把婚期定的往前一些,趕緊成親,生個娃兒讓朕看看。”

桓玹臉色放晴,欣然道:“是,謝陛下金口玉言,臣會盡量。”

皇帝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先前怎麽沒看出來你居然是個急色之人!給朕滾!”

桓玹出宮回府,聽着外頭車輪碾過水聲,想起內閣裏周悅跟張莒的談話。

他的心也像是地上肆意橫流的水流一樣,不停地變幻各種思緒,直到馬車停了下來,外頭有個小人兒的聲音叫道:“三叔,三叔!”

桓玹掀起簾子一看,竟然是八紀,被侍從抱在懷裏,滿面焦急。

***

外頭的雨聲變得密集。

錦宜突然記起來她叫子邈等在外面,這會兒只怕被雨淋成了落湯雞,也許還會得病。

“放開我!”才有些羞紅的臉複又變白,錦宜用力将頭轉開,雙手推在桓玹胸口。

“擔心子邈?”

她停了動作,擡頭看他,桓玹道:“放心,已叫人把他領走了。”

許是看出了錦宜的擔心,桓玹握着她的手,領着她走到窗戶旁邊。

那兩扇雕花窗本就是虛掩,被他輕輕一推,院中的景致一覽無餘,依稀可見原先請自己進內的那位中年文士,手裏撐着一把傘,領着子邈走到旁邊廊下。

錦宜微微松了口氣,轉身之時,突然又想到,從這窗戶看出去,院子裏所有情形都逃不過雙眼,桓玹是什麽時候出現在這屋子裏的,方才她在外頭暴怒毆打子邈,是不是也被他看見了?

她詫異地揚首看向桓玹。

桓玹微微一笑,這個了然的笑容讓錦宜覺着害怕,他好像真的會看懂她的所有小小心意。

“方才你在外頭……我都看到了,”不動聲色地把她的小手團在掌心,桓玹道,“你也不必再找什麽教授先生,子邈的事,我已經處理妥當了。”

……果然給他看見了。

錦宜心裏突突亂跳:她方才發怒的樣子,一定面目猙獰,自己也都嫌棄害怕,可雖然狠打子邈,卻正是因為實在痛心的緣故。

可從外人眼裏看來……這仿佛,正是她行兇虐待弟弟的直接證據。

可桓玹為什麽并沒有表現出任何的驚愕跟嫌棄?

錦宜讷讷:“處理?這是什麽意思?是我沒教好他……何勞輔國大駕?”

桓玹道:“又一次叫錯了,我給你數着呢。”

錦宜皺眉瞪向他,桓玹笑道:“好好好,我說就是了,其實你誤會了子邈。”

“什麽誤會,我親眼看見,三個孩子都受了傷,其中一個還……”錦宜的眼睛有有些濕潤。

桓玹道:“打傷了他們的,不是子邈。”

錦宜驚的失聲:“什麽?”

“你當子邈真的有那種一個打三個的能耐嗎?打傷他們的,是八紀。”桓玹嘆了聲。

錦宜從頭到腳都繃緊起來:“八……八紀?”

桓玹點頭:“不過,打傷他們的雖然是八紀,害那孩子破了頭的卻是子邈。”

錦宜糊塗了!

正如先前所說,八紀因終于得了個跟自己年齡相當的玩伴,又加上桓家跟郦家的關系……主要是桓玹跟錦宜的那點兒心思給他看的明明白白,所以八紀非常願意跟子邈玩耍。

他兩個的書塾本不是一個,今日他也如往常般偷偷地跑來找子邈。

因為下雨天,先生讓孩子們自己背誦文章,滿課堂裏都是哇啦之聲,八紀坐在子邈身旁,同他嘻嘻說笑,不亦樂呼。

旁邊有幾個孩子,眼見他們玩的開心,便欲一起玩耍,八紀懶得理會這些人,反是子邈怕冷待了同窗,便應付一二,八紀不耐煩,拉着他的手道:“我們出去玩吧。”

那幾個小孩子,平日裏在家裏也是被捧在掌心裏,如珠似寶的,見八紀年紀比自己小,派頭卻奇大,他們自不服氣,便跳起來想把他拉住,教訓一番。

誰知道八紀人雖小,卻是經過桓玹親手調教的,就算是十歲的大孩子也打不贏他,他哪裏把這些小娃兒瞧在眼裏,三下五除二,已經都打趴在地。

八紀笑道:“就你們也來顯眼?去春華書塾打聽打聽我小八爺的名號。”

八紀在他自己的書塾裏,已經是打遍天下無敵手,好久沒有人敢主動跟他挑釁了,今天終于有孩子自己碰上來,正好練手。

子邈見他惹事,忙不疊推他往外,八紀兀自道:“怕他們做什麽?”

