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掌中(5)

掌中(5)

第五章掌中(5)

“好了傷疤忘了疼,看來俗話誠不欺人。”

微冷的男人聲音裏含着三分戲谑七分諷意乍然傳來,紀蘭漪的手硬生生地停在離欄杆不過寸許的地方,而她的面色也跟着僵了僵。

不僅是因為這道聲音突兀且陌生得緊,還為着那句話裏的意思。

紀蘭漪沒有急着轉身,而是将視線移落在面前的欄杆上。

歸元寺本是有着上百年歷史的寺廟,佛堂殿宇的建築雖皆秉承了前朝遺風,但殿堂樓閣都幾經翻修,看上去既不失古寺風韻,又富麗堂皇。然而在殿堂之外,周圍禪院花園裏的游廊亭臺卻因千百年披風沐雨,加上常年失修的緣故,不少地方都有些漆色剝落的痕跡。

這會兒面前欄杆上的紅漆也掉得痕跡斑駁,而最緊要的卻是欄杆盡頭竟有半截豁口脫落,整個橫杆松松垮垮地懸在那兒。其實不需要紀蘭漪伸手去碰,只怕是風大些就能吹斷了去。

紀蘭漪手撫心口,不由地松了口氣。

“呵。”

淡淡的一聲冷笑再次傳來,紀蘭漪轉身循聲擡頭,直直地朝涼亭外的山石上望去。

高高的山石頂上,一襲玄色錦袍的男子悠悠然地曲着一膝坐在那兒,昳麗卻不失清隽的俊臉上浮現抹似有若無的笑意,深邃冷凝的眸底含着一絲不明的情緒。他就這樣冷眼看着俏生生立在亭中的纖弱女孩。

她正仰面而往,修頸如玉,沿之而上,只見巴掌大的小臉精致得仿佛仙人妙筆所勾勒得一般,柳眉淡淡如遠山黛色新添,杏眼微圓似清池碧水澄澈,唇色不豔卻只淺淡粉色相稱,這張臉的美不在嬌豔而在于素淨,似不施粉黛,眉梢眼角的紅暈卻灼灼奪目。小姑娘身量纖細,整個人站在那兒,如娴花照水,更似弱柳扶風,柔弱得仿佛一吹就倒般。

傅景時墊了墊剛剛随手握在掌心的一塊卵石,想起第一次見着這丫頭時的場景,眸色不由一深。

那日是他陪護喬氏入京的第三天,一早喬氏就派人知會他此次進京來要辦的正事。他那親娘林月殷年輕時戲言定下的姻親,早些年傅景時也聽自己的長兄提過,這一回傅元柏不惜以兩間鋪子作為交換也要他護送喬氏上京,這內中打的什麽主意,即便他猜不到八.九,也能品咂出點兒意思來。

不過就是要找個既能壓制他又好拿捏的女人來解決他的終身大事罷了。

紀丞相的嫡女,又得着相爺和紀家老太太的偏寵,可見身份上清貴得足以壓制她;而據說這姑娘又是京都城裏出了名的傻子,傻憨傻憨的自然是好糊弄拿捏的。

那日喬氏當面跟他提出來,又擺出一副殷殷切切的慈母模樣相勸,着實惡心得傅景時心裏有些不痛快。他離了傅家在京的別莊,本欲尋元潤和吃酒,不知不覺間卻走到了相府外。

說不清楚是什麽緣故,權當是鬼迷了心竅,他堂堂晉陵傅家莊的二少爺竟也幹起了爬屋頂坐牆頭的事兒來。

他就是單純地想看一眼紀丞相府到底養了個什麽樣的傻子,名聲能夠那樣大噪。

那日風雪緊,天色陰沉,因此他一身黑衣坐在高高的牆頭也沒人發現。

他看見一個碧衣小丫鬟哄着身穿緋色裙衫的女子從角門進到花園,一路用着拙劣的謊言誘導着女子往結了冰的湖面上走。小丫鬟聲音脆,傅景時的耳力又好,故而他聽到那些蹩腳的謊話時差點兒沒笑出聲來。

除非是個傻子才會信!

可偏偏那個緋衣女子從善如流地點頭,毫無防備地走上了冰面,還不知死活地朝那明顯是有人故意鑿出來的窟窿邊挪去。

“……”

傅景時當時看着那抹瘦弱的緋色身影,一下子就猜出來那女子的身份。

紀家的傻姑娘!

微醺的酒意上頭,他當時下意識地就幫了那碧衣丫鬟一把。

只是一顆石子,那抹緋色便如折翅的蝴蝶、斷線的風筝一般在冰水裏浮沉。

後來酒意散去,他卻也沒後悔,反而想着,要是這傻丫頭真死了倒還幹淨了。

卵石落于掌心,傅景時慢慢地合攏手掌,視線從亭中紀蘭漪的身上移向湖面,薄唇輕啓:“泡在這冰水池子裏的感覺,紀三姑娘姑娘不會這麽快就忘了吧?”

