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第76章

融入封控區的生活對謝敏來說如魚兒入水,不費吹灰之力。

他在“中層地塊”邊緣不起眼的地方租了套房子,位于貧民區,狹窄街巷滿是生活化的油污味,私搭電線和防盜網把天空切割成塊,這裏魚龍混雜,治安奇差,卻是謝敏最好的藏身之所。

清晨,謝敏裹着一身褐色呢絨長衣走出筒子樓,風掃過,不禁哆嗦一下,把下巴縮回圍巾裏。

真冷,他往掌心呵了口氣,團起一捧白霧。

“先生,最近降溫,您穿得太少了!”

身旁傳來卷簾門滑動的吱嘎聲,一張通紅的小臉先從縫隙裏探出來,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

她穿着臃腫的棉衣,動作卻迅捷輕盈,手抵在卷簾門底下往上一擡,簾子随慣性卷起。她又推開門,挂上營業招牌,搬出應擺放在外面的貨物,整套動作下來不過幾分鐘,一氣呵成。

迎着晨光,這間開在窄巷口的商店開始營業。

謝敏從店門口的郵箱裏抽出派送的新報紙,沾着寒冬的氣息,紙面在低溫裏發硬,刺得他指尖發疼。

他倚在商店門邊,一頁頁翻看。

“中層地塊”刊發的報紙一向言辭銳利刻薄,筆者借文字宣洩激憤,但頗受好評。眼下謝敏正在看一位經濟學家的新評論,它抨擊執政官前段時間推行的貿易政策,言辭鑿鑿,用詞不堪。

“謊話連篇的東西有什麽好看的?”

耳邊傳來女孩略尖銳的嗤聲,惹得謝敏看過去,他放下報紙,懶懶擡起眼皮,從兜裏拿了兩枚銅幣,遞給她。

女孩習慣性接過,去貨架拿給他一包餅幹,然後趴在矮窗下的櫃臺上,側臉看謝敏吃餅幹。

這個男人是兩周前搬來的,筒子樓人員流動快,人口雜,她在商店裏看攤,平時不記人,但謝敏來的那天她倒是記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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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一把隐在夜色裏的刀,從頭到尾瘦削筆直,他擡頭時,商店門口的燈泡光落在他臉上,只勾出一弧邊緣清晰的暗痕,以及鮮明利落的下颌線條。

女孩盯着謝敏的手,那只手捏住餅幹邊緣時會牽動骨骼,蟄伏在皮肉下的青筋與血管随之鼓起,森青的顏色一晃而過。他指節修長,有繭,還有細小傷口,透着異樣的美感。

“你看得懂嗎?”謝敏的手指劃到那篇評論文章上,笑着問她。

女孩理直氣壯:“看不懂,但我知道他們在說壞話。”

“你知道新聞自由嗎?”謝敏又笑了,看着小姑娘的臉,覺得有趣。

“知道又怎麽樣,新聞自由能讓我吃飽穿暖不被打劫嗎?”女孩哼了一聲,她踢了踢腳邊的斧頭,指着被砸碎後重新粘好的門玻璃:“他們不單說別人壞話,還說我們壞話,說我們是臭水溝裏的蛀蟲,他們才是蛀蟲,死蛀蟲!”

謝敏垂下眼,把最後一塊餅幹塞進嘴裏,慢吞吞地嚼着。

“更何況,我覺得報紙上這個人長得好看,長得好看的一般都不是壞人。”女孩趴在櫃臺上,稚嫩的臉蛋飄過一縷可疑的紅暈。

謝敏掃了眼報紙上執政官的照片。

“你喜歡他?”他看向女孩,話裏帶點調侃。

“不可以嗎?”女孩耳根紅了,把臉埋在手臂裏,又覺得這姿态太遜,便紅着臉瞪謝敏。

“可以。”

