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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升起篝火的流民營地是個陷阱,謝敏知道,可他不得不去。

遇見李琴并非偶然,在車上的一瞥讓他記住了多數流民的臉。他親眼看着李琴陷入雪窟九死一生,掐着最寸的時間将人救起,僞裝身份整理話術獲取信任,為的就是探查營地內部的情況。

他明白颠沛流離的流民對外人的警戒心有多強,他既不想殺無辜的人,又不願意葬送自己性命,只能如履薄冰,步步為營。

他從山上下來時躲過了一支軍隊,無論裝備還是風格都像極了子爵的親兵,确認後更是八九不離十,情勢也因此比先前更加迫切。

如果李琴說得不假,幾支小隊同時上山,很可能查到他們落腳的洞窟,進而威脅傅聞安的安全。

必須盡快得到食物和藥品,聯系外界後回到他身邊去。

刻不容緩。

送走李琴,快進營地時,謝敏發現了她說的那兩個駐守營地的親兵。

營地中燃着篝火,衣衫褴褛的流民疏于防備,他反握匕首從荒草叢邊埋伏,悄無聲息地繞過去,刀刃閃過寒色,無聲無息放倒親兵。

他将屍體搜刮完畢,只有兩把防身用的手槍,一個加密過的通訊器,為了防止他黑吃黑,親兵甚至連替換彈夾都沒配備。

謝敏掩住眼底兇光,将兩具屍體拖進雪溝中,從側邊潛入營地,規避視線搜刮帳篷。

一無所獲。

仿佛知道他會前來,所有食物與藥品都集中在中心區人數衆多的地方。營地內做飯的婦孺忙的熱火朝天,青壯年則人均帶着家用的剪刀、菜刀、斧子或木棒戒備外人,俨然一群驚弓之鳥。

謝敏心裏愈發煩躁,這場面的再現幾乎将他拖回無邊黑暗的過往裏。

他也曾是這其中的一員,無家可歸的賤民任誰都能路過啐一口踩一腳,他們拿起武器自衛,又被更強的武力碾得七零八落。

在槍炮面前,菜刀木棒不過玩具。

他壓下心中雜陳思緒,剛從角落的板車旁出來,迎面撞見一個男人。

謝敏瞳孔一縮,他來不及多想,在男人失聲尖叫前一手刀砍在對方脖子上,把人打昏了過去。

然而,他的動作還是晚了。

那是一群來車廂裏拿棉被禦寒的人,在最前的男人被放倒後,人群爆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尖叫。

“有人進來了!”

這一聲堪稱平地驚雷,将原本平靜的營地轟然炸開,一根根緊繃到幾乎斷裂的神經被撥動,老人小孩登時四散逃走,青壯年抄起武器往事發地趕。

謝敏心裏暗道不好,他霎時将那一小群男人盡數撂倒,長臂一伸,抓了個女性omega勒在懷中,匕首從袖口探出,死死抵在對方脖子上。

“退後!不想她死就退後!”

冷厲的暴喝帶着恐怖的壓迫感向外擴散,謝敏如一頭饑餓多日的狼,矯健勁瘦的軀體蘊含兇猛的爆發力,他死死勒住omega掙紮的身體,冷酷地掃過圍靠而來的人群,匕首冷光閃爍。

“退後!”

匕首在篩糠着的女性脖頸上劃出一道血痕。

流民眼中流淌着濃濃的戒備與敵意,他們攥緊武器,像誓死捍衛領地的喪家之犬,聚集在一起以狂吠壯膽充勢。

“你放開她!”

“不許傷害她!”

“你要什麽我們都答應你!”

“媽媽!……謝先生?!”

女孩的哭腔從或恐懼焦急、或歇斯底裏的叫喊聲中傳出,影影綽綽的人群縫隙中透出李琴如同死灰的臉。

她抱着一個陶罐,罐子裏裝着腌好的鹹菜,看起來是下飯菜。

“給我食物和藥箱!只要給我,我不會殺任何一個人!”

謝敏将匕首往女性脖子上面抵了抵,大聲道。

在他的威脅下,有人匆忙去準備,收拾了一個便攜的箱子,淚眼婆娑地放在空地,等謝敏去取。

“打開!”謝敏威吓道。

箱子被打開,裏面放着各類藥品和粗糙食物,米面谷子混在一塊,都是些凍裂的邊角料。

謝敏顧不得那麽多了。

“退後!”他大喝。

人群随着他的前進而後退,如同互斥的磁鐵,空地的距離始終維持在一個穩定的範圍內。

謝敏蹲身提起箱子,剛要帶着人質後退,餘光瞟見人群中閃過一絲銀光。他心猛地一跳,條件反射般挾着女性轉身,下一秒,子彈嵌入肉體的聲音在他耳邊炸開。

噗嗤——!

