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溫家

溫家

美國，洛杉矶。

溫喬暗暗深呼了一口氣，努力克制住自己微微顫抖的指尖，将看完的信沿着原來的褶皺重新疊整齊，放進蒼白冰冷的信封裏。

許久的沉默，放佛時間靜止一般漫長，管家溫畝林悄無聲息地站在她身後，耐心地等待她平複心情。

“什麽時候的事？”她緩緩睜開雙眼輕問了句，嗓音裏盡是極力壓抑也掩藏不了的哽咽，哀傷濃濃。

“有四五天了。”溫管家低頭回了句。

四五天了……

溫喬輕擡了擡長睫，眸色一片通紅濕潤，言又欲止地嗫嚅着唇瓣，最終問出了口，“他……他怎麽樣了？”

似乎早就料到她會問到，溫管家如實回答，“顧家二少爺前兩天就從北京回去了。”

在聽到“顧家二少爺”幾個字後，溫喬纖細的十指無聲攥緊，胸口一片悶悶的刺痛。

“四小姐，您想好了嗎？”

“你這次來是代表我哥，還是溫家老爺？”緩緩地，她将視線轉向窗外。

十一月底的洛杉矶，陽光細碎明媚，感覺卻依舊如多年前剛來一般，冰涼的不帶絲毫溫度。

“受大少爺之托接您回去參加顧家大少爺的葬禮，但更多的是顧老本人的意思，”溫管家語氣稍稍停頓，微微擡頭看了一眼溫喬在陽光下柔白側臉，“過幾個月便是顧老六十歲大壽，他希望兒女們都在身邊，四小姐，您也知道，顧老現在不如從前，上年紀了……”

溫喬墨黑的眸色一黯，視線轉向手邊的信封，許久，才聽到她的聲音，“好，我跟你回去。”

…………

伴随着飛機的轟鳴聲，站在機場溫淩擡腕掃了眼手表，眸底浮現一絲溫暖的淡笑，應該就是這班了。

溫喬一走出機艙，便看見了挺直站在不遠處的那抹高挑身影，穿着一件墨綠色的大衣，身形挺拔，俊朗非凡，溫喬輕揚起嘴角，快步上前一把撲入他懷中，溫軟着嗓音撒嬌，“大哥……”

溫淩笑着揉了揉她的頭發，平日淩厲逼人的眸底盡是溫柔的寵溺，連跟在後面提着行李的溫管家見了也不由得暗暗驚訝，原來大少爺并不似平日所見般冷漠沉肅不近人情，最起碼在自己唯一的親妹妹面前，還是一個親切溫柔的大哥形象。

溫淩擡眸看了一眼站在前方的溫畝林，禮貌颔首，“溫叔辛苦了。”

溫管家立馬鞠躬回禮，“大少爺客氣了，都是我應該做的。”

溫喬擡頭莞爾一笑，伸手挽住大哥的右臂，“我還以為你沒空過來。”

“大哥也很意外，你竟然肯跟着溫叔回來，我都做好親自去美國接你的準備了。”

“這麽多年沒見溫叔了，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的。”溫喬說着，跟着他走向那輛沉穩厚重的邁巴赫，鑽入後座。

“老爺子特地吩咐，晚上準備家宴，為你接風洗塵。”溫淩坐到她身旁，司機小王恰到時機地輕關上車門。

“這麽興師動衆。”她輕揚嘴角，聲音平和，聽不出多餘的情緒。

“的确，”溫淩背靠着椅背将雙手焯進大衣口袋裏，神色淡然，“不過也是應該的。”

“喬喬，”溫暖的掌心輕拍了兩下她的頭頂，語氣裏更多的是叮囑，“如今的溫家不比外頭，少說少錯，沉默是金。”

