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當初郦錦宜嫁入桓府, 并沒有轟動到皇帝賜婚的地步。

除了桓素舸, 以及當事的這兩位“新人”, 沒有人知道這門突兀而絲毫也不匹配的親事從何而起。

似乎只有桓玹交代了一聲,然後底下的人就滿懷着震驚跟不信、按部就班地開始準備起來。

在所有人看來, 這一切完全就像是一場荒唐的演練,偏偏每個人都投入了十分認真。

成親那天,本該是洞房花燭,桓玹來新房裏走了一遭,看了眼自己的“新娘子”。

然後他就結束了本該“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洞房良宵。

而且第二天就搬去了內閣, 仿佛唯恐天下人不知道自己是位鞠躬盡瘁,舍小家顧大家的國之股肱棟梁。

不過當時,也隐約有些八卦流言傳播的。

雖然關于郦家那位大小姐的風評是有些差, 但是沒有人指摘她的容貌。

本來郦雪松默默無聞, 卻因為跟桓府結親後名聲大噪。而他的女兒……原本也是藏在閨中人不識,因為名聲太差, 對于其容貌的期待度自然也相應地降低。

可是後來露面——尤其是在嫁了之後,桓府的幾場應酬裏, 但凡見過那新婦的, 無比驚愕于她的美貌跟氣質, 并發出諸如“人不可貌相”之類的感嘆。

郦錦宜并不是楊玉環,什麽“楊家有女初長成”, “天生麗質難自棄”。

楊玉環出生于宦門世家, 從小兒也算是千萬寵愛, 長大又成為壽王妃, 乃至封為貴妃,從小兒的嬌養,也滋潤了貴妃的才藝跟容貌體态,而讓唐明皇舍棄六宮粉黛的貴妃娘娘……其豐腴的體态跟錦宜相比,只怕要是兩個錦宜才能比得過。

郦家原本家境窘迫,錦宜又操心家務,長到十四歲都不知脂粉跟裝扮乃何物,雖有着天生的容貌,但不管是吃食補養還是衣着妝扮上都是十足欠缺,所謂人要衣裝馬要鞍裝,所以除了雪松知道自家女兒麗質天生外,其他多是不知。

錦宜的快速長成,是在桓素舸下嫁之後。

但是這種“長成”的方式,對錦宜而言,卻更像是一場極為殘酷的“拔苗助長”的催長儀式。

在所有人驚豔于新婦的容貌之時,桓玹連看那人一眼都覺着多餘。

終于一日,大概是積攢的八卦心理無法按捺。

明帝打趣笑道:“熬了這多麽年終于成了親,又是個嬌滴滴的小嬌妻,怎麽你居然舍得讓人家獨守空房,自己跑來睡這沒有趣味的內閣板房?”

桓玹道:“不過是些兒女之事,我對那個不感興趣。”

明帝道:“洞房花燭乃是古之周禮,也是男女大欲,你竟是要成仙了道了不成?”

皇帝眼中透出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八卦之光,桓玹淡淡道:“臣也有紅顏知己,只是不在家裏。”

明帝發出長長地“啊”的聲音:“我知道了,是那個什麽……什麽樓的什麽來着?”

桓玹覺着這個誘餌可以暫時滿足皇帝的好奇心了,不至于讓他一直圍着自己不住地刨根問底,于是當機立斷地走掉。

打個可以誅九族的比喻——就像是有一條狗在自己身邊汪汪亂叫,你只要往遠處扔出一樣東西,不管是木棍還是石塊,它都會毫不猶豫地奔出去,快活地撿回來。

相比較明帝的直言不諱,內閣的同僚已經朝臣們,對桓輔國成親後就抛下小嬌妻的舉止,卻有着百花齊放的猜測。

其中的一個猜測也許就是……“不好使”。

這三個字,一方面意味深長,一方面不懷好意。

但還有另一個猜測是,斷袖子之癖。

真相撲朔迷離,但無可否認,在那段時間,張閣老的逆子張懷之往內閣跑的次數明顯地降低了,而周大夫也不敢像是以前那樣賣弄風雅,他們不約而同地,在桓玹面前低調收斂了很多。

