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男主碎片(上)

男主碎片(上)

太寧二年,天大寒。

徐貞儀午睡剛醒,就看到院子裏似乎有個小小的人影,她問默娘:“誰在外面?”

“是二殿下。”默娘恭謹答道。

心裏卻有些不耐煩,這二殿下近日天天來“請安”,也不知道是安的什麽心。

他比太子殿下都來的勤——太子名義上過繼在皇後娘娘名下,但實際上卻是太後娘娘在教養。

故而太子平日忙于學業,甚少有時間過來。

徐貞儀聞言連忙出去,用鬥篷裹住鼻尖被凍得紅紅的陳絮:“絮兒怎的不進來?”

這天寒地凍的,這孩子就這樣在外面等了多久。

默娘和宮人們都有些害怕。

他們都是徐太後的人,自然是故意為難他的,可是要是二殿下告狀……

“兒臣怕吵着母後,就在外面等着的,不冷!”陳絮和太子明明有着一模一樣的臉,性子卻完全不同。

他乖巧可愛的樣子,讓徐貞儀忍不住勾唇淺笑。

陳絮盯着案上擺着的點心,心裏很是高興,臉上也笑得更為開心。

“母後昨日的故事講到哪裏了啊?”陳絮乖乖坐好,像個糯米團子一樣粘在案板上,眼裏是期待的目光。

徐貞儀平日無事,這孩子最近願意來,她也打心眼裏就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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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母後給你講……”

徐貞儀講的故事絮絮叨叨,還總是颠三倒四的,但陳絮沒有半分不耐,認真聽着故事。

等斜陽近山,陳絮才道:“母後,我要回翠微宮了,不然母妃會擔心的……”

得到許可後,陳絮指着那些點心,小心翼翼問:“母後,我有點沒吃夠,能不能、能不能讓我端盤點心走啊?”

徐貞儀知道這孩子這幾日來,無非是為了蹭點吃的帶給明珠。

有時候是點心,有時候是小菜……

“當然可以。”徐貞儀應了下來。

她望着陳習彧提着比他矮不了多少的食盒,有些艱難地離開。

這次的事,她是真的幫不上忙。

陳郁景因為明珠師兄弟想帶她出宮的事,本就還在氣頭上,再加上明珠這個孩子的死。

明珠要替她的孩子讨個公道,但她肚子裏的孩子,是母後容不下,也是陳郁景默許的。

陳郁景也是故意讓人苛待明珠,想逼她低頭認錯。

她實在沒有本事和陳郁景、母後兩個人作對。

三歲的陳絮想不到這麽多東西,他只想着母妃最近總是不高興,或許吃點點心會開心些吧。

他也最喜歡吃點心了,甜甜的,只要咬一口,就能歡喜好久。

“母妃!”

陳絮把食盒放到地上,端起最漂亮的那疊蓮花酥,向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的母妃跑過去。

“母妃,是點心,好吃的!”陳絮拿着點心向母妃遞過去。

明珠盯着陳絮那張和他父親生得像的臉,強忍心中的厭惡,扯了個笑:“好,絮兒也吃。”她自己卻沒有把那糕點咽下去。

陳絮卻還是沒吃,直直盯着母妃,就好像母妃不吃,他也不吃。

明珠沒有辦法,便拿起糕點咽了下去。

因為流産,她近來整個人精神萎靡,從前和朋友們玩鬧整日都不知疲倦的身子,也是頭一次開始像破風箱般難以修補。

她知道陳郁景故意讓尚宮局的人克扣她的月例,無非就是想逼她低頭認錯。

可她哪裏做錯了呢?

明明就是徐宜主的錯,陳郁景卻選擇包庇縱容……

“你這些點心,還有前幾日的,都是哪裏來的?”可能是這些點心入口,讓今日還沒用膳的明珠有了些多餘力氣

陳絮想也沒想回答:“是皇後娘娘賞的。”

他手裏還拿着阿娘剛才遞給他的桃酥在啃,卻突然被一巴掌扇倒在地。

原本病殃殃的明珠起身,又踹了他幾腳:“你是不是也想去給徐貞儀做兒子?啊?”

