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城外護妻宮內伴君

錦宜詫異地打量姜绉之時, 前頭那來者數人卻也瞧見了她。

路上不過是三匹馬,頭前一人騎一匹純黑色的高頭大馬, 身披着銀灰色的披風,此刻正眸色沉沉看向此處。

當看見錦宜的瞬間,缰繩一抖,打馬來到跟前。

錦宜雙眸圓睜:“三、三爺……您怎麽在這兒?”

桓玹人在馬上,卻比車中的錦宜更高出許多:“你……幹什麽去了?”

錦宜道:“外祖母病了,我去探望,您呢?”

桓玹唇角微動,終于道:“我……有件事出城。”

“啊……”錦宜點點頭, 能勞動桓玹親自出城公幹的, 一定是正經大事,“那就不打擾了。”

桓玹卻并未接口,他望着錦宜, 突然說道:“你是要回去?”

錦宜道:“是啊。”

桓玹竟無言以對,錦宜正疑惑他為什麽還不走,身旁姜老夫人道:“阿錦, 是誰呀?”

錦宜忙回頭道:“外祖母, 是……是……”她正猶豫要不要報桓玹的名兒, 畢竟這位并非等閑, 若直接告訴姜老夫人這位“傳說裏很兇”的大人在此,不知會否吓到老夫人。

不料桓玹在外卻也聽見了:“車裏……是姜家老夫人嗎?”

錦宜更加驚異, 不知桓玹怎麽會知道。

這會兒, 地上的姜绉爬了起來, 大膽叫道:“娘,這位是桓輔國大人!”

車內的姜老夫人聞言,果然坐不住了,忙道:“阿錦,你怎地不早說?快,快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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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宜無法,只得扶着姜老夫人,忙忙地下了車。

只是雙足還未落地,錦宜就又吃了一驚——眼前桓玹居然早就翻身下馬,在車邊兒等候了。

姜老夫人握着錦宜的手,上前便要行禮,不料桓玹舉手一扶制止了。

然後他退後一步,微微地垂首,拱手恭敬道:“不知您老人家在此,失禮了。”

姜老夫人驚疑地打量着面前英偉不凡的男子,簡直不敢相信,這位氣質高雅,态度謙和的青年便是傳說中的桓玹桓輔國。

“您……就是輔國大人?”姜老夫人好不容易将目光從桓玹身上移開,問詢似地看一眼錦宜,得到錦宜的點頭示意後,姜老夫人又忙道:“快免禮,老身怎敢受大人的禮。”

“何出此言,您自然受得起。”桓玹微笑,還不忘看錦宜一眼。

錦宜臉上又有些微發燒,然而心裏卻又羞,又覺着小小地喜悅。

桓玹自然是個冷傲的人,但他也自然有冷傲待人的資本,可是此刻面對外祖母,他竟這樣的謙和溫柔,這下子,老人家心裏“傳說中那個有點兇”的輔國大人的形象,只怕要大大地扭轉了。

錦宜不禁一笑,這笑卻被桓玹捉了個正着。錦宜只得收斂,低頭道:“您不是還有正事麽?快請去吧,我們也回城了。”

桓玹“哦”了聲,眼睛望着她,稍微後退了一步。

姜老夫人看看錦宜,又看看桓玹,突然問道:“輔國大人……是要往前面的陸莊去公幹嗎?”

桓玹道:“并不是。”

姜老夫人笑的溫暖:“既然這樣,我們正要回程,聽說因為先前下雨,路上有些……不大好走,不知道能不能勞煩大人送我們一程?”

錦宜大驚,外祖母向來善解人意,雖一把年紀了卻從不肯為難人,今兒這是怎麽了?她忙拉拉老人家的手臂:“外祖母,輔國是要去公幹的,怕是沒有時間送咱們。”

誰知桓玹道:“無妨。請上車。”

錦宜微微張口,看着這一老一少,老的夠怪,這少的……也有些不正常,這是在明目張膽地因私廢公嗎?

錦宜不解地看着桓玹,卻只看見他眼睛裏淡然的笑意。姜老夫人則拍拍她的手,不由分說拉着上車了。

直到進了車內,錦宜心裏仍是忐忑,她忍不住低低對姜老夫人道:“外祖母,怎麽好耽擱輔國的事?”

姜老夫人笑看着她:“你這傻孩子……你知不知道,這條路往前,只有一家陸莊?”

錦宜搖了搖頭,又問:“這又怎麽了?”

姜老夫人道:“我問輔國是不是去陸莊公幹,他說不是,那麽……他為什麽往這條路走?”