血噴了他半邊臉。

人群裏有人有槍!

驚愕,恐懼,憤怒,種種情緒如同被封存的火藥桶,被一顆子彈轟得送入風雪之中。

“殺了他!”

“砍死他!”

“讓他死在這!”

“媽!”

無數遲鈍的刀刃鋪天蓋地朝謝敏砍來。

他習慣性伸手掏槍,扣下扳機前眼中閃過的卻是一張張形銷骨立的熟悉面孔,童年時那些曾活着又死去的人在他眼前不斷閃過,如同魔鬼般扭曲拉長,獰笑着向他咧開森森白牙。

「你怎麽敢殺我們?」

「你不記得自己是被誰養大的嗎?」

「你大言不慚對他說自己沒有對平民動過手,那你現在在做什麽?」

吊詭邪異的話音灌入耳膜,撕扯着謝敏的心。

他緊緊咬着牙,将槍按回腰間,擡手擒住襲來的木棒,腰部用力,将對方連人帶棒掄了出去。

謝敏護着箱子,一開始下手還知輕重,但流民人太多了,他躲得及刀子躲不及棒子,無數重擊落在他瘦弱的脊背上,被緊繃的肌肉抵住。

他單手撐住朝他頭顱下落的砍刀,反手折入掌心,殺紅了眼,照着襲擊他的男人砍了下去。

“媽!你醒醒,媽!”

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腔像一把劍,直直劈進謝敏心裏。

謝敏的刀由下落改為平拍,将人打橫抽飛,與此同時,他心生恐懼。

他感覺到了自己蠻橫滋長的殺意。

混亂中,謝敏找到了那個開槍的人,是一個僞裝成流民的親兵。

營內除了外面站崗的兩位,還有第三人!

謝敏掀起人群,所過之處無人能阻擋他的腳步,他飛撲出身襲向戴着兜帽的親兵,向後反折手臂,對方手裏仍拿着槍。

兩人纏鬥着,謝敏壓着對方手腕,槍口就在他耳邊放橫,只聽砰砰巨響。

他們身後不斷有人中槍倒下,人群過于密集,子彈避無可避,血很快染紅了腳底冷硬結實的凍土。

到處都是人類崩潰的哀恸,他們伏在親人的屍體旁悲戚嚎哭,被折斷手臂擊斷肋骨躺在地上的傷員比比皆是。

謝敏扣住槍口,子彈出膛的作用力震得他手臂發麻,他眼睛一片血紅,雙腿盤在對方腰際,一個倒摔将人砸入地面。

腿絞上脖子,只聽咯嘣一聲,頸骨斷裂,人應聲咽氣。

他将手槍繳走,不斷鼓脹的心髒像要裂開般疼痛,他環顧四周,已經沒人能再阻止他。

他俯身拾起散落一地的藥品和食物,跪在血泊裏一件件在衣服上擦拭收入箱中,可他擦不幹淨,滿手都是血。

他站起身,抱緊充滿到毫無縫隙的藥箱,細瘦身影在血腥中被拉長,像一條即将斷裂的線。

“你怎麽能,你怎麽能!”

“你不是救了我嗎?你不是好人嗎!你說的話都是假的嗎!”

“你說話啊!”

“你怎麽不去死啊!”

是李琴的聲音。

謝敏機械地轉動眼珠,他眼裏并沒有常人該有的神采,甚至沒有冷酷,他只是平靜地看向李琴。

他手臂收得那麽緊,将藥箱牢牢護在心口最幹淨的地方。

那裏沒有血也沒有傷,纖塵不染。

李琴伏在她母親的屍體旁,手裏拿着一把割草用的鐮刀。可她雙手緊握遍布汗水,手腕抖動肌肉緊繃,她滿臉淚痕,淚被凍成冰渣,零星散布在發紅的臉頰上,顯得尤為可怖。

“她不是我殺的,在場每一位都不是我殺的。”謝敏飄忽又輕聲地道,仿佛在說服什麽。

“我只是想來拿藥箱。”

李琴絕望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荒唐笑意從臉上的每一塊肌肉綻出,眼底被永無止境的恨意覆蓋。