沒有。

他就是看最近宮人送的飯都是冷的,還有股奇怪的味道,他想阿娘吃好點而已。

可陳絮開不了口,他覺得自己的嘴裏被血腥味充斥。

原本香甜的點心,此刻糊住他的嗓子眼。

他突然再也不想吃點心了。

明珠從小習武,再加上積蓄已久的郁悶,她根本意識不到這樣的拳腳相加,對一個三歲的孩子意味着什麽。

陳絮卻在挨打這件事上頗有天賦。

他瞅準母妃有些體力不支的時候,連忙往外跑去。

“哐當”一聲,是母妃把食盒砸到門框上的聲音。

幸好他還小又跑得快,那食盒才沒有砸到他頭上。

他要是像皇兄那樣長得快,肯定就會被正中腦袋了。這麽一看,長得像小宦官們口中的“小豆丁”也沒什麽不好。

“樂哥哥!”

陳絮捂着耳朵,踮起腳尖小聲喊裏面的樂頤。

樂頤罵罵咧咧走出來:“你這小子,又想來找我借銀兩是不是?這次我一分都……”

剩下的話都被樂頤咽回肚子裏,因為他發現陳絮的左耳在流血。

還有幹涸烏黑的血跡黏在他原本白淨的小臉上。

“快進來!”樂頤連忙提着藥箱替陳絮診治。

陳絮仰着臉,笑得眉眼彎彎:“多謝樂哥哥。”

他笑得這般可愛,樂頤心裏只剩下心疼。

多好的孩子。

可惜,父親是個窩裏橫,母親又年紀輕輕就得了郁症。

陳習彧乖乖聽話用藥包捂住左耳,聲音清脆又真誠道:“多謝樂哥哥!”

“別謝我了,你這傷哪裏弄的?”樂頤皺眉。

這孩子再不得寵也是皇子,按理來說,宮裏人再怎麽樣,也不至于會動手打他。

還是在臉上留下這樣明顯的傷。

“牆上撞的。”陳絮說謊。

他聽侍奉母妃的宮女姐姐們說了,自己得乖巧聽話些,不然父皇可能就會把他送去別的母妃那裏了。

他會乖巧的。

他都知道的,母妃只是生病了。聽樂哥哥說,阿娘以前不這樣的,她明媚善良,她現在只是病了而已……

确實也是這樣,母妃只是因為三妹的夭折太難過了。

母妃懷着三妹的時候,都還讓他摸着母妃的肚子,問他想要妹妹還是弟弟來着。

陳絮乖乖喝下藥。

希望他耳朵的傷能快些好起來,也希望阿娘能快快好起來。

“你怎麽不回答。”樂頤震驚于自己剛才試了試的結果。

陳絮這才擡頭,樂頤又在他左耳邊不知道說了什麽。

“你左耳聽不見呢?”

意識到這件事,樂頤忍不住皺眉——

這些人怎麽把這麽小的孩子弄成這樣。

但樂頤卻被陳絮猛地抱住手,他祈求道:“樂哥哥,你不要說出去。”

“阿娘已經沒有皇兄和三妹了,要是再沒了我,阿娘會瘋的。”

這小孩子都比那些大人懂事。

這得是下了多大的力氣,才把孩子的耳朵都弄聾了。

“你……算了!”樂頤拿出銀針替陳絮施針。

陳絮感受到耳朵和側臉上傳來的細密的疼痛,忍不住閉緊眼睛,他卻沒有多說什麽。

樂哥哥願意照拂自己,替他治病已經很好了,自己不能再多提要求。

“現在能聽到了嗎?”樂頤問。

陳絮聽到耳邊嗡嗡的聲音,點頭又搖頭:“只能聽到一點點,像小蜜蜂的聲音。”

樂頤嘆了口氣:“你後面幾日記得再來用藥。”

陳絮問:“樂哥哥,這些藥多少錢啊?”

樂頤說了個數,覺得好笑:“你每次都問,怎麽?你以後打算還啊?”

陳絮用力點頭:“嗯!等我以後長大了,我就把錢都還給樂哥哥!”

