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惡心

惡心

徐宜主是被裴桓找到的。

确切來說，是她的親生女兒徐貞儀去官府報了信，而後徐貞儀吞金自殺。

滁州老家裏，她抱着死狀慘烈的女兒沉默坐了整宿，眼淚卻一滴也沒掉。

多年的朝堂後宮的權術傾軋，她早就不是從前那個會為了女兒，而努力而往上爬的自己。

又或許，她早就不是為了女兒而活的自己，而成為權力與欲望澆灌滋養出來的那朵花。

“節哀。”

徐宜主聽到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果然，仰頭就看到了裴桓，這個從前讓她無比厭惡的男人。

這個在蕭瑾死後只會每日裏招魂祈禱的懦弱男人。

滁州徐氏因徐宜主而成為京兆徐氏，因她而昌盛，也因她而落敗。

不過成王敗寇。

徐宜主被押解回上京，她望着那些朝她扔爛菜葉的百姓，不屑而輕蔑地移開目光。

這些賤民素來如此，拜高踩低，可隐隐約約中，她好像聽到有人在喊“替蕭太傅償命”。

蕭太傅，蕭瑾……那人都死了這麽多年，居然還有人惦記着啊。

當真是流芳百世，萬古功名啊，和她這個卑賤出身的女人當真是不一樣，一點也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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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宜主看着上京明媚的秋陽，好像很多年前，蕭瑾也是這樣把她帶回上京的……那是個很好很好的日子。

那人目光落在掀開車簾好奇打量上京的自己，風流多情的眼裏滿是關心：“徐娘子別吹風啊，你有身孕在身，上京不比滁州，小心受涼。”

今夕何夕，不見故人。

沈執荑又見到了徐宜主，她跪在殿中央，雖然灰頭土臉，衣衫褴褛，卻仍是滿臉驕矜。

她躲在屏風後，默默注視着殿上的一切，身旁是欲言又止的沈母。

沈執荑大大方方道：“您是有話要說嗎？”

當人完全放下執念後，昔年以為怎麽也開不了口的話都變得輕易。

也不會再糾結為何自己沒有得到愛。

沈母道：“沒有，娘娘過得好就好。”

她并不知道沈執荑如今的身份，但看對方如今金釵玉環，宮人們也都個個盡心的樣子，想來應該位份不低。

沈執荑颔首，眼神中無悲無喜，只悠悠将目光轉回殿上。

在這一刻，沈母才終于明白，她永遠失去了她的“女兒”。

那個在她被恩客為難時，會用牙去咬，就算被甩一巴掌口鼻裏都是血，也不會松口的女兒。

那個在冬日和她蜷縮在一起，不知天高地厚般說将來自己要做人上人，要把所有欺負過她們的惡人都殺掉的女兒。

她終于失去了這世上最好的女兒，卻是在再也挽回不了對方之後。

沈執荑确實沒有因為沈母有太多心緒波動。

從前計較，無非是因為不甘，因為憤恨，因為那一點點虛無缥缈可憐的愛。

而現在，她不缺愛，以後，她也會有更多的愛。

她看殿上的情形，除了她眼熟的那些人外，還有個讓人意外的人——也就是裴應遲的“祖父”裴桓。

她這才明白原來這人是白衣衛從不露面的那位正使。

裴桓救下裴應遲，多年靠着僞裝求仙問道，才讓徐家放松警惕。

看這人如今眼神清明、神采奕奕的模樣，便知上次裴府見面，不過是這人裝出來的罷了。

徐宜主對所有罪行供認不諱。

這點沈執荑也能理解，世家盤根錯節，歷來君王都不會太牽涉家族，至多也就是夷三族。

本朝刑罰并不嚴厲，除了蕭家當年的案子，徐家幾近清算了整個蕭氏。

沈執荑知道徐宜主這是想保全徐家剩餘的人。

徐全忠質問徐宜主：“當年我師父為了救你，甚至不惜得罪滁州徐氏。你卻最終治他于死地，徐宜主！這些年你就從未後悔過嗎？”

“後悔？”徐宜主冷笑一聲反問。

哪裏會沒有後悔過，無數個在夜裏輾轉反側的夜晚，她都會回想起蕭家別苑的日子。

想起那個最愛焚香彈琴，舞劍撚花的清隽公子。

怎麽能不懷念呢？可是……徐宜主像是想起什麽般，眼裏的柔光被恨意取代：“你以為你師父當真是什麽好東西嗎？”

“蕭瑾身在世家，卻幫那些賤民說話，他以為自己是天神嗎？他連自己都救不了，還要救這天下人不成？”徐宜主尖利着聲音，這麽多年來養成的端莊和高高在上終于碎掉。

每個人都有不願意提及的過去，對于徐宜主而言，蕭瑾就是那段過去裏最不願意面對的人。

徐宜主扭曲地笑着，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他為什麽不後悔！”