“我知道，大哥。”溫喬伸手順了順額邊有些擋眼的碎發，眸色一片漆黑。

那個地方，曾承載了她整整十六年的記憶。

…………

溫家老宅歷經七十多個歲月的風吹雨打，依舊端莊傲然。

青牆黛瓦，曲繞回廊，假山奇石，看上去厚重沉穩，渾然透着一股濃濃的滄桑感。

似乎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沒有絲毫的改變，又似乎一切都在無形中早已物是人非。

溫淩提着溫喬的行李箱帶路向後院走去，前方園林格局的老宅子，如今只是被溫家用來專門招待客人的會客廳。

穿過甬長的用鵝卵石鋪成的小路，一座西洋式三層別墅坐落在花園後方，這才是溫家人平時居住的地方。

行李箱輪子摩擦着水泥地發出“轱辘轱辘”的聲響，溫喬跟在大哥身後打量着四周并沒有多大變化的環境，都說草木無情，其實那些看似冰冷無情的景物比善變的人心更容易讓人懷念回憶。

諾大的客廳空曠清淨，溫老爺子正襟危坐在最前方的單人沙發上，雙手交疊于紅木拐杖頂端，身體微微前傾翻看着放在茶幾上的報紙，鼻梁上架着一副銀絲框眼鏡。

短短七年的時間，那個當年在蘇川城商政兩界翻雲覆雨，只手遮天的溫老大如今已是兩鬓斑白，老态微顯。

聽到有動靜自門口傳來，溫恒裕擡頭向前望去，溫喬的目光在接觸到那抹蒼老的身影後，雙腳驀然定在了原地，站在門口再也邁不動半分，溫淩發現了她的異常，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

溫老爺子微顫着右手摘下滑至鼻尖的老花眼鏡，扶着拐杖緩緩站起身子，遠遠地看着站在門口的小女兒，愧疚，自責，心疼……眸底的萬千情緒彙成淡淡的混濁，最後只是垂首朝她輕輕招了招手。

溫喬站在門口凝視着遠處的父親，那個在自己印象中一直都是高大嚴肅，沉默而不茍言笑的父親，如今卻蒼老脆弱的像鄰家伯伯一般，她挪了挪沉重的沉重，終于鼓起勇氣向前走去。

“回來了？”溫老爺子握着拐杖問了一句。

“嗯。”溫喬站在不遠處垂眸輕應。

“好，好啊！回來了就好！”興許是激動，老爺子雙頰透着淡淡的紅暈，擡眸細細打量着小女兒這些年來的變化，個子長高了，但整個人較以前似乎清減不少，眉目低順的模樣如今像極她母親。

想至此，溫恒裕心中不由得悔恨地長嘆了一口氣，這麽多年過去了，愧疚與不安一直如影随形，提醒着自己幾年前犯下的荒唐錯誤。

“溫淩，快，去看看廚房吳嫂準備好了沒，坐了這麽長時間的飛機，喬喬也該餓了。”溫恒裕見溫喬默不作聲，只是安靜地站在原地，連忙開口吩咐。

“這就去。”溫淩将行李箱置放到一邊，這才笑着走向廚房。

“過來坐一會兒吧。”溫恒裕握着手中的拐杖指了指自己身旁的座位。

溫喬擡眸看了眼前方的歐式沙發，以暗紅色為主色調，帶着妖嬈而冰冷的氣息，剛進客廳她便發現了這裏的變化，非但裏裏外外重新裝修了一遍，所有的家居也被全部換掉了，她的童年在這裏找不到絲毫可以寄托的回憶，就連周圍的空氣也陌生的讓人心寒。

并沒有反抗，溫喬輕輕點頭，随後安靜地走到前方坐下。

“我當誰呢，原來是溫喬回來了啊！”還沒等溫老爺子開口，柔媚的聲音便從樓梯口傳了過來，帶着幾分惺忪的慵懶。

尋聲望去，錢文秀正捂嘴打着哈欠款款走下樓梯，一身火紅色緊身連衣裙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材，保養得體的一張臉風韻嬌媚，臨近五十歲的女人，卻讓人辨不出真實年齡。

