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瓷娃

瓷娃

姜唐不好意思地舔舔嘴唇,姜德明問:“吃的什麽?”

“嗯......章魚小丸子。”姜唐說。

“不錯啊,”姜德明挑眉,“你們食堂這麽好?”

姜唐搖搖頭,說:“是哥哥買的。”

姜德明就看向邢年,兩個人目光一對,邢年竟然能明白大人的深意。礙于姜唐就在邊上,姜德明只問:“錢夠花嗎?”

邢年看看姜唐,說:“夠花。”

姜德明說:“不夠了記得管叔叔要。”

邢年垂着眼皮點點頭。

姜德明問:“記住了嗎?”

“......記住了,”邢年還是沒擡頭,聲音很低地說,“謝謝叔叔。”

這是他們倆才懂的對話,章魚小丸子一份十六塊錢,但是邢年一個月的零花錢才二十塊。

一張有點皺巴的紙幣,每個月一號那天從邢偉順和孫向桦那裏領。夾着錢的手慢悠悠的放下來,邢年站在那兒看人臉色,在這漫長的幾秒鐘裏清晰地明白寄人籬下的滋味。他昨天剛走完這個流程,今天轉手花出去五分之四,給姜唐買了份好奢侈的章魚燒。

“冰激淩吃不下就算了,”姜德明伸手摸摸邢年的頭,說,“正好還有一份沒開,小年帶回去吃吧。”

冰激淩牌子奢侈,包裝也精美,一打開裏面的幹冰就往外冒煙,紮緊之後根本不用擔心融化。姜唐小傻瓜高高興興的,可願意都給哥哥吃了。

但是邢年最終并沒有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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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歸結到姜唐脫口而出的那個問題上——邢偉順一家人是不是對邢年好。姜德明當時說會的,那是哄孩子的話,姜唐可以相信,不代表現實就是這麽着。

邢偉順和孫向桦當然不會對邢年好。

他們是大城市裏最普通的人,條件有限,文化也有限,工作掙錢養兒子已經讓他們耗費心神,并不想再往家領一個孩子。體面是什麽,愛心是什麽,那都是有了堅厚的經濟基礎才能考慮的問題。

邢年回到那個“家”,拿鑰匙踮着腳開了門,邢雷就從後面跳出來,戴着個面具吓人玩兒。邢年瞟了堂哥一眼,面無表情地換了鞋。

“木頭樁。”邢雷罵一聲,把面具摘下來,看着了邢年手裏的冰激淩。

“哪來的?”他從後面揪住邢年衣領,說,“給我。”

邢年回頭時目光無情,說:“自己買去。”

邢雷聞言眼睛一眯,更加不肯放手,問:“你哪來的錢?”

他比邢年大一歲,而且從小營養旺盛,個高體寬,扯着邢年還真掙不脫。他一手輕松地夠到了冰激淩袋子,還不忘諷刺邢年:“偷的還是搶的?你憑啥吃這個?”

“你幹什麽?”邢年反手攥住邢雷手腕,“這是......”

“這是什麽?”邢雷已經手疾眼快地掏出了小票,一邊和邢年跌撞着一邊看,完了轉手把紙摔邢年臉上,說:“不是買了兩份呢嗎?另一份呢?你吃了?嘿你小子!你敢吃?”

小孩子之間的惡意很難解釋清楚,兩個男孩的梁子從一見面開始就解不開了,此時毫無疑問地厮打在一起。邢雷輕松壓制,一拳掄邢年肚子上。邢年仰倒下去,又伸手點住邢年額角那塊青。

“不自量力的狗崽子!”邢雷使了勁,笑着看邢年疼到面目扭曲。然而邢年疼了也不忘去搶袋子,邢雷恨得不行,舉起袋子讓邢年夠不着,說:“疤還沒好呢,先別忘了疼!不然我再給你來幾下,這次可就不是撞撞你腦袋那麽簡單了。”