樂頤端了盤點心過來,這孩子大晚上來,恐怕飯都還沒吃。

陳絮卻在看清東西後,難得拒絕道:“多謝樂哥哥!我不餓!”

他其實是餓的,他除了在母後那裏吃了點心外,今日都還沒有吃什麽東西。

可是,只要看到這疊點心,他就會回想起血腥味充斥口鼻的感覺,回想起半邊臉失去知覺的疼痛。

他再也不要吃點心了。

陳習彧揣着藥從太醫院離開,回到翠微宮時,母妃似乎已經睡下。他敲了敲門,沒聽到宮人們來開門。

他實在太餓太累了,就靠着殿門坐下了。

望着上京紛飛的大雪,他想,冬日真讨厭。

又覺得肚子實在是餓得絞痛,便抓起一把雪塞進嘴裏。

好餓啊,真的好餓。

教他識字的徐宦官總說,長大了就好了。

可是長大了真的會好嗎?

他擦了擦嘴角的雪水,抱着膝蓋,無趣地數着飄落的雪花。

反正等他長大了,他再也不要挨餓,還要請最好的太醫替阿娘看好郁症。

陳絮昏昏沉沉睡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殿內的宮人才察覺到二殿下還沒回來。

“絮兒,絮兒……”

陳絮張開沉重的眼皮,看到母妃的臉,“母妃……”

“絮兒,母妃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怎麽會這樣動手,我從前從不欺淩弱小的,我、我……”明珠斷斷續續給陳絮道歉,“對不起,是母妃不對。”

陳絮搖頭:“沒事的。”

他知道的,阿娘是病人,阿娘需要他多一點包容體貼。

陳絮的小手握住明珠的手,認真道:“我知道阿娘是替三妹難過。”

“阿娘,想哭就哭吧,是我不好沒有照顧好阿娘。妹妹一定是覺得我不是個好哥哥,才不來做我的妹妹。”

明珠抱着兒子痛苦道:“我的好絮兒。”

陳絮不知道阿娘為什麽又哭了,他手足無措地安慰:“我會和母妃記得三妹的,永遠都不會忘記。”

他聽到過父皇安慰母妃,說什麽以後還會有孩子的。他聽不懂,卻沒來由覺得可笑。

受過的傷,怎麽那麽輕易就能好。

“阿娘,我們給三妹取個名字吧……就叫念之吧!”

念之懷之,永志不忘。

“嗚……”母妃卻哭得更慘烈了。

三歲的陳絮不明白母妃再哭什麽,他只是承諾道:“我會永遠記得三妹的!”

陳絮确實一直記着三妹,他又很快等到了新的妹妹。

母妃有了四妹,四妹很漂亮,長得像母妃。

不過母妃位份不高,原本湊合過的日子,很快就捉襟見肘。

每日用膳時,七歲的陳絮總是懂事的把肉都留給母妃和妹妹。

當母妃問起,他就端起桌上的番椒倒進碗裏,笑得坦蕩:“我喜歡吃辣的!”

母妃是夔州人再加上翠微宮年久失修,陰暗偏僻,他多吃點番椒也好!

至于肉……還是留給剛剛會走路的妹妹吃好了。

元日将至,母妃數了數剩的銀兩,糾結道:“你兄長都七歲了,該給他準備份大禮才是。你妹妹這也得裁新衣了……”

“我不用的!母妃,我衣裳夠穿的,皇兄和妹妹不能短。”陳絮主動道。

書上說了,孝悌兄弟,友愛親人。

他是弟弟也是哥哥,讓一點沒事的。

況且……就算說了,也不能改變什麽。

母妃見不到皇兄,就委托他把新年禮趁着上學,把東西帶去弘文館。

陳絮有偷偷看過。

那是個蓮花樣式的長命鎖,好生漂亮。

他這兩年不知道為什麽突然長得快了起來。

他前兩個月才“開蒙”,但授課的王夫子,卻誇他實在是出類拔萃。

陳絮不知道這有什麽厲害的,但他卻能察覺到弘文館裏,其他人對他态度的變化。

皇兄對他從熱絡變成疏遠,其他幾個皇弟倒是常來奉承他。

就連宮裏那個得寵但無子的裴貴妃也好幾次召見他,話裏話外透露出想過繼他的意思。

陳絮和他的伴讀裴應遲打完招呼,然後把他給夫子準備的新年禮放到桌上——是一個他手抄的好多趣聞。

王夫子是中書令,還出身琅琊王氏這樣的大族,什麽金玉孤本沒見過?

