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幸存者

幸存者

複古鐘表的時針走到了羅馬數字五，第一縷天光就破開了小鎮沉寂的深空，以及雲層之中氤氲的濃霧，山連山，巨大的鐵索道令畏高者膽寒；城連城，地表建成的夯土巢穴如細胞聚集般排列，深不見底，地底生活着的，是被命名為“異人”的物種。

從地底到穴口的鐵梯長達五百米，褐紅色的鐵繡散發令人上瘾的揮發性氣體的味道，穴中生長有體積碩大、質地堅硬的深紅色活死菇，鐵梯延伸到活死菇的菌蓋上，上下高度差五十米左右，形成通天的天然栖息地，菌褶之間鑲嵌了霜白色的燈管，地底暫未通電，灰塵堵在導電的管道口，沉積成灰色塊狀物，稍有移動就會抖落到地上，周邊環境昏暗到伸手不見五指，異人們聚集在一處，視線前方交叉系上黑色眼紗，只能依靠氣味分辨同類。

巢穴以外是廣袤的天空，大氣層攜帶着星辰金粉流動在穹天之上，其中沒有詭谲的雲，只有褐黃色的沙礫漫天飛舞，土地貧瘠荒涼，仿若沙塵暴随時莅臨的征兆，巢穴的穴口正泛着藍光，那是定期監測異人活躍屬性的機械設備，現在距離它發起下一次監測的時間，還不到五分鐘。

異人的長相和人類大差不差，它們皮膚白皙，經脈粗大，身高八尺，血液呈不健康的青紫色，陳橋一動不動，大氣也不敢出，因為此時，有個異人已經湊到了他面前，正用它先進的嗅覺，試圖辨別他身上來歷不明的氣味。

他身形瘦小，是人類，與這些異人同根同源，前者除他以外無人生還，只因藍星已被造物主抛棄，淪為銀河塵埃，如此，人間氣運眷顧他成為幸存者，卻讓他來到這個滿目蕭然、寸草不生的地方。

異人是外來造物主複制人類基因而生成的殘次品，這也是陳橋稱它們為「異人」的原因，經過三個月的相處，他發現這些異人根本不會說話，并且把人類當作是「殘疾的異人」，一個正常的異人會将自身視為完美形體的存在，殘疾對它們來說就是缺陷，而缺陷具有美感，就是值得被呵護的藝術品。

美學對任何一個種族來說都至關重要，陳橋忽然想到教授生前說過的話，不過這時他似乎對眼前的異人有了新的看法，此人若換個專有名詞替代，就是持有他的收藏家，陳橋将他稱作「阿倫」，他驚異于阿倫的思想，因為它似乎和其他異人一樣，都還沒有進化出自我意志，卻已經擁有了所有權的意識，所以在異人之中，現在的他就是阿倫的財産，既沒有正規儀式的證明，也不是物種買賣，幾乎是一種靈魂層面上的無形的契約。

異人和人類極其相似，都有幾個标志性的動作，例如撫摸頭部代表信任，握手和貼額頭代表安慰，親吻手心則代表信仰和臣服。

阿倫扯下眼紗，如今正凝視着他的眼睛，陳橋看到的黑瞳仿若一潭死水，那深潭倒映他，像可怕的魔鏡在汲取他的生命力，并向他掠奪一些于他而言彌足珍貴的東西——理性。

監控他們的探測機械從穴口下降，它的紅外射線無死角描摹了洞穴所有的內部構造，機械在半空中尚未沉底，亮光照在這些八尺異人的頭頂，白花花的腦袋密如針林，像細胞個體在各自尋找它們的集體，阿倫複又系上眼紗，将陳橋托起，徑直往幽暗的角落走去。

陳橋不抗拒阿倫對他的所作所為，他甚至不知道，倘若沒有阿倫，他會在異人之中落得個什麽下場，至少他現在不清楚，又或者，他也不清楚自己身為最後一個人類，他到底應該為他這個種族做些什麽。

探測機械發出的紅外射線抵達地底，許多紅色斑點照在阿倫的臉上，陳橋看見了他起伏的胸廓，肋骨與緊實的肌肉貼在一處，灰塵陷落在凹下去的皮膚溝壑之中，不免令他産生一股嫌惡感，但他很快轉移視線，因為他沒根本資格産生厭惡。

異人被外來造物主當作地下蠕蟲，不存在任何威脅，探測機械來到陳橋眼前，似乎對他活躍的大腦格外疑惑，卻被阿倫擋開，粗重的呼吸打在機械上，白色霧氣似有若無，那一瞬間陳橋感覺到了它的意思，它想給這機械來一下，來傳達他的煩躁和憤怒。