“我背叛他，污蔑他，殺了他女婿，害得他女兒淪落風塵，還逼得他兒子跳崖自盡……為什麽不後悔？為什麽！”

當年在陰暗的天牢裏，她把蕭家的下場告訴不知被誰戳瞎了雙眼，砍斷了雙腳的蕭瑾。

蕭瑾不是說兩人是陌路人嗎？她就不信都這樣了，蕭瑾還能不怨、不恨、不歇斯底裏。

然而矜貴了一輩子的蕭太傅只是沉默地聽着，最後長長嘆了口氣：“臣還是算漏了。”

“你不恨嗎？”

“浮生世事皆如此，何必去恨。”

“你不後悔嗎？倘若當年你沒有救我，今日便不會有這諸多事端。”

她永遠記得蕭瑾聽到這話後的神情。

他“看”着她，眼角還有未幹的血跡，卻仰起頭，脊梁骨挺得和從前一樣直：“我蕭瑾，從不為做過的事後悔。”

白鶴就算折翅困于泥沼，也絕不會同流合污，低下頭來。

徐宜主年少時最愛蕭瑾的君子作态，可後來她也最恨蕭瑾的光風霁月。

她得不到蕭瑾，那便毀了他罷，讓他變得和自己一樣不堪，一樣為世人不恥。

可是她沒想到蕭瑾寧死不折，更沒想到這人居然……

“徐宜主！倘若不是我師父同情你口中的‘賤民’，你早就被徐家人沉潭了！我師父這一生俯仰無愧于天地，立身明德載道，豈是你能誣陷的！”徐全忠在提及師父時，總是格外的激動。

他又如何能不激動呢？他不過乞丐出身，沒有師父的好心，他哪裏有機會讀書識字，又哪裏能明事理、為官卿。

徐宜主與徐全忠對視，緩緩勾起唇角：“你以為你師父當真毫無缺點嗎？”

她确實曾這樣以為，那人磊落大方，待朋友俠肝義膽，待親人體貼溫柔，待愛人忠貞不二……所以，她才豔羨，嫉妒，乃至于想要毀掉對方。

直到她發現了那件事。

“如果我說，蕭瑾她是女……呃……”徐宜主的話沒有說完，就有一把短刃擦着她披散的頭發，正中她身後不遠處的梁柱。

而扔出那把短刃的人，此刻已經被劍柔以劍抵喉按着跪倒在地。

沈執荑這才明白何謂真正的劍術獨步天下。劍柔的劍就像行月的刀法般，實在是快得讓人不知她究竟是何時出現的。

而更令人驚訝的是，那被人按在地上的人——是裴桓。

沈執荑聽到身邊的沈母低聲驚呼：“是他！”

誰？沈母有見過裴桓嗎？

徐宜主呆滞片刻，旋即像是發現天大的笑話般捂着嘴笑，很快就變成放聲大笑——瘋癫無狀的癡笑。

她擡起手，連指尖都因為這笑而顫抖不止，“原來、原來是這樣！”

“哈哈，裴桓，你比我還可憐。”

沈執荑聽到殿內傳來宛如驚雷般的話，“你也知道蕭瑾是女兒身，對不對？”

殿內衆人因這話都陷入死寂。

徐宜主只覺得實在是太過好笑了。

她就說當年裴家尚未落敗，裴桓作為蕭瑾的好友，卻選擇了袖手旁觀。

她就說這麽多年，裴桓為什麽從來沒想過替蕭瑾報仇。

她是在蕭瑾落在她手裏後，才知道對方是女兒身的。也是因為對方同樣是女兒身，所以她才會愈發怨恨。

因為她多年的愛而不得都成了笑話，更因為同為女兒身，蕭瑾能夠堂堂正正踩在那些男人的身上，普天之下無人不佩服。

她卻只能在深宮裏，每日做盡了不幹淨的事。

欲念、嫉妒、仇恨，交織成孑然妒火，吞噬她最後一分感激，選擇了将蕭瑾淩遲處死，還将他的骨肉明碼标價賣予百姓。

蕭瑾可是十六歲的探花郎，出了名的文曲星下凡，多的是人願意出高價買他的血肉。

就好像只要吃掉聖人的血肉，自己也能成為聖人般。

他為這些賤民付出了自己乃至蕭家所有人的性命，最終卻被這些人分食，不是很有趣嗎？

“裴桓，你知道得比我早的多吧？”徐宜主輕笑。

“不救蕭瑾是為什麽呢？因為你愛他？”