她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捏緊鐮刀,對準謝敏。

“你這個瘋子!”她歇斯底裏地吼着。

謝敏看着沖來的女人,很輕地擡手蕩開,一記鞭腿,毫不留情地将人掃了出去。

他該回去了,傅聞安還在等他。

他轉身,就在此時,空中傳來戰機劃過的破空聲,那嗚嗚如厲鬼咆哮的引擎聲由遠及近,在山間陰冷的風中回蕩開來。

謝敏凝固的臉色突然變了,他目眦欲裂,死死盯着天空中那一排逐漸擴大的黑影。

前所未有的自責與怒火替代了他所有的感官,理智快被憎恨燒成灰燼,他望着天空屬于殉道者的戰機,如臨深淵。

拿無辜人的生命當作誘餌的陷阱,他卻義無反顧地跳進了牢籠裏。

轟炸是緊追着他來的,他帶給了所有人災難。

第一枚炸彈落在山間,掀起狂風驟雨般拍打的雪塵,火光照亮了陰沉沉的天空。

“所有人,隐蔽!”

謝敏猛地轉身,他看向衆人,破了聲地大吼道。

很快,他的聲音被吞沒在第二枚炸彈掀起的浪潮裏。

火光如同巨獸的腳印,一步步向此處逼近,裹挾着死亡降臨的壓迫感向衆人襲來。

謝敏一手拎着藥箱,一手将還未受傷的人往隐蔽的雪坑裏拖,他被悲怆憤怒的人拳打腳踢也無暇顧及,因為轟炸來了。

氣浪将他震飛,肩背重重砸進堅硬的樹幹上,謝敏只覺整個人要被攔腰截斷了,他被埋進雪裏,鮮血從他鼻腔流淌到雪裏。

他蜷縮起來護着藥箱,樹上被震落的雪塊擊打在他的後背,暴雨一般傾瀉下來,讓他根本擡不起頭。

不知道落了幾枚炸彈,山火吞噬着殘缺枯黃的枝葉,震耳欲聾的炮聲與引擎聲逐漸走遠。

謝敏從雪堆裏直起腰,看向遠處。

營地被夷為平地,焦炭累累的廢墟中随處可見人類的斷肢,蝼蟻般慘死的生命從天空俯瞰不過米粒大小的點。

有人逃過一劫,行屍走肉般起身,朝着親人死去的地方哭泣。

謝敏閉上眼,他像是被眼前的慘象刺痛了,內心深處幾乎快要泯滅的東西哭嚎着盤旋在腦海裏,他倚在冰涼的樹幹上,再也直不起腰。

藥箱從臂彎滑落,他跪在雪裏,被震傷的內髒隐隐作痛,鼓膜流下血來。

他終于看清了一個殘忍事實。

他為自己的殘忍找了無數借口,蒙蔽心智抛棄良知,拼死在泥潭裏掙紮了近三十年,以為從永凍水面探出頭來就是光明,但他錯了。

永夜之後仍是永夜。

他滿手冤魂,靠吸淨他人之血而生,他只是自私地救活了他自己。

太冷了,冷到遍體生寒,血液靈魂即将凍結,化成烏黑齑粉。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很久,也可能只有一分鐘,他抱起藥箱,一步步走向山坡。

他要回到那個洞窟去。

那裏有篝火,很暖和。

他盲目又混亂地想着,腦海中的一切都不複存在,他像設定了既定目标的人偶,無論如何都要達成。

越過叢叢樹海,他看見了風雪之中行進的一隊敵軍。

痛苦,自責,愧疚,挫敗,憎恨,憤怒,自我厭棄。

種種情緒雜糅進那不複跳動的靈魂中,被鮮血與風霜洗煉,他麻木地擡起眸,凍到僵硬的手指捏在槍管,往後一扯,上膛。

“子爵,子爵。”

他呢喃着,從腰間扯出匕首。

他形單影只,又宛如戰神。

都殺了,一個不留。

槍響在暴風雪的雨夜裏,一具具屍體滾下山坡,謝敏踏進雪裏,開槍時脫出的彈殼埋葬進狂風中,再無蹤跡。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山洞的。