當日他以為這丫頭必死無疑,出乎意料,她非但保住了小命,甚至連神智都清楚了。

想到元潤和查到的那些事兒,傅景時眸色微斂。

而站在涼亭裏的紀蘭漪卻被他的話說得一驚,她驀地将目光定在傅景時的面上,眉頭輕蹙,忽然生出些面善之感來。

倏而,她眼底露出一絲慌亂,“你,你是……”

她忽然就想起落水那天看到的那個人,那個坐在牆頭把玩石子的黑衣男人。

紀蘭漪不知道眼前這人是誰,不知道自己落水是否跟他有幹系,也不知道今天他怎麽又出現在了這兒,只是覺得肩頭的傷似乎又隐隐痛了起來,更有一股子寒氣忽的從腳底竄了出來。

她小臉一白,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

然而,驚慌的她卻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裙角,整個人往後仰去。

那搖搖欲墜的欄杆!

紅蕖的驚呼聲響起,紀蘭漪這才回過神,可終究為時已晚。失重感如潮湧般襲來,一下子就讓她想起那日落水時的恐懼,絕望似乎又卷土重來,她閉上了眼。

然而冰涼刺骨的感覺并沒有再次包裹而來,紀蘭漪只感到腰上一緊,似乎是被什麽細長的東西纏住了往回拽去,天旋地轉間她跌跌撞撞撲進紅蕖的懷裏。

勉強站穩身子,她張皇睜眼。

眼前一道細長的金光閃過,她借紅蕖的攙扶穩住身子,擡頭望去時只看到那原本坐在山石上的男人不知何時站起了身,這會兒正慢條斯理地理手上纏着的金絲線。

方才是他出手救的自己?

紀蘭漪慘白着一張小臉,呆呆地看着那人,卻不妨他忽而縱身掠至跟前。

乾國沒有男女大防的泥古規矩,但傅景時周身都漫着一股“不好惹”的氣息,紅蕖見他過來,忙将紀蘭漪護在了自己的身後,還不忘恐吓道:“你不許動,我們可是相府的女眷,你要是再唐突,我可就喊人抓你了!”

“哦?”傅景時腳下步子停住,雙手抱臂,只越過紅蕖盯着紀蘭漪瞧:“怎麽我救了你的命,你還要讓你這個不識好歹的丫頭喊人收拾我?”

紀蘭漪心氣尚未完全平複下來,但整個人已經恢複了冷靜。她眼簾輕掀,清淩淩的目光滿含探究。

她輕聲道:“可當日把我推進相府花園冰池險些要了我性命的人也是你。”

紀蘭漪的語氣是肯定的。

不提紅蕖的憤怒與震驚,便是傅景時也詫異了一下。

原來這傻丫頭發現了他?

傅景時不由地輕笑了聲:“那你很該謝謝我才是。”

“……”明明看上去冷峻不好相與,怎麽能說出這樣厚臉皮的話來?紀蘭漪眉頭皺得緊了些,“你究竟是什麽人?”

傅景時挑了挑眉,掀袍在亭中的石桌旁坐下,好整以暇地打量了眼紀蘭漪,方颔首道:“我,不是個好人。”說着,側了側頭,又道,“怎麽,不急着喊人過來麽?”

見他如此,紀蘭漪反而松了口氣,整個人慢慢鎮定下來。

眼前這個人奇怪得緊,上一回她落水他袖手旁觀不提,更可能還暗中下了黑手,而今天這一遭雖吓唬她一回,可實際上沒有要威脅她性命的意思,只這态度到底是為了什麽卻教人猜不透。

“來了人也不一定能抓住你不是嗎?”紀蘭漪反問。

傅景時一愣,旋即笑開:“看來紀三姑娘并不像傳聞中那樣……嗯是個草包。”

他神色中的興味絲毫不加掩飾,紀蘭漪見此,心中着惱,一時也懶怠與他周旋,索性拉了紅蕖就往亭外走。可是才走到臺階前,耳邊一陣風刮過,她再擡眸時,剛剛還坐在石桌旁的男人卻已經筆直地杵在她面前,攔住了去路。

“你!”

“嗯?”

“你究竟向想做什麽?”紀蘭漪淡淡地問他。

這會兒還不慌?

傅景時不由對她高看了幾分,但也沒忘了自己的來意。他看着紀蘭漪,聲音微冷地道:“我要你做一件事。”

紀蘭漪蹙眉,雖不解其意,卻仍問他:“什麽事?”

傅景時嘴角一勾:“拒婚。”

“……”紀蘭漪懵住。

傅景時負手勾唇道:“三日後,不管誰到你家提親,只管拒絕便是。”說着,他往前傾了傾身子,壓低了聲音在紀蘭漪的耳邊道,“你該見識了,我能救你也能要你的命,所以,記住,乖乖拒婚。”

“……”

紀蘭漪被說得一頭霧水,正待細問,聽見不遠處傳來動靜的傅景時卻沒有給她再開口詢問的機會,只掠身,整個人便很快就消失了,只留下紀蘭漪和紅蕖二人呆若木雞。

良久,最先回過神來的紅蕖先對着他離去的方向啐了一口:“莫名其妙,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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