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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最害怕什麽？

那形狀扭曲的瞳孔像是催眠的擺鐘，讓2874的思緒往四處飄散。

害怕自己不是林子白，更害怕自己只是林子白。

幼時的回憶沖破堤岸朝他湧過來，那個叫阿白的孩子，從自己有記憶以來就是孤兒。

孤兒院是一個吃人的地方，來源于小孩的惡是世上最純粹的，這種惡産生的舉動，不同于成年人利益權衡後做出的行為，這種惡是不帶目的、不帶原因，獨獨來自靈魂的。

沒有原因，也便沒有休止之日。

阿白原本是孤兒院裏的透明人，在一次被領養人退回來之後，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他們的目光聚焦在這個重新回到圍牆之內的孩子身上，邪惡的手伸了過去。

成年人選擇的視而不見，是讓這場惡滋生的最好養料。

沒有反抗能力的孩子翻不過天，也保護不了自己。

精神上和身體上的傷害齊頭并進，阿白的雙眼逐漸黯淡。

而林子白所擁有的開朗性格，遇見高危狀況下冷靜的內核，全都源自于他良好的生長環境，原是不可能出現在阿白身上的。

所以他足夠有理由懷疑，自己的性格、所見所遇，還有家人、朋友和...愛人有多少是真的屬于自己？

如果那些只是自己意外“偷來”的，還不如待在這裏。

2874擡起眼。

待在這家公路商店裏，被副本抹殺，或者渾渾噩噩地活下去，總有一天他會忘記自己的名字，變成一個不會思考的NPC。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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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商店老板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嘴唇勾起一道弧度，露出裏面滿是鮮血的牙齒。

他朝他舉起雙手，作出一個擁抱的姿勢，緩步走來，想在對說：來吧，到我這裏來。

2874挪動腳步，腦海中的那道“留下來”的聲音越來越大。

“離他遠點。”

一只手從後面伸過來，搭在商店老板的肩上。

簡墨的聲音讓2874的眼神清醒一瞬，原本邁開的步子猛地收回來，越過商店老板的肩頭對上了簡墨的眼睛。

簡墨的臉上毫無血色，瞳孔邊緣的波動十分混亂，他咬緊後槽牙強行穩定住神智，手上的力道加大，将商店老板拽得踉跄一步。

商店老板的脖頸上的傷口又裂開一點，他的頭朝旁邊半吊着，眼珠往上翻看向簡墨，語氣興奮：“醒過來了？沒想到小小的異民能激發出你這麽大的潛力。”

“話多。”簡墨一手控制住對方，另一只手抓住那裂開半截的脖頸，猛地向上一扯。

商店老板的笑容一僵，未來得及出口的話語硬生生堵了回去，血肉的相接處被撕扯變形，拉出一塊長長的肌理，最終還是被簡墨拽了下來。

噴湧的血液濺上天花板，簡墨松開五指，那顆頭顱往一旁飛去，在空中形成了一道抛物線。

無首的身體脫力，往地面倒去。

血液噴了簡墨半張臉，這似曾相識的場景讓他極盡崩潰，面前場景一閃，自己仿佛回到了那個純白的實驗室，同組的實驗體被他活生生地切斷脖頸，溫熱的液體裹挾他大半個身體。

“咔嚓”一聲，四周潔白的牆變得透明，外面圍滿了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實驗體，眼神平靜地看着自己。

在觸及那一道道眼神的同時，他迅速反應過來自己的不妥，收起了眼中流露出的恐懼神态，面無表情地看着下一個進入房間的實驗體，緩緩舉起刀刃，迎接下一場戰鬥。

簡墨劇烈地喘息着，壓抑眼前不斷閃回的幻覺。

面前站着的人的臉不斷變幻着，變成那些不懼死亡、不能感知情緒的實驗體，變成含笑看着自己的商店老板，變成姚蕊、變成沈曼庭、變成無數個他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最後，變回林子——

“你在假裝。”

那扭曲變換的五官一頓，面前人的四肢驟然縮短，身高倏地矮了半截，頭頂發色變棕變卷，身上服飾變成了純白的實驗服，一雙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那是...實驗體9913號最原始的模樣。

“你在假裝自己不害怕，”實驗體9913號語氣篤定，“假裝自己對同伴的死沒有任何觸動。”

面前這個個和簡墨同期同組的實驗體環抱手臂，最後下了定論：“你出故障了，實驗體不應該擁有設定以外的情緒，應該上報銷毀。”

簡墨攥緊手中的匕首，一言不發地看着他。

“殺了他。”