但他看王夫子最近總是眉頭緊皺,就手抄了許多古今趣聞,希望夫子能高興些。

他放下東西就走,小小的冊子在其他禮物裏顯得極為寒酸。

“馬屁精。”

陳絮聽到兄長的伴讀說了這句話。

他以為皇兄會制止,卻見皇兄只是掃了自己一眼,便悠悠收回了目光。

那伴讀是鄭家的,想來皇兄也不能輕易開罪。

他知道皇兄在皇祖母那裏也過得不好,他能理解。

“皇兄,這是母妃給你的新年禮。”陳絮趁其他人不在,把手中用木盒裝好的長命鎖遞給兄長。

眼前人卻看都沒看,直接随手扔進了弘文館院裏的池塘裏。

然後,陳習彧沒有遲疑跳進湖裏撿起了那個長命鎖。

其他人看到他落湯雞的模樣,都竊竊私語嘲笑他。

他卻把長命鎖收進衣服裏,一步步走向皇兄,然後一拳揮到皇兄臉上:“你知不知道母妃攢了多久錢,才買下的!”

他想都不敢想的東西,這個人卻這樣棄之如敝履!

這可都是阿娘的心血。

“太子殿下!”

“二殿下!”

“快攔着啊!”

陳絮看起來身板瘦弱,但卻拳拳到肉。

事後,皇祖母罰他長跪弘文館前的長街,本就濕透的衣裳在寒風裏貼緊皮肉,愈加難受了起來。

母妃和四妹沒有來,父皇也不可能替他求情,只有王夫子臨走前給他披了件大氅。

他垂眸看着手裏的長命鎖,沉默着收進了袖中。

等到罰跪完,他才知道母妃根本不知道這件事——也是,皇祖母不想讓人知道的事,別人當然不會知道。

母妃見他又弄濕了衣裳,忍不住怨他:“你上個學,怎麽總是把衣裳弄濕弄髒?”

自然因為皇兄的那些伴讀們都喜歡捉弄他。

他和母妃說過的,但母妃總說那些人都沒有惡意,皇兄只是想和自己玩而已。

可是……他一點都不覺得好玩。

于是,陳絮第一次撒了謊:“是我貪玩。”

“你……”明珠愈發生氣,這孩子怎麽越大越不省心,“長命鎖送到了嗎?”

“送了。”他又撒了第二個謊。

“母妃,我不餓,我先走了。”

陳絮又到太醫院找了樂太醫,他借炭火把濕透的書本烤幹。

望着上面那些聖人言,他開始懷疑這些東西真的是對的嗎?

如果仁義有用,為何自己會過得這般一塌糊塗,為何其他人都不喜歡他。

或許……做個惡人才更好吧?

可是做像鄭家、徐家那些子弟的人,又實在是好生無趣。

“在想什麽?”樂頤已經習慣了這孩子總是發呆的模樣。

陳絮因為剛才跳湖的緣故,左耳又出了血,他小聲嘀咕:“樂太醫,你說做聖人容易,還是做惡人容易?”

樂頤不知道這孩子在想些什麽,随口答:“自然是做惡人更容易。”

“哦。”

是,做聖人很難。

宮裏太無趣了,這樣活着真沒意思。不如就找個理由吧,既然做聖人更難,那還是做聖人好了。

陳習彧從門檻上站起來,他堅定道:“那我要做個聖人。”

不偏愛,不徇私,不對任何人存之幻想。

只知古今興亡事和千載百姓苦,至于那些讓人煩悶不甘的小情小愛就随他去了吧。

小玉在成為陰暗偏執批的路上來了個急轉彎

所以說,人要多讀書(bushi)

蕭太傅的番外我還在寫,大家可以先去點個番外合集的收藏,比心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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