放在腿畔的雙手悄無聲息地握緊，溫喬嘴角輕勾出一絲嘲諷的笑意，幾不可察。

這麽多年了，她痛失至親，在異國他鄉漂泊流浪，罪魁禍首卻鸠占鵲巢，在這裏安享富貴。

…………

“溫黎和溫墨什麽時候回來？”見她漫不經心走到自己身邊坐下，溫老爺子聲音緊繃着問了一句，神色略有些不悅。

“哦，那兩個孩子今晚都有事，怕是回不來了，讓我跟你說一聲。”錢文秀從傭人手裏接過咖啡，動作優雅地舉至嘴邊輕抿了口。

“什麽事忙得回家吃口飯的時間都沒有，不知道今天他們小妹回來嗎？”溫恒裕蹙眉。

“哎呦～我們家墨墨身為溫氏集團的總經理，這兩年忙上忙下的沒少為溫氏操心，二十六七的人了，連個戀愛都沒功夫談！溫黎就更不用說了，為了拓展業務積累人脈，整天就是來回的喝酒應酬，孩子們這麽費力賣命，你也不知道好言關心一下。”錢文秀軟着嗓音埋怨，對方再大的火氣也能被她說成是自己情緒不當。

溫喬默不作聲地垂睫盯着自己的腳尖，眸色清明，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但願他們真的像你說的這麽優秀。”溫恒裕看了她一眼，緊繃的語氣這才稍有松動。

錢文秀不去管他，盯着坐在對面的溫喬滿臉笑意地熱絡道，“喬喬是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也不提前跟阿姨說一聲，這樣我也能去機場接你啊。”

出了廚房的溫淩看到客廳裏的場景後，眸底閃過一絲淩厲的光芒。

“喬喬，”他邁步上前，在她開口之前便不動聲色地打斷了這段談話，伸手輕輕揉了揉她的發心，視線轉向溫恒裕，“爸，吳嫂都準備好了，可以用餐了。”

“好，也該到飯點了，今天不等他們了，就我們幾個人吃。”溫恒裕說着，握着拐杖緩緩起身，錢文秀眼疾手快地放下咖啡杯，上前扶住老爺子的胳膊向廚房走去。

“餓了嗎？”低沉磁性的聲音從頭頂響起，溫喬伸手摸了摸肚子，擡頭朝大哥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皓齒，“好像真有點。”

“走吧。”溫淩笑着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即使溫家人沒有全部到場，晚餐還是出乎意料的豐盛隆重，興許真的是餓了，溫喬席間一直沉默着低頭吃飯，溫淩給她夾菜，她才仰頭微微一笑。

溫老爺子有意跟她親近，席間噓寒問暖，溫喬安靜乖巧地坐在一邊，他問一句便才開口答一句，老爺子見她吃的認真也不好再多說話，也就只有坐在對面的錢文秀一直絮絮叨叨着家庭瑣事，氣氛也不至于太僵硬。

從頭至尾對顧家大哥的喪事只字未提。

晚飯後，溫淩拎着行李箱帶着她回樓上房間，途經二樓客廳，溫喬站在轉彎的扶手旁看了一眼三扇熟悉的房門，黯淡的眸色掩映在濃密的睫毛下，這裏曾經是她的專屬地盤，承載着她整個童年的回憶，如今卻處處透着冰冷與陌生。

一只溫暖寬厚的大掌輕輕放上她肩頭，沉穩的語氣中帶着疼惜，“大哥知道你不喜歡這裏，但是你剛從國外回來，父親肯定不願意讓你出去住，等這陣子過去我再給你安排地方，大哥這兩天陪你一起。”

溫喬顫了顫睫毛，安靜點頭，随後轉身，跟随溫淩一起上了三樓。

這裏溫馨寬敞，是溫大太太，也就是溫淩和溫喬母親生前最喜歡的地方。

三面牆壁上紅木書架鑲嵌入頂，滿滿地擺放着各式各樣的書籍，厚實的波斯地毯落腳無聲，兩側的印花是某部落的圖騰，狂野中帶着幾分柔情的婉約，連同推拉門外的玻璃溫室花園，陶罐裏畫卷，天花板上的壁紙……這是的一切都母親親自挑選布置的。

溫喬的嘴角勾出一絲譏諷的笑意，是不是應該感謝樓下那位理應被自己稱為“父親”的老先生，心中尚還存在一絲愧疚與良知，讓母親的痕跡沒有完全被這翻天覆地的溫家取而代之。

“爸爸在這裏裝了防盜門，把唯一的一把鑰匙交給我，這幾年三樓也只有我一個人能自由出入，我回來的時候他偶爾會上來坐坐。”溫淩将行李箱放到床頭櫃旁，轉身去看身後默不作聲的溫喬。