幻覺以外，原本倒在地上的屍體不知何時站了起來，脖頸處的血肉瘋狂生長着，形成了一顆血淋淋的、能清晰看見肌肉走向的頭顱。

他湊在簡墨的耳邊，一滴鮮血自他的下巴而落，滴到簡墨的肩頭，他語氣柔緩，好似在念操控人心的咒語：“殺了他，人類的儀器發現不了你的異常的。”

簡墨眼底的藍光閃了閃，最終暗了下來，瞳孔恢複了尋常模樣。

手中的刀牽動他的手緩緩擡起，刀劍向外。

2874的神智早已陷入渾沌，腦海中留下來的欲望越來越大，一步步朝刀尖走來。

簡墨眼中那個實驗體朝自己緩緩走來，腦海中的聲音告訴他：你只需要将刀刃捅進那具屍體裏，就可以永訣後患，殺死他！就像往常殺死其他實驗體一般。

紮破血肉的觸感自刀柄傳來，簡墨心中松出一口氣，心道：只要殺了他就好。

“簡墨？”

一道熟悉的聲音從随身空間內響起，簡墨散焦的雙眼變幻一瞬，面前人的臉閃顯出他真正的模樣。

那是...林子白。

“你和林子白是不是遇見了什麽事？連我這邊都感受到了波動，你們還好嗎？”莉麗絲的書頁內，傳來了何漾的疑問。

簡墨的眼神飄忽一瞬，他來不及思考為什麽莉麗絲的書頁可以傳遞聲音，也沒有額外的力氣去回答何漾的問題。

他講不出一句話來，握着刀刃的雙手艱難地往後收，體內兩股力量在瘋狂鬥争，面前人的面容不斷閃回，讓人分不清現實與幻境。

簡墨的神智就像是一根細線，稍有不慎就會斷裂。

可以想象，如果自己徹底失去神智後，會幹出什麽樣的事情。

簡墨深吸一口氣，趁着這瞬息的清醒，大腦飛速地運轉起來。

身後的商店老板早已不是原本的那個實驗體9903號，而是被游戲操控的傀儡。

他本就是副本的同類，是游戲的一部分。他的力量來自于游戲的中心，而這也代表着，當他受到致命傷害時，游戲也會遭到損壞。

用自己換來副本壓制的松動。

簡墨使出渾身力氣将刀刃逆轉，猛地往自己的腹部紮去。

劇烈的疼痛感襲來，簡墨的雙眼瞬間變得清亮，溫熱的血液流到他的手上，手中匕首忽然乍起一陣藍光，環繞着他的雙手，後又重新沒入了他的傷口之中。

“林子白，阿白...”簡墨的眼中，林子白的面容終于不再模糊。

他雙腿乏力，屈膝跪下，最後側躺于地，目光始終不願意從林子白身上挪開。

耳邊響起嗡鳴聲，簡墨聽見商店老板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居然...”

他聽不清晰，但他卻看見了林子白重新聚焦的雙眼。

“你居然為了一個人類反抗我？！”

林子白渾身一震，原本散焦的雙眼變得透亮，他低頭，看見了躺倒在地面上的簡墨。

他看見簡墨顫抖的唇和腹部漫出的鮮血。

面前的場景與記憶深處的緩緩重合，記憶中那個男孩也是這樣，擔憂地看着他，就好像感受不到傷口的疼痛、不在意自身的處境一般。

一時間，封沉的記憶被打開：被獨自抛在山林裏時的害怕、遇見9905時的膽怯與欣喜，相處數日後逐漸敞開的心扉，還有他們在那濃霧彌漫的森林裏渡過的日日夜夜。

燃氣的火堆、點燃的火把，和相擁時感受到彼此的溫度。

那段缺失的記憶終于重回，解釋了他幼時面對父母時的不适應和總是回頭想要找到某個人的舉動。

記憶中那個将漿果捧到他面前的人，與面前這個一臉疲态的人重合。

他又想起自己在莊園副本中第一次見到簡墨的場景。

原來，初見時的好感是來自于記憶深處。

如果說林子白擁有的一切都是占有別人身份而得來的，那麽簡墨，是獨屬于阿白、獨屬于他的存在。

是他作為外來世界游魂的底氣。

就算他是個外來者又怎樣？與家人朝夕相處的人是自己、與朋友并肩奮戰的人也是自己，“林子白”這三個字在這裏代表的也是他自己，也只能是他自己，并不是那個消失不見的原主。

最害怕什麽？

他林子白最該害怕的，是自己的朋友和愛人死在自己面前。

林子白擡起眼，久違地感受到身體輕盈，異能随着他的神智清醒重新歸位。

他手指微微一動，屋內各種零碎物件應他操控而起，狠狠地砸向商店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