這大概也算是……意外收獲。

直到桓玹在澄江樓裏同花魁童姑娘過了一夜,內閣男人們的警惕心才略有些降低了。

***

那天桓玹回到府裏,也難得地回了自己房中一趟。

他發現桌上擺着的都是自己喜歡吃的菜色,什麽翡翠玉扇,百子冬瓜,他看一眼旁邊的郦錦宜,卻也猜得出她是為何會如此精準地知道自己喜歡吃什麽。

這種刻意的讨好讓他更為惱怒,原本還想保持相敬如賓的姿态,但她仿佛總能觸到自己的怒處,當即叫她不必費心,拂袖而去。

後來聽說,她并沒有怎麽哭鬧,也沒有為難下人,只默默地叫人把飯菜撤去。

這讓桓玹略覺意外。

他暗中略留意了幾回,也隐隐地發現她不像是傳言裏所說一樣,但惡感在心底早就生根發芽,一時卻也無法拔除。

期間桓素舸回來過幾次,他也見了兩回。

對于這位侄女,桓玹是發自內心的憐惜,但正因為如此,在桓素舸不顧一切要下嫁郦家雪松後,桓玹疑惑不解,百般規勸,桓素舸卻似鐵了心。

桓玹起初懷疑雪松是不是暗中做了什麽,甚至一度起過殺心,他勉強按捺命人詳查,證實了雪松的清白,那原因只能是在桓素舸身上,可這孩子偏偏不說。

桓玹猜不明白,所以對她是又憐又恨。

那日,桓玹去拜見桓老夫人,老夫人請他落座,問了幾句外頭的事,便叫貼身的丫鬟嬷嬷們都退下了。

老夫人道:“我知道你忙于正事,但是你如今不比從前了,已經是成了婚的人,家裏頭還有個妻子盼着等着呢。你們已經成親三個月,反弄得比路人還陌生,你可知道外頭都傳的什麽?”

桓玹不語。桓老夫人道:“我知道你大概是瞧不上她,但再瞧不上,也已經娶過門的了,是你名份上的夫人,她年紀那樣小,被你這般刻意的冷落,你可想過她是什麽感受?”

桓玹方道:“可是她說了什麽?”

老夫人搖頭:“我也正覺着意外。早先聽是那樣刁蠻刻毒的性子,我還以為你娶了個了不得的人物進門,現等着她作妖呢,可是這三個月來,我冷眼旁觀,她竟是個很安靜的性子,更是半句訴苦也不曾在我跟前兒說過。”

“老太太莫要忘了,知人知面不知心。”桓玹的意思,自然是郦錦宜是在做戲,掩飾了本來面目。

桓老夫人笑了笑:“我豈不知這個道理?我正是覺着她很不是那樣妖驕毒辣的人,才肯跟你說這些話的。”

桓玹沉默。老夫人道:“另外,我也不全是因為她才跟你說這些,咱們這一家子,你是最出色的一個,可你不能總一顆心在朝政國務上頭,總該為自己的後嗣着想。如今一把年紀了,連比你小的老四,都有了阿秀跟阿果,我還想着在我閉眼之前,也看到你能開枝散葉,為我們桓家傳宗接代呢。”

老夫人語重心長地說了這些,桓玹告退出來。

他緩步往回走,心裏又是厭惡,又有種無法形容的感覺。

終于回到了自己房中,卻嗅到了一股藥氣,他也不做聲,入內查看,卻見他的小夫人卧在床上,竟是已經睡着,并不知道自己回來了。屋裏頭也沒有什麽丫鬟婆子在,空蕩蕩地,透着冷清清的意思。

桓玹本是因為得了老夫人的囑咐,所以才回來,如今一看她竟然這般……登時不悅起來。

他心中惱怒,面上冷若冰霜,卻并不吵她,只是沉默地轉身要出門。

不料正将出門口,便聽見門外腳步聲響,透着窗有聲音傳來,低低說道:“這藥我是請前街的表弟去買的,跟阿果之前用的一樣,應該是好的,奶媽快熬上,免得這病耽擱下去不好。”

桓玹聽了詫異,他記得這個聲音,正是四房丫頭桓纖秀,當即不忙出去,只往旁邊退開一步。

另一個人道:“多謝四姑娘為我們夫人操心。”聲音裏帶着一些悲戚,是郦錦宜身旁的沈奶娘。

兩人在門口站了站,桓纖秀道:“不要說這種話,要不是為了阿果,夫人怎麽會得了病?”

說到這裏,桓纖秀又道:“這些人太過了,這麽明目張膽的不把人放在眼裏,都跑到哪裏去了?”