邢年動作一僵,邢雷就按着他側臉摩擦。邢年目露狠色,但是沒再動了。

他不怕疼。

但是他怕豆豆兒哭。

等邢雷過了瘾就起了身,冰激淩是戰利品。邢年緊跟着站,他的書包在厮打間半開,書本鉛筆散了一地,他都給撿起來了。他要走,又被邢雷扽了一把。

邢雷扒拉着看過邢年的書包和裏面那些東西,愈發得意。那些都是邢雷用舊了不要的,又被孫向桦拿來給邢年用。

“走我後面,”邢雷最後一推邢年,“小撿破爛的。”

邢年後背磕在牆角,脊椎那裏被硌得生疼。他咬着牙站直身,看見孫向桦正靠在廚房門口瞧着他。

“小年回來啦,”孫向桦像是對邢雷剛才那一場舉動一無所知,笑容如常地說,“還帶冰激淩回來了呀?”

那邊兒邢雷已經打開包裝開始吃了,邢年沉默地瞥了一眼。孫向桦一點他腦袋,問:“姜家人給的吧?”

邢年不回答,孫向桦嗤笑一聲,問:“都有冰激淩吃了,晚飯是不是也吃過了啊?”

邢年沉默一會兒,嗯了聲。

“那挺好啊!”孫向桦又推在他頭上,“我們家離學校這麽近,你走幾步就到,還非得做人家的車。行啊,反正姜家對你好,以後你就都在他們那兒吃了飯再回來呗。”

這一把讓邢年踉跄了一步,他額角的傷正是嚴重的時候,不碰都疼,何況被這母子倆戳來點去。他背着書包往裏屋走,路過餐桌的時候默不作聲地邁過了邢雷伸出來當絆子的腿。

正好邢偉順下班到家,邊換鞋邊叫住邢年:“第一天上學适應不适應?”

有他在的時候邢雷和孫向桦就都不太出聲,邢年在屋門口轉過身,說:“适應。”

“那就好,”邢偉順說,“洗手吃飯吧。”

“小年說他不吃了,”孫向桦先說,“他在外面吃過了,和姜德明他們一起吃的。”

邢偉順皺着眉啊了一聲,有點不高興,邢年已經推門進屋了。孫向桦還在說他的事,邢年聽見了冰激淩三個字,他盯着窗戶有點發呆。

邢偉順家住一室兩廳,邢年和邢雷睡一間屋的上下鋪,靠牆的地方也添了張小書桌。邢年趁着一家三口在外面吃飯的功夫做完作業,快速地洗漱好然後爬上床。他拿被子蒙住頭,沒過一會兒房間門就被怦地撞開了。

“這麽早就睡了,沒意思。”邢雷躺到下鋪,笑笑說,“诶,告訴你,冰激淩還挺好吃的。”

燈光昏黃地透過薄被,邢年近距離地盯着牆壁上裂紋。床板被邢雷在下面踹得梆梆響,邢年幾乎要被颠得起身,愣是忍住了。

“你現在放學都和姜唐一起走啊?”邢雷問,“我聽說他家特別有錢,住大別墅,是真的嗎?”

邢年不回答,邢雷就朝着那木板蹬腿不斷,但到最後邢年也沒從被子裏出來。邢雷覺得沒意思,丢下句“孤兒”,起身拿着浴巾洗澡去了。

邢雷走的時候拍滅了房間的燈,邢年扯下被子,和滿屋的月光無言相對。那點朦胧的白既不夠亮也不夠暗,這讓他覺得很無力,心裏被撺掇得憤怒和遺憾并列而湧,如何品嘗也不是滋味。

他到這裏一星期,幾乎天天睡不着。昨晚尤其,明明天一亮到學校就能見到姜唐,邢年卻輾轉反側,怎麽也躺不下去。

下鋪邢雷打着小呼嚕,邢年爬下去也不知道。

在客廳走過一圈,邢年才想起這裏還沒有他的水杯。他摸黑回屋,先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眼睛裏就不善,”孫向桦和邢偉順夜裏關起門來說話,“和咱們雷雷也不對付。我說你媽也真是,你弟弟死了咱們就得照看他兒子呀?”