其中一個孩子被八紀氣紅了眼,從地上跳起來,趁着八紀要下臺階的功夫,想要襲擊他的後背。

八紀沒看見,子邈在身側看的分明,他顧不得多想,一邊用力把八紀拉回來,一邊把那孩子用力推了一把。

不料就是這簡單的一推惹了禍,那孩子踉踉跄跄,雨水打濕了臺階,站立不穩,倒下的時候就磕破了頭,一時竟爬不起來。

其他孩子們見狀,紛紛湧出來大叫:“郦子邈打死人了!”鬧成一片。

子邈看是這樣,也當是打死了人,吓得不知所措,八紀也沒見過死人的場景,但他畢竟心眼多,拉着子邈就跑。

子邈身不由己随着跑了會兒,心裏明白,如果真打死人,別的不說,錦宜是會極為惱怒失望的,他不敢跟八紀跑,便掙脫了他的手,慌不擇路地退到了後院。

八紀聽到身後喊聲一片,心知道惹了大禍,這禍頭是因他而起,不能連累子邈,如今能解決這件事的,八紀只想到一個人,那就是桓玹。

***

聽桓玹說罷,錦宜才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桓玹道:“幸而那孩子只是外傷,并沒有大礙,療傷善後等事,你不必操心。我方才也同這書塾的教授先生說了明白,不用着急,一切都安排妥當了。”

方才還像是一座大山壓得人快要窒息了,現在,卻突然煙消雲散。

錦宜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鼻子發酸,眼睛裏也開始潮生,不知道是因為危機解除的喜極而泣,還是因為別的什麽情愫作怪。

“你……您是因為八紀才這樣盡心的嗎?”錦宜低低問道。

“你說呢?”他并沒有直接回答。

“我怎會知道。”

桓玹惆悵般嘆息:“看樣子是我做的不夠好。”

“不是!”錦宜否認,擡頭看向他,卻對上他漾着笑意的鳳眼。

她的臉上開始發熱,錦宜吸了吸鼻子:“你做這些,是因為……我?”

那一個“我”,咬的極輕,耳力稍微差一點的人便聽不到。

“嗯,是為了……錦宜。”桓玹擡手,撫上錦宜的臉頰,因為被雨淋過,一路奔來外加驚怒,身上汗意蒸騰,又加流淚,這張臉在他的手底,格外潤澤而嬌嫩,像是初綻的花瓣的感覺,讓他只想分外憐惜。

錦宜的淚卻無端地流了出來:“你說謊!”她猛地起身,倒退兩步。

桓玹一怔:“我……怎麽說謊了?”

錦宜定了定神:“你不是為了、為了我,你……”

桓玹只是安靜地看着她:“說下去。”

錦宜知道自己不該說,這太僭越,太沒規矩了……但是,也許她天生就是個沒規矩的,不管怎麽教導都學不會。

錦宜橫心:“你是為了……跟我長的相似的那個人。”

桓玹果然變了臉色,通身透出肅殺之氣。

錦宜看的分明,眼淚突然流個不停,那夜的煙花,什麽“執子之手”,“我喜歡你”等話……以及先前屢次救護,實在是讨厭的很……竟是想從她身上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

雖然、雖然其實她該感激桓玹這種心理,畢竟如果不是因為這張臉,興許……他不會施加援手,而在上元夜那次,子遠子邈……

錦宜無法再面對這樣複雜矛盾的自己,她拔腿往門外跑去。

将打開房門的那一瞬間,一只大手從身後探過來,牢牢地抵在門扇上。

他寬大的朝服袍袖随之垂落,像是一面簾幕擋在她的側面。

桓玹目不轉睛地望着錦宜:“你方才指的……是誰?”

錦宜咬了咬嘴唇:“輔國大人心裏清楚。”

“第二次了。”他的聲音沉沉,“我心裏并不清楚,你看着我,說明白。”

錦宜很怕他這種聲音,像是鋒利的兵器從鞘中抽出的感覺。

此刻門被他掩住,退無可退,錦宜深深呼吸,回過身來:“我聽說,您曾有個青梅竹馬的姑娘……雖然我跟她長得有幾分相似,但我畢竟不是她,也實在是比不上不敢比的,可您不該……因為喜歡那個人,所以……也說來喜歡我。”

桓玹低頭望着錦宜,随着她一句句說出,他臉上的冰雪之色也一寸寸地減退:“你……”他啞然片刻,似笑非笑:“讓我猜猜,是素舸跟你說的?”

錦宜沒想到他竟還會笑,她低頭道:“我不該說這些。請你讓我走吧。”

桓玹踏前一步,錦宜吓了一跳,忙後退,後背已經貼在了門扇上。

“你污蔑我這些莫須有的,就想走麽?”桓玹深看她的雙眼,“不過,我卻也很高興你能跟我說這些,也許……是因為錦宜心裏也在意我,所以才……吃醋?”

錦宜沒想到他的思維竟如此清奇:“我沒有!”

“我該怎麽罰你呢?”桓玹喃喃,一手仍抵在錦宜頭頂的門扇上,一手挑起她的下颌,“不如……就這樣……”

錦宜還未反應,眼前一暗,是他俯首,溫潤的唇瓣貼在了她的櫻唇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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