謝敏安撫道,手卻把報紙折起來,塞進兜裏,起身,離開商店。

他七拐八拐,走進一條昏暗小巷,繞過兩道門,穿過迷宮似的走廊,來到地下黑醫的診室。

最近兩周他一直在這裏接受治療,保密性高,可靠。

見他來了,醫生戴好手套,兩人默契地做完了檢查,結果還不錯。

“恢複得很好,最近還有疼痛的症狀嗎?”醫生習慣性詢問,又從抽屜裏翻報告書。

謝敏揉了揉後頸的腺體,即便是隔着手術手套,被別人碰過後還是令他心情煩躁。

“沒有,但我最近很想咬人。”謝敏磨了磨牙尖,語氣沉沉。

“易感期快到了?”

“不是……不說了,我上次讓你查的藥劑有頭緒了嗎?”謝敏問。

兩周前謝敏給了醫生一支試劑,要他通過黑市查藥效作用。

“自己看吧。”醫生把報告扔給謝敏。

謝敏一行行掃過,臉色淡漠,看不出情緒波動。半晌,他捏住報告薄薄的紙角,問:“你确定只是普通的alpha腺體修複劑?”

醫生遺憾地攤手:“以我的職業操守做擔保,雖然我是個黑醫,但我宣過誓的。”

“不可能。”謝敏喃喃道,眼裏露出不解,手指微微攥緊,把報告紙捏出褶皺。

“什麽不可能?”醫生邊說着,邊打開昏暗房間角落裏的電視,雪花屏滋啦幾聲,閃出畫面。

謝敏靠在桌角,手指觸碰紙張的地方變得冰涼,像覆蓋了雪花,凍得他神經發麻。

“我不相信。”

謝敏唇瓣碰在一起,嗡聲道。

“嗯?”醫生沒聽清,剛想問他說了什麽,卻被一陣鈴聲打斷了。

是謝敏的通訊器,子爵打來的。

謝敏心下正煩,反手挂斷,誰知對方又打來一遍,只好接起來。

“有事?”謝敏不悅道。

“執政官宣戰了。”

子爵用謝敏從未聽過的凝重語氣,說出這句話。

“什麽?”

謝敏将報告紙攥緊,揉進掌心,黑沉沉的眸裏掃出一抹駭人的亮光。

安斯圖爾政壇經歷了史上最大的浩劫,但這驚世駭俗般的報複并非沖着任何人。

“零號”長官謝敏啓動了埋藏在內網近十年的類「瘟疫」病毒,造成內網防禦系統整體癱瘓,其本人重創執政官後乘坐封控區所屬的直升機逃之夭夭,坐實了“叛變”惡名。

其後,“零號”舊部集體入獄,執政官因失血昏迷,政壇一度動蕩。但兩天後,搶救成功的執政官迅速複任,以雷霆手段鎮壓惶惶人心,瞬息控住場面,不僅如此,他去獄中見了“零號”的舊部。

又幾天後,執政官接管了“零號”,赦免所有舊部,成為了“零號”的代行長官。

從此,再無人敢與他針鋒相對,他俨然成為安斯圖爾真正的執政者。

高度集權與肅清後,執政官做了一件堪稱瘋狂的事:向封控區的實質領袖“殉道者”宣戰。

戰火首先從安斯圖爾與封控區接壤處燃燒起來,安斯圖爾的軍隊裝備精良訓練有素,大兵壓境後,迅速占領了封控區周邊的領土。軍隊一路碾向中心區,途中遭遇的抵抗不值一提,直到第四天後,才被稍正規的反叛勢力阻擋。

而在這四天裏,打破和平條約的宣戰行為使安斯圖爾受到諸多譴責,鄰近城邦惶惶不安,生怕執政官吞并封控區後下一個就是自己;想從中分一杯羹的暗中攪渾水;各方勢力錯綜複雜,輿論的大鍋從天而降,轟然壓在這根繃得快斷了的弦上。