錦宜似懂非懂:“這……”

姜老夫人把她抱入懷中,笑着在耳畔低聲道:“小傻瓜,人家哪裏是來公幹的,他是沖着你來的。”

***

昨日錦宜出郦府的時候,桓玹人在宮中內閣當值。

這消息傳到他耳邊的時候,宮門已閉。

傳信之人打聽的甚是詳細,把姜老夫人如今人在城郊陸家莊子上養病的事都交代的一清二楚,并也說明了暗中派了人随行保護,因他們出城時間太晚,今晚上恐怕要留宿在陸家莊了。

但就算這消息已算極為詳細,且有備無患,看不出哪裏不妥。但已足以讓桓玹一整夜輾轉難眠。

次日一早,一邊兒派人去探聽是否回來,一邊面聖複命,請旨出宮。

不料因近來天氣無常,明帝染了風寒,桓玹進見的時候,他正鬧脾氣不肯吃藥,把禦醫送上的藥碗摔在地上,指着跪了一地的奴婢跟禦醫們罵的狗血淋頭。

外頭伺候的太監們正也在手足無措,突然見桓玹來到,就像是天降救星,急忙打躬作揖,向內通傳輔國大人到了。

地上那一堆戰戰兢兢唯恐大禍臨頭的太監宮女跟禦醫們,聽了這消息,就好像看見陽光自雲縫中透了出來,總算能夠小小地喘一口氣。

桓玹拜過了明帝,看着腳下濕淋淋地藥湯,整個殿閣內都散發着苦澀的藥氣,他揮揮手,讓禦醫們退下再熬一碗,又讓宮女們快些把地上收拾妥當。

明帝原本不言語,聽到他叫禦醫再熬藥,便忍不住道:“你放肆!朕不想喝這些!治好病之前就會被毒死!”

桓玹不理,只道:“這屋子裏滿是藥氣,天也不好,陛下還是移駕到照夜閣吧。”

明帝轉頭看他,似有心動之意,頃刻卻哼了聲轉開頭:“誰要去哪裏?天這樣冷,是要凍死我麽。”

桓玹笑了笑:“去了就知道了。”

這會兒明帝的近身太監未央上前,手裏竟拎着一件紫貂的滾毛大氅,桓玹接了過來,抖開給明帝披在身上。

明帝愣了愣,繼而笑道:“什麽時候叫人拿來的?”

未央躬身道:“先前輔國來的時候就吩咐了,是奴婢們粗心忘了,陛下穿了這個,一定不會再冷了。”

明帝哼了聲,未央又俯身為他将靴子穿了。

兩個人離開了皇帝寝殿,明帝仰頭看向遠處,見陰雲彌漫,不由嘆道:“這種陰冷的天氣,實在叫人讨厭。”

桓玹在他身後半步之遙,聞言道:“風霜雨露乃是天時,就像是四季一樣,陛下該敞開心懷,必會發現其中各有各的好處。”

明帝回頭:“我沒有你那樣豁達的胸懷。”

一陣風掠過,把明帝的罩帽掀的動了動,桓玹上前一步:“陛下。”

明帝站着不動,任由他動作,直到桓玹為自己整理妥當,明帝才道:“你一大早來見,是不是有什麽事?”

桓玹見皇帝的臉上透出些憔悴之意,便道:“沒什麽,只聽說陛下昨晚上沒睡好,過來瞧瞧。”

“鬼話,”明帝笑了聲,“還會有人巴巴地跑到內閣跟你說我沒睡好?去告狀我沒吃藥吧?”

桓玹道:“陛下明知道諱疾忌醫的道理,怎麽偏這樣讓人不放心?”

明帝不在意地擺擺手:“這病不吃藥也能好,又不是什麽會……”

在皇帝說出不祥的話之前,桓玹咳嗽了聲:“陛下。”

明帝橫他一眼,卻只是笑了笑:“好好好,不說了,免得刺你的耳朵。”

兩人緩步而行,繞過寝宮,又走了半刻鐘,才終于到了一座不大的殿閣,卻是兩層的樓,在假山石拱圍之中。

桓玹親自扶着明帝往前拾級而上,推開照夜閣的門,暖煦氣息裹着淡香撲面而來。明帝先前被那種苦藥熏得頭疼心煩,驟然聞到這樣的氣息,不由惬意地微微閉上雙眼,略覺受用。

他往內走了幾步,腳下松軟,是厚厚地波斯地毯,明帝看見四角跟正中都擱着暖爐,不由回頭笑道:“又是你叫他們弄的?”

桓玹将将他身上的紫貂大氅解了:“一旦天氣轉冷,陛下的寒症就會發作,你為什麽不明告訴太醫院?他們也好有所準備。”

明帝自個兒在正中的那副《歲寒三友圖》下的羅漢榻上坐了,聞言笑着啐道:“用你管,有本事你讓他們也都事先準備。”

桓玹看他一眼,不言語。明帝掃了一眼這屋子裏的陳設,照夜閣并不大,是皇帝年青時候偷閑的地方,裏頭多是書,或整齊,或淩亂,又有一盤棋擱置在書桌上,棋盤上棋子淩亂,乍看似雜亂無章,細看便會知道,這是一盤沒有下完的殘棋。

明帝看着那一盤棋,良久才挪開目光。

不多時,太醫院又呈上了湯藥,未央轉呈給了桓玹。

明帝嗅到了那股苦澀的氣息,才回神似的皺眉道:“別把這裏也帶上藥味,可厭。”

突然,他發現端來的藥是兩碗,頓時又恨恨嘲諷道:“好的很,這次還加了碼了。”

桓玹将一碗放在明帝跟前兒,自己捧了一碗:“這樣,陛下就當是在陪我飲酒,我先幹為敬。”說着,便舉了碗,竟果然一口氣飲盡了,把空了的藥碗給明帝看。

明帝目瞪口呆:“你、你竟敢……我……”

桓玹挑了挑眉。

目光相對片刻,明帝啞然失笑道:“你這小混賬。好,論喝酒,我是絕不會輸給你的!”