似乎是累極了，她低垂着腦袋坐在床邊，柔順的長發遮住素淨的小臉，雙腿筆直地并攏着，單薄瘦小的肩背松垮下來，蒼白纖細的十指有氣無力地交扣在一起。

溫淩薄唇微抿，緩緩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片刻的沉默，溫暖的大掌揉了揉她的頭頂，嗓音輕柔，“早點休息，明天還要跟我一起去顧家參加葬禮。”

溫淩剛站起身子，衣角便被一只小手緊緊攥住，“哥……”

微弱聲音哽咽顫抖，一如她離開那年，“我想媽媽……好想、好想……”

七年的時間，兩千多個日日夜夜，本以為自己有足夠的勇氣面對當年的夢魇，她可以在錢文秀和溫恒裕面前表現的從容淡定，不動聲色，卻在觸及到昔日舊物後情難自禁，潰不成軍。

溫淩眼窩微熱，他伸手覆住溫喬冰涼的小手，另一只手輕輕撫摸着她後腦勺，将她擁入懷中，漆黑的眸底閃過陰沉的厲色，“喬喬，你放心，大哥不會讓媽媽就這麽白白死去，也不會讓你這麽多年的苦白受。”

直到溫喬呼吸變得均勻綿長，溫淩才緩緩起身，動作輕柔地幫她掖了掖被角，随後關燈離開。

即使知道她早已不是那個整天樂呵呵粘在自己身後，甜甜喚着哥哥、哥哥的漂亮娃娃，即使如今的她已長大成人，但在溫淩心裏，溫喬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自己也是她可以繼續堅強下去的依靠。

可能因為時差還沒倒過來的原因，溫喬睡了一段時間便悠悠醒了過來，她睜大雙眼安靜地盯着暗沉的天花板，腦中一片空白。

有輪胎碾過地面的聲音自後窗傳入耳畔，與地面産生輕微的摩擦聲，溫喬微顫了顫睫毛，手背放在枕邊輕翻了個身，伸手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看了一眼時間，淩晨兩點，翻來覆去，最終還是坐起身子下床，還是去窗邊透透風吧……

顧遠風斜靠在車門邊，半垂着脖頸盯着手指間明明滅滅的煙頭，右手漫散地焯在褲袋裏，擡手猛地吸了一口，寒氣混合着煙氣在他身旁缭繞上升，最後消散無形，整個人看上去疲憊而頹然。

視線在觸及到樓下那副熟悉而陌生的身形，溫喬不由得猛地僵硬在原地，纖細的五指緊緊攥着一旁的布簾，一動不動，像是被定在原地般。

夜色濃郁，四周一片清冷的黯淡，萬物沉寂，唯有樓角邊兩盞路燈泛着昏黃幽亮的光芒，橘色的燈光打在他身上，在一側投下一片漆黑的縮影。

他好像變了很多，曾經半蓋至濃眉的頭發如今變成了清爽利索的板寸，一身黑色的大衣半敞着懷，少去少年時的青澀陽光，更多的是沉穩硬朗，此時微垂着頭部讓人看不清表情，在美國時她曾無意聽夏明浩說過，他畢業後沒有回顧家，而是直接去北京進了部隊。

似乎感應到她的視線一般，顧遠風擡頭望向她所站着的窗戶，溫喬微驚，卻仍舊保持着鎮定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這個位置，房間裏也沒開燈，她篤定他看不到自己，心髒卻不受控制地漏跳了半拍。

他的視線在窗邊停留了許久，就在溫喬感覺有些支撐不住的時候，他終于緩緩收回，微挪着腳步站直身子，又深吸了一口香煙，将剩餘半根扔至腳邊用鞋尖碾滅，最後坐進那輛黑色的路虎，發動引擎離開。

直到車身消失于視野，溫喬緊繃的神經才慢慢放松下來，長出了一口氣，攥着窗簾的手心一片濕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