然而,這些甚嚣塵上的抨擊在執政官的宣戰視頻發出後,猶如雪花飛進爐火,化成無傷大雅的水滴。

戎裝加身的執政官站在風雪羚羊旗幟前,鷹隼般的眼透着冷光,面容堅毅肅穆,擲地有聲地闡述着封控區內反叛勢力的暴行,百姓經歷的疾苦,混亂割據後百年未曾收複失地的遺憾。

人們不難從那些字眼裏感受他的勃勃野心,如鐵血般铮然而熱烈,傲慢又不可一世,但他鑄就的輝煌時刻提醒着人們,他是一個言出必踐又高瞻遠矚的領袖。

“任何不曾患有意志脆弱之症的人類,不會臣服于天使,亦不會媚從于惡魔。從現在開始,安斯圖爾的榮光将灑遍封控之地,我将帶你們回歸陽光下,我将獻上你們渴望已久的富饒與自由。”

“我以我們的旗幟起誓。”

男人的話音斷在此處,視頻戛然而止,風雪羚羊旗幟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光芒融進男人眼底,令那雙晦暗的眸煥發生機。

徐裏退出視頻,将通訊器放進衣袋,他倚靠在昏暗的走廊牆上,沉默良久,去掏衣兜。

從煙盒裏拿出一根,叼在嘴裏,點燃,煙霧袅袅,模糊了他的面部輪廓,

咔噠、咔噠——

他吐着煙圈,渾身籠罩在一股低迷和頹然中,茫然中抽完一根,随手扔在地上,還要再抽,卻見走廊口站着一個身材苗條的女人和身形魁梧的男人,沉默着朝他望去,不知等了多久。

徐裏垂下肩膀,轉頭看着姜琪和陳石。

姜琪穿着幹練的套裙,連日奔忙令她消瘦許多,眼睛卻亮得很;陳石胳膊上打着石膏,是棄機逃生時受的傷,身上也有不同程度的外傷,但好得差不多了。他臉色更沉,繃着一股勁,滿是兇相。

“徐裏,執政官向封控區宣戰了。”姜琪道。

徐裏手指動了動,他摸到牆壁粗糙的花紋,擡起頭時,剛好能看見走廊盡頭的落地玻璃外,塔臺發出的指示燈。

他上次就是在這個拐角,躲過執政官的眼線,給謝敏傳遞消息的。

可如今他的長官成了敵人。

不,他們可能早就是敵人了,只是所有人都被謝敏蒙在鼓裏,那人一邊享受着他們的敬仰與信任,一邊把他們當傻子耍。

“我知道。”徐裏深吸一口氣。

“我不相信老大會叛逃。”陳石咬着牙,一字一頓道。

“我也不相信,即便我親眼看見過。”姜琪認真道,手指卻悄悄抓緊了手裏的記事本。

“哪怕你的飛機因他失事,差點就死在裏面?”徐裏擡頭,盯着陳石。

陳石啧了一聲,這話無異于往他心口捅刀子,但他還是梗着嗓子嘴硬:“對。”

徐裏踩滅煙灰,苦澀地笑了一聲。

“徐裏,戰争很快就開始了,執政官需要我們,這次我們目的一致。”姜琪認真道:“你還記得執政官在獄裏對我們說了什麽,對吧?”

徐裏神色一動。

他記得。

在獄裏,四面不透風的牆擠壓着昏暝光線,執政官背光站着,淩厲輪廓被黑暗模糊。他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聽見他的聲音,凜冽得如山尖一捧冰雪。

“我會親自抓他回來。”