徐宜主嘲諷道。

難怪啊，難怪當年蕭瑾救下自己，蕭瑾父母都沒多為難自己。反而是這個裴桓恨她入骨，幾次想殺掉自己。

“裴卿，你要解釋嗎？”一直冷眼旁觀的陳習彧終于起身，走到裴桓面前。

裴桓知道自己今日活不成了，也知道陛下恐怕是早有猜測和防備，不然今日劍柔的劍不會這麽快。

他道：“臣對陛下是一片忠心。”

“忠心？所以你作為白衣衛的正使，故意讓掠影不保護好沈執荑，故意放花閑離開上京，還讓裴應遲向沈執荑射了那一箭，是嗎？”陳習彧反問。

“因為想除掉徐家，所以故意在背後推波助瀾。”陳習彧把所有的事全都串起來了，“徐家殺了廣陵公主，你幫着把罪名嫁禍給沈執荑；徐家想殺裴應遲沒錯，但真正殺死王子義的人……是你派的吧？”

王子義死了，徐家就徹底得罪王谌了。徐家就算再蠢也不至于蠢成這樣。

只能說明那些殺手裏，混着別人的眼線。

沈執荑看到裴應遲聽到這句話踉跄了一下，幸虧她身旁的中書令大人扶了她一下，才讓她不至于摔倒。

“你很擅長借刀殺人。”陳習彧這些日子其實也有懷疑裴桓的身份，只是沒有找到他這麽做的原因。

他不像是為了裴家向上爬，更像是單純想要徐家死，或者說，裴桓想要整個徐家像當年的蕭家那樣覆滅。

當沈母說出那個曾找過她的男人時，陳習彧突然就把這一切都想通了。

陳習彧：“你很愛蕭瑾？不過應當有多愛，就有多恨吧？”

裴桓眼眶泛紅，死死咬緊牙關，最終将當年的事情說出了口。

對啊，誰能不愛蕭瑾呢？

文采斐然，出身優渥，知世故而不世故……世間所有的溢美之詞都能疊到那人身上，誰能不愛她呢？

可他又恨蕭瑾入骨。

明明先說愛的是她，後面與他恩斷義絕的人也是她。

渭水湯湯，他長亭相送，第三次被貶即将離京的蕭瑾卻與他割袍斷義。

“裴桓，你娶我表妹，還口口聲聲說愛我。裴侍郎，你是不是太厚臉皮了些？”

“阿瑾，你知道的我是被迫的，我阿娘以命相逼，我、我……”

蕭瑾卻只是定神看着他，仿佛将他整個人看透般感嘆：“我知道了。”

“以後，不要再來往了，你我殊途難以同歸。”

再後來，就是回京後的蕭瑾仿佛變了個人。

那個明媚張揚的天之驕子，開始沉默、收斂，開始成了與世家對立的人，兩人也再沒有有私下的來往。

唯一一次，是他阻撓對方查科舉舞弊案。

那日，對方用寒徹骨的眼神盯着他，随口吐出了最絕情的話：“裴侍郎，你讓我覺得惡心。”

恨意大概就是那時種下的，尤其當對方有了妻子和兒女後，那份恨意也越來越深。

他開始想把蕭瑾拖下水，他就不信蕭瑾能真的一輩子不堕落。

他不信。

裴桓讓人戳瞎蕭瑾的眼睛，讓人廢掉了她的雙腿。

可他沒想到徐宜主會抓住時機，直接殺了蕭瑾，滅了整個蕭家。

甚至連王家都差點被她壓了一頭。

裴桓再也沒機會把蕭瑾拉下神壇了，因為她死了，而且死後已經背負了所有不屬于她的罪名。

他救下蕭瑾的外孫女，想把她養成扭曲瘋癫的性子，日日給她灌輸那些仇恨，還總是鞭打她。

至于蕭瑾唯一的女兒，更是在陸将軍死後，被賣進了青樓。

蕭瑾要是還活着，肯定會痛苦死吧？

不過他沒想到王谌這個最冷心薄情的人，居然會拿王家在朝堂的勢力，換徐宜主放過蕭成璧。

他也沒想到，他救的居然是個假貨，而真正的蕭敏禮原來早就被蕭太守救下。

雖然是在花街長大，但卻是個和蕭瑾性子很像的人。

愛憎分明，悲憫弱者。

“這就是你讓林靜芳将來讓執荑做暗娼的緣由，是嗎？”陳習彧拔出身側的天子劍，将裴桓的頭用力擡起，“回答朕。”

衆人這才發現陳習彧眼裏居然是恨意，也才明白原來再好脾氣的人，也會有這般動怒的時候。

陳習彧只覺得裴桓此人，果真如他所講述的那位蕭太傅評價的一樣——

真是個令人覺得惡心的人。

沈執荑見陳習彧輕笑：“你猜蕭瑾的孩子怎麽來的？”