沈奶娘擦了擦淚:“他們哪裏肯靠前兒,我也不敢強留他們伺候,如果惹急了,他們還要去添油加醋地回禀老太太,只怕還要趕我們出去呢。”

桓纖秀的聲音裏也帶了幾分哽咽:“夫人……也太不容易了。”

沈奶娘忙道:“姑娘別哭,好了,我去把藥熬起來,夫人不會有事的。”

桓玹在旁聽着,心中恍惚,正要詢問明白,耳畔聽到一聲咳嗽。

他回過頭去,卻見是郦錦宜,不知何時已經起了身,此刻正扶着桌子,向着他行了個禮:“三爺……是幾時回來了。”

***

錦宜唇上略帶苦澀的藥香,帶着熟悉的氣息。

往日那些仿佛淡忘的記憶,也随着偷偷地發芽了。

“三爺!”錦宜趁着他發怔的瞬間,用力在他肩頭推了一下。

桓玹回過神來。

錦宜扭頭不看他,忍着羞窘悄悄地說:“你幹什麽……”

“我……”桓玹索性靠她近了些,心裏湧動的東西将要蓬勃而出:“我想親阿錦。”

錦宜沒想到他竟如此厚顏,忙舉手抵在他的肩頭,本想将他推開,卻因為身單力弱,蚍蜉撼大樹一樣,看起來反像是抓着他不放般。

她畢竟還有病在身,又且受驚,一時氣喘不休,臉上紅潤之中泛出了汗意。

桓玹定睛細看:“阿錦……我……”

錦宜聽他聲音低沉,眼睛不眨地看着自己,心裏恐懼:“你別!”就竭力又将頭轉了開去。

桓玹見她緊緊地貼在床壁上,仿佛要把自己縮成一團兒一樣,便将她和臂抱住。

懷中的身體在微微發抖,桓玹暗中調息,溫聲安慰道:“我……只是擔心你的身體,有本事你快些好起來,我一定不會這樣。”

錦宜動彈不得,咬了咬唇:“好歹……也是輔國大人,怎麽能……這樣無賴?”

被贊“無賴”,也算是開天辟地第一遭了。

桓玹甘之如饴:“是,只對你。”

錦宜面紅耳赤:“你到底想怎麽樣?”

“讓我守着阿錦,”桓玹不由在她發上親了一下,“只要看着你好好的我就安心。”

“我又不會立刻死了!”錦宜忍無可忍,脫口而出。

他聽見一個“死”字,臉上的笑忽地蕩然無存,原本溫暖的懷抱仿佛結了冰。

錦宜察覺到了這種明顯的突變,驚愕擡頭,見桓玹的眼角依稀流露一抹紅。

“你……”她想問他怎麽了,又有些問不出。

桓玹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才終于緩緩說道:“以後不許亂說話了。”

錦宜眨了眨眼,怏怏地“哦”了聲。

桓玹把她往懷中抱得更緊了些,讓她又有種無法呼吸之感:“輔國!”

“叫我什麽?”

“玉山,你放開我,我、我喘不過氣兒來。”

他大發慈悲地放開了些,又在她臉頰上親了口:“阿錦,時候不早了,咱們安歇吧。”

錦宜的渾身火熱,這種話也說得出口,俨然是老夫老妻的口吻。若傳了出去,她還要不要做人了。

“你真的不走?”

“不走。”

“那放我回家!”她徒勞無功地掙紮,卻像是個被裹在蛹裏的蠶,在他懷抱裏,只能無望地搖頭擺尾。

懷中的人雖然身單力弱,扭動起來倒是頗為生猛,兩人又貼在一起,不免蹭到了不該碰的地方。

桓玹悶哼了聲,臉色微變。

“你別再亂動了,不然……”他緩緩地說。

錦宜也有些累了,張着口喘息,懷疑他要發怒:“不然怎麽樣?”

視線所及,是他的喉結突兀地一動,雙眸俯視着她,有條不紊而無比認真地回答:“不然我就把洞房花燭提前了。”

錦宜聽了這句,仿佛被人吸去了魂魄,整個人軟了下去,又希望自己徹底地小下去,最好化成蚊蟲,芥子,在他懷裏徹底消失得了。

正在屏息靜氣,不敢亂動亂說之際,聽到耳畔桓玹幽幽地說:“等你大好了,親手給我做件兒衣裳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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