說着,果然也利落地端了藥碗,咕嘟咕嘟地喝了個精光,明帝咂着嘴皺着眉道:“這下你可滿意了?”

未央忙過來将藥碗取下,又送上了漱口的水跟蜜餞糕點等物。

桓玹挑了一樣糖漬玫瑰腌梅子給明帝,自己卻只漱了口了事。

明帝含着梅子,半眯起眼睛,突然說道:“玉山……我不知道聽誰說,你那個……那個沒過門的小妻子,長的有點兒像是阿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桓玹眉峰一動:“陛下聽誰說的?”

“不記得了,”明帝擺擺手,突然他說道,“過去這麽多年,其實連阿羽長的是什麽樣子都有些不記得了。不如,什麽時候你帶她進宮來,讓朕看看?”

***

馬車将到城門的時候,停了下來。

桓玹回到車邊兒,卻見錦宜把簾子掀起來,是姜老夫人和藹地說道:“輔國恕罪,如此就進了城,人多眼雜的,勞煩了一路,且就送到這裏吧。”

桓玹道:“老人家不必在意,請安心穩坐就是了。”

姜老夫人見他氣度沉穩淡然,心也跟着一寬,略頓了頓,便點頭道:“那好,老身就卻之不恭了。”

錦宜放下簾子的時候,偷偷又看了桓玹一眼,卻見他氣宇軒昂,這般輕衣簡從,可見是着急出城,可怎麽又有閑暇護送她們?難道……

此時此刻,錦宜心裏仍然對外祖母的話将信将疑。

車進了城,卻徑直地往西城而去。

終于到了姜家門前,這雖是姜門的老宅,卻比先前郦家沒修繕之前的門庭還要疏冷。

姜绉早翻身滾落馬鞍,吩咐家奴快灑掃庭院,安置茶點。

錦宜親自扶着姜老夫人下地,老夫人迎着桓玹道:“勞煩輔國大人一路了,若不嫌棄,請入內吃口粗茶,稍事歇息。”

桓玹道:“多謝老夫人厚意,只是我另有要事……就不叨擾了。”

姜老夫人也只是客套,知道他不會進門的,恰這會兒姜家舅媽得知消息,慌裏慌張跑了出來,遠遠看見桓玹等人,便要跑過來,卻給姜绉一把拉住,跟丈夫一起立在門口垂頭恭候。

姜老夫人暗中握了握錦宜的手,回身扶着自家丫頭的手轉身往門口而去,那邊兒姜绉跟妻子見狀,才忙過來迎着。

剩下錦宜跟桓玹面面相對,錦宜便覺着大概是風撲了臉,竟有些癢癢。

“我……”她張了張口,終于說道,“我想在舅舅這裏陪外祖母幾天……”

說完了心裏又嘀咕:自己跟他說這些做什麽?!

“好,”桓玹答了聲,卻又道:“只是你記着,以後除非我答應,否則,別随意在外頭過夜。”

錦宜覺着這話似是命令,便不禁嘟了嘟嘴,微微歪頭看他。

桓玹望着她有些疑惑好奇的眼神,那原本規規矩矩垂在腰間的手突然有些不由自主。

“記住了麽?”他追問了一句。

錦宜只得說道:“記住了。”

桓玹微笑:“那……你就好好地在這裏,我改天得空再來看你。”

“好……”錦宜本能地答應,話一出口,突然發現他的話有兩層意思,她只答應了好好在這裏,可沒想到後一句。

“乖。”桓玹卻已露出了然的笑,舉手在她的頭上輕輕揉了揉。

錦宜驚得幾乎倒跳出去,卻又像是給他五指如泰山壓頂,半分也動彈不得。

衆目睽睽之下,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盯着他們。

這人也太大膽張揚了!

錦宜羞窘之餘突然後悔,她從來不戴珠花,先前是因為沒有,後來桓素舸送了她很多,她仍是沒有仔細穿戴打扮的習慣,但是因桓玹這個動作,錦宜想把桓素舸送的那些全部都戴在頭上,看他是不是還能這樣肆無忌憚地下手。

她轉身就要追外祖母,只是還未邁步,突然想起一件事。

錦宜回過身,緩緩擡眸:“你今天……真個兒是去出城公幹的?”

她的眼睛裏像是有什麽透明的蝴蝶在翩翩飛舞,桓玹道:“不是。”

“那……是為什麽?”

“是……”桓玹深看她的雙眸,又像是直視她的心:“為你。”

錦宜雖隐隐知道那個答案,胸口湧湧,有一種類似叫做快樂的東西想要迫不及待地飛出來,但直到聽了他親口回答,耳畔仿佛聽見花開的聲響,錦宜又羞又是喜歡,忙将雙手握在胸口,生恐給他看見自己心頭花開的模樣似的,低頭轉身飛快地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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