執政官從不食言。

徐裏向外走了一步,被陳石抓住手腕,拖出走廊,帶到陽光下。

“我們要比執政官更快找到他。”陳石冷聲道。

“然後揍扁他。”姜琪揮了揮拳頭。

徐裏看了眼陳石抓着他的手,輕輕嗯了一聲。

傅家祖宅。

暹羅貓蹲在小恐龍坐墊上,愉快地舔着爪子。

它并未注意到男人始終停留在它身上的複雜視線,陽光散漫地從窗簾縫隙流淌下來,烘烤着它的毛皮,像裹上了一層甜兮兮的蜜糖。

門外傳來響聲,暹羅貓警惕地看過去,發現是熟人,它視線一轉,看見沙發上的男人朝他招手。

黑枭進來時看見的是這樣一副景象。

一線陽光劈開客廳暗沉的灰霾,如水般傾瀉在真皮沙發上。執政官像被抽掉了那一直驅使他緊繃挺立的脊骨,随性地斜倚着沙發靠背。

他腿上墊着毯子,懷裏趴一只貓,正有一搭沒一搭地給貓順毛。

暹羅貓發出舒服的呼嚕聲,在男人手下撒嬌,傅聞安便揉了揉,又用指尖摁它的鼻尖。

貓打了個噴嚏,不情願地用爪子撥弄他的手指。

沒人能想到,那在政壇乃至各城邦間掀起軒然大波,獨斷專行發出宣戰宣言後毅然發兵,做出罔顧規則的瘋狂行徑的alpha,此刻正在逗貓。

更準确地說,自從執政官醒來,只要不工作,他都會在宅子裏看貓。

縱容貓抓壞他的真皮沙發,碰倒他名貴的裝飾品,上蹿下跳弄髒精致衣服,在他身上留下滿是灰塵的爪印和貓毛……無論那貓怎麽鬧,他都沒有多說一句話。

他只是沉默着,用晦暗難明的眼神凝視這只會撒嬌耍賴的動物,從不讓它離開自己的視線。

有很多人覺得傅聞安反常,甚至覺得他瘋了,但黑枭從不這麽想。

他太清楚自己的長官是什麽人。

謝敏的離去徹底瓦解了傅聞安身上那道看不見的枷鎖,讓他撕掉面具,成為一個真正的“暴君”。他太清楚如何收買人心,運用自己得天獨厚的優勢達成目的,他惡欲叢生又矜持優雅,連說謊都帶着彬彬有禮的腔調。

他用大義凜然的說辭煽動着他所掌控的一切,只為了抓回他的alpha。

何其坦蕩,何其自私。

“情況怎麽樣?”

傅聞安冷聲問道。

“如您所料,“殉道者”發來了和談請求,由于上次被回絕,這次他們采納了您的建議。”黑枭道。

“銀來和談?”傅聞安不經意地抓了下貓的下颌,他手法娴熟,貓咪覺得舒服,直蹭他的指尖。

“郵差來和談,銀會陪同。”黑枭道。

“我不喜歡別人讨價還價。”傅聞安抱起貓,與貓咪圓圓的眼睛對視,他的唇線依舊平直,但眼底掠過一抹愉快。“但這次看在他的面子上就算了,備車。”

黑枭欲言又止。

車早就停在門口,傅聞安換好衣服,恢複冷酷體面的精英做派,快走出門口的時候,黑枭憋不住,還是說了出來。

“長官,您真的要親自涉險……”

“喵~”

一聲突兀的貓叫蓋住了黑枭的語氣詞。

傅聞安回頭看去。

暹羅貓蹲在沙發上,貓眼閃着亮光,直勾勾地盯着傅聞安,似是在判斷什麽。

一人一貓對視着,沉默在發酵。

一秒,

兩秒,

三秒。

突然,傅聞安眯起眼,試探着喊了一聲:“長官,過來。”

暹羅貓跳下沙發,朝傅聞安飛奔而去。

那一瞬間,傅聞安覺得自己渾身血液逆流了,一種酥麻的感覺從後脊竄到天靈蓋,又裹着更熾熱酸澀的情感重重落回心髒裏,他的手指下意識蜷了一下,張開時僵硬一片。

隐秘的期待與惶恐令他心癢難耐,他不受控制地想到那位給貓取名字的alpha。

他想剖開alpha的心,看看「長官」這兩個字到底意味着什麽。

他還想做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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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就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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