探測機械将拟形粒子散布在陳橋身上，包裹住了他的全身，然後它們隐下顏色，蟄伏在他的皮膚表層。

很快，歷時三分鐘的探測時間終于過去，陳橋下意識松了口氣，他已經有一年沒說過話了，一年以前在外來造物主的艦船上他還可以自言自語，而現在的他，因為異人無法發聲，所以他也無法發聲，很顯然異人們有它們自己的交流方式，通過它們的神經器官感知振動節律，以此接收到彼此的無聲傳訊。

但陳橋不行。

他無法交流，就意味着他失去了言語功能和社交能力，他會孤獨，可他樂觀的像在不知名行星上度假，絲毫沒有任何作為瀕危物種的覺悟。

況且他現在是活體收藏品，阿倫不允許他跟其他異人親近，這就是他的價值，獨一無二，絕無僅有。

他覺得阿倫大概也是個離群索居的個體，他的阿倫拒絕和其他異人交流，行為怪異，只是守着他一個殘疾，這對人類而言，應該說是心理的寄托和依賴，這才是他覺得阿倫奇怪的原因所在，即使是同根同源，一個異人，又怎麽會有人類的心理活動？

作為異人之中沒有群體意識的怪物，阿倫自私自利；作為人類種族的幸存者，陳橋自暴自棄，他們只不過都是卑劣的個體在互相尋找安慰。

“噗——”一聲，陳橋聞聲看去，原來是深紅色活死菇在釋放孢子，他觀察過，異人的呼吸管道退化，喉嚨也沒進化出類似聲帶的結構。

這些孢子随空氣粉塵進入到它們體內，再極速分裂，彙入身體各個器官的毛細血管中，然後發生劇烈膨脹，将它們的身體撐大，大到一定極限時，“嘭——”地一聲就會炸開，五髒六腑便成為活死菇孢子的養料，四肢百骸則成為其餘異人的食物。

陳橋知道，它們還沒有挺過蠶食同類的獸性階段，但無以飽腹的饑餓感已經使他忘記了地球上那些珍馐美馔的味道，在地底巢穴，他可以吃掉活死菇孢子的幼體，就是那些生長在死去異人身上的蘑菇，奇幻瑰麗，猶如生長在血紅仙土上的夢境之菇，不僅色澤鮮豔，入口還沁人心脾，唇齒留香。

阿倫蜷縮在角落，以此躲規避活死菇孢子的擴散，可惜有些異人不幸被沾上，它們的小臂很快斷成流體，“噗呲”一下腹部凹陷下去，随即胸腔上方凸起，肋骨頃刻間變形，陳橋看到他們就在自己的視線中心爆破，他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恐懼什麽。

阿倫會保護他，無論它出于什麽目的、什麽惡趣味，亦或是什麽陰謀，現在的他也只能像弱小的寄生蟲那樣，寄生在阿倫身邊，向它本能的索取活下去的希望，盡管那是虛無缥缈的東西，卻是他作為人類最後的骨氣。

地底潮濕的泥土蘊含着有機物的馥郁芳香，身後是阿倫的近身軀體，隐約有刻印在他基因裏的同類的味道，格外令人親近。

活死菇釋放孢子的周期很短，它們的生長方式跟地球的蘑菇很不一樣，體積碩大的是母體，它釋放的可以殺死異人的孢子有99.9%都叫作子體，孢子母體成活的概率很低，比方在這個巢穴，僅有的母體也只有寥寥七個，陳橋這樣想着，身上的拟形粒子鑽入他的耳朵，就像耳機那樣，一聲電流響過，他聽到了有人說話的聲音。

“你想逃嗎？”

陳橋對這聲音很耳熟，卻想不起來究竟在哪裏聽到過，他只是渾身一抖，毫無征兆地被這聲音吓到，喉嚨差點吐出“啊”字，接着他猛靠在牆上，驚恐地捂住了嘴，見阿倫沒反應，他又聽那聲音說：“聽着，往你左邊走七步，腳底下的沙土裏會有一把尖銳的石刀，拿起來，殺了它。”

此刻，空白占據了陳橋大腦所有思考分析後的片段，他後知後覺——這聲音是誰？為什麽要他殺了阿倫？它又在哪看得見？

不過他目前還沒找到能與之匹配的答案，他始終覺得那熟悉的電流聲就流淌在他的大腦皮層。

“我為什麽要殺了它？你是誰？”陳橋微微張口，心中訝異不減反增，他腦海之中複現了這句話，實際并沒有說話，畢竟他也不确定若是自己貿然發聲會招惹來什麽飛來橫禍，就壓抑住了自己的心情，此刻正波瀾不驚的與這個憑空出現的聲音對話。

“你很清楚，它是你離開巢穴的最大阻礙。”

“我不需要你那空口無憑的自信來評判我的想法，你究竟是誰？你憑什麽這麽篤定我會想離開？你還能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那聲音沉默片刻，再次啓動時讓陳橋的耳膜好一陣痛：“我的能力不止于此，比如此刻你在想，我會不會是這些異人派來打探你底細的非生物間諜。”

陳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