蕭瑾的兩個孩子，裴桓一直覺得是蕭瑾與旁人的私生子。

似乎是讀懂了他的想法，陳習彧道：“這兩個孩子都是蕭太傅收養的孤兒。”

背叛年少感情的只有裴桓。

或者說，沉溺于兒女情長的從來只有裴桓。

蕭太傅這樣心系天下的人，哪裏會拘泥于兒女私情，對她而言這些都不重要。

真正讓她與裴桓殊途的，從來不是裴桓違背諾言娶了別人，而是因為她發現這個人背信棄義、看不見那些塵埃裏的百姓。

從一開始，兩個人都只是孽緣。

裴桓哪裏是想不通這些，不過是這些年他都在自欺欺人。

如今被陳習彧挑破，他痛苦流淚，眼裏是偏執和不解。

他究竟是怎麽走到今日的，他殺了親孫子和兒子，逼瘋了知道真相的兒媳，讓假的蕭敏禮取而代之。

可他不想承認是自己放不下蕭瑾，所以他虐待“蕭敏禮”。當得知沈執荑的存在時，他也是喜悅大于厭惡，可他不想承認……

他只是被蕭瑾那句“惡心”困住了。

蕭瑾罵他惡心，可是焉知自己的女兒、孫女後來的下場，倘若讓置身淤泥她們又真能保持本心嗎？

可惜陳習彧的闖入，讓蕭瑾的計劃有了更改。

他一次次試圖把沈執荑逼上絕路。

養父的侵犯是他的人挑撥、養母的抛棄是他的暗地離間，就連陳習彧約她私奔的信，也是他僞造的……

可沈執荑始終沒有瘋，沒有如他所願的堕落。

憑什麽？究竟是憑什麽？

難不成他真的是個“惡心”的人，而蕭瑾、沈執荑她們都是活在光下的人。

“不是，我不是！”裴桓眼裏的光逐漸渙散。

陳習彧原以為這人能有多大的本事，卻沒曾想不過幾句話就把他逼瘋了。

“陛下，如何處置？”徐全忠問。

陳習彧想了會兒，擋住沈執荑可能的目光，用手中的劍剜去裴桓的眼睛。

他覺得這個角度沈執荑肯定不會看得到裴桓的慘狀，他淡淡道：“拉下去，繼續審，把白衣衛的從上到下清洗一遍。”

“怎麽？你要殺自己的皇祖母？”徐宜主望着提着染血的劍，一步步走向自己的陳習彧。

“自然不會。”陳習彧輕笑，就像往日問安般，他俯身道：“朕會将滁州徐氏連根拔起。至于皇祖母，您得親自看着。”

末了他起身，把劍交給劍柔，吩咐道：“上陽宮清幽，适合皇祖母養病，便搬去那裏吧。派人好好照顧，切莫不可怠慢。”

“你就不怕天下人議論嗎？”徐宜主尖利道。

陳習彧目光落在她身上，随即向身後的屏風處看了過去。

他道：“朕不怕。”

若是怕議論，他就不會執意帶沈執荑回京，也不會冊立沈執荑為後。

陳習彧這個人，就是不怕議論的。

從小父皇不疼，母妃不愛，他要是怕議論，早就被宮裏人生吞活剝了。

“都退下吧。”陳習彧的聲音傳來。

沈執荑身側的林靜芳瑟縮着退下，一句話都不敢多說——沈執荑站的地方，看不到陛下剛才的動作，但她卻是看得一清二楚。

陛下剜那個人眼睛時，手法很是娴熟，也沒有半分遲疑。

林靜芳害怕等會兒陛下不高興也把她殺了，着急忙慌就退下了。

等殿內人都走後，沈執荑察覺到陳習彧的目光，她向這人跑去。

步履踩在漢白玉磚上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內格外明顯。

沈執荑踏過秋日晚照入殿內的明光，抱住獨身一人的陳習彧，她眼角泛着淚花：“陳習彧……”

她甚至忘了禮數。

原來這就是導致所有一切的因由。

他們的相遇不是錯誤。

十三歲的沈執荑是十四歲的陳習彧人生裏，最生動的那一筆彩繪；

也是陳習彧的出現，讓沈執荑開始走出別人為她既定好的宿命。

沒有淪為暗娼，沒有被推入更深的泥淖。

兩人抱緊彼此。

隔開花與水，踏過清晖萬裏，別過數不清的人心算計。

他們終于抱緊了彼此。

晚上老時間更大結局，不想把小情侶甜甜蜜蜜和惡人放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