漆黑一片的洞穴再無餘溫,濃重的血腥氣從洞穴牆壁上傳來,有明顯交戰痕跡。被熄滅的篝火只剩黑色殘渣,謝敏将藥箱放下,那種滲入靈魂的冷将他徹底淹沒。

像被放逐到海底,心裏某處被血淋淋地挖了個空,風從中猛灌,令他呼吸驟停。

他跪在炭火前,用凍傷的手指觸碰着那片空曠地面。

那裏已經連傅聞安的一丁點餘溫都沒有了。

刺痛從指尖傳來,被尖銳石塊一刮,滋出細密血痕。

他沉默地垂下頭,睫毛因痛苦而輕輕顫抖,他攥緊拳頭,抓住一地碎渣。

他的篝火不見了。

走了。

是了,也該走的,是他回來的太晚了。

他殺了人,不幹淨,對方走也在情理之中。

謝敏眼眶發酸,他緊緊蹙着眉,牙關緊閉時咬得肌肉酸疼。

他拾起洞壁旁邊的柴火,打着火苗,卻怎麽也燃不起火來。

木枝被血澆過,又腥又潮,根本燃不起來。

“為什麽,為什麽點不着。”

謝敏魔怔地搓着打火石,神經質一般跪在地上,火苗燙傷了虎口也渾不在意。

“怎麽能點不着,怎麽會,明明之前還能的。”

“我還能的,傅聞安,我點不着了,傅聞安,你幫幫我。”

“傅聞安!”

謝敏将打火石扔了出去,他一腳踹翻木柴堆,像一只走投無路的困獸,歇斯底裏地吼叫着。

“你出來!我不走了,我回來了,我帶藥給你了,你出來!”

“你是死了嗎!我他媽讓你出來你聽見了嗎,你看我一眼,沒死就看我一眼!”

“你聾了嗎!老子說話聽不見是不是!”

“我冷傅聞安,我要死了,傅聞安!”

他朝洞壁開槍,槍聲回蕩在山洞裏像炸彈在耳邊爆開,他面容猙獰,青筋從薄薄的皮膚下面延伸出來,他反複踢着牆根,手指插進發間,用力薅着。

到最後,他蜷縮在牆角,像小時候一樣,将自己封閉在牢籠的最內側,他呢喃着,緊緊抱着腿,鼻尖貼着衣服,外套上全是人血的味道。

“你來看看我。”

他閉上眼睛,無力地懇求。

他快被逼瘋了。

他知道那些人是怎麽死的,無數因他而死的慘狀盤旋在腦海裏,從強制封閉的角落盡數湧出,唾棄他的無情與卑劣。

一腔恨意無從發洩,更深的自我厭棄占據了心靈的全部,他記得自己在混戰中指向的槍口擡起的刀,迄今為止所有的無辜借口化作泡影,露出傷痕累累的靈魂。

他不止一次有過殺人的沖動,即便他清楚地知道對方無辜。

看,只要是為了活着,他什麽都做得出來。

他在撕扯中消磨神志,忽然,一聲響動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看向洞穴外面,只一眼就怔住了。

傅聞安披着風雪,身上迸濺着些許液體,狼狽得不成樣子,他看向謝敏時也愣了,一時間竟沒言語。

“我以為你走了。”謝敏仰頭盯着他,眼眶滾着潮濕氣。

“你不是讓我等你回來嗎?”傅聞安走近,跪在他面前,用手抹了下謝敏發紅的眼尾。

“怎麽哭了?”他問。

謝敏貪婪地看着他的臉,悶悶地反駁:“是血。”

“心裏的血。”傅聞安親了他的眼皮一下,道。

謝敏抓着他的手,不肯放開。

傅聞安用額頭蹭了蹭對方的臉,很燙,他還在高燒。

謝敏的心又揪了起來,伸手要探,沒能成功,被對方躲開了。

“我看見了。”傅聞安很輕地道。

“什麽?”謝敏啄着他,問。

“轟炸,我怕你回不來。”

“我能回來,我怎麽都能回來。”謝敏別開臉,對方用手指掰過他的下巴,惹得他沒法躲。

“你幹什麽?”謝敏不悅地蹙眉。

“謝敏,別做我的敵人,做我的戀人吧。”

傅聞安親着他的手指。

謝敏抿着唇沒回答,他打開藥箱,晃了晃碘酒,拿出棉棒沾了沾,擦拭傅聞安額角上的血痕。

傅聞安不逼他,只靜靜等着。

謝敏慢悠悠地處理完傅聞安額角的傷口,他有些無措,眉頭擰成一團,沒表情時顯得沉悶又陰郁。

良久,他才慢慢開口,說話時眼睛看着別處,有點不專心。

“長官,下次……”他頓了一下,可能是覺得有點燙嘴。

傅聞安拉着他的手,等待下文。

“下次,你弄壞我吧。”謝敏不經意地深呼吸,擡眼,非常性.冷淡地瞟了他一眼。

傅聞安呼吸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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