“那不是親戚嗎,”邢偉順說,“偉利之前也不是沒幫過咱們。他以前給過咱多少錢?你自己算過沒有?”

“你不用老拿這套搪塞我,過去是過去。”孫向桦哼聲,“我這不是已經讓邢年住進來了麽?”

邢偉順有點不痛快:“那你不也是為了錢?”

“別好笑了,沒錢我替別人養兒子?”孫向桦冷笑,“邢偉順你別跟我裝,你敢說你不是為了錢?”

“是是是,我是為了錢。”邢偉順妥協道,“但現在老太太就不撒手,我有什麽辦法!”

提起這個孫向桦就恨,她說:“那你就想辦法!所以我早就說你媽比誰都精!你弟弟活着的時候她讓他幫襯咱們,現在倒是不把錢拿出來了!你說你弟弟的卡怎麽能到你媽手裏?他們平時說了什麽你不知道?”

“不知道!”邢偉順也來氣,“我媽捏着邢偉利的遺産,不就是怕咱倆不養邢年麽!”

“現在已經養着了,她什麽時候把錢給咱們?”孫向桦問。

“這事兒可不能着急,”邢偉順低聲說,“我找時間問問她。”

孫向桦問:“別是姜德明還在中間摻和呢吧?”

“那不能,”邢偉順哂笑一嗓子,“人家看得上偉利那點錢?”

孫向桦也笑:“那倒是,你弟弟一個學究,能跟人姜德明兩口子比麽?所以說做學問的恐怕沒什麽好下場......我聽說郝佳麗那邊更了不得,她爸是......”

話還在繼續,邢年沒有再聽下去。

他蜷身在門外陰影裏,沒開空調的夏夜,他卻分不清是冷是熱。

錢。

錢。

錢!

最肮髒也最令人向往,帶着墨香的鈔票,精巧凸印的卡片,這些幾克重的東西一旦進入心底就有千斤。骨骼也得斷碎,血液噴流不止。它讓三六九等四個字成為真相,有人揮它如土,有人為它丢命。世人奔波為此,邢年因為它在大伯家獲得了一張床鋪,也因為它和姜唐相錯而行。

姜唐。

豆豆兒。

那才是真正的天真小孩,安心住在父母為他建立的堡壘裏,這堡壘以錢鑄成,他卻對錢沒有概念。他是白瓷做的娃娃,讓那純潔被染上現實的顏色,邢年不忍心也做不到。

他爬回板床上,腦子想的都是姜唐。聞不着奶糖味兒了真不習慣,身邊沒貼着個小小的軟乎乎熱烘烘的人也不習慣。

不知道姜唐睡了沒。

是不是抱着那只玩具小熊。

名為擔心的情緒更進一步,邢年體會到了害怕。但是他勇于面對,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怕什麽。

他怕姜唐忘了他,他怕姜唐改變主意不要他當哥哥了,他怕再出個什麽別的小孩取代他。姜唐家的情況他很了解,有保姆阿姨照顧細致入微,已經能認出主人的小咪陪在身邊,晚上還有小熊抱。這些條件堆在一起,姜唐要忘了他太容易了。

這麽想着就不可能睡得着,

好在今天姜唐還是和以前一樣,一頭撲過來叫哥哥。

颠沛的命,喪家的運,帶着黴味的被褥,岌岌可危的床板,打輸的架,吝啬小人邢偉順一家子,管他什麽,通通都好了,無所謂了。都沒關系的,只要姜唐和他還是那麽好。

說不上為什麽,不過是在一塊兒呆了一個夏天,按理說後勁兒不應該這麽大。但是邢年就是喜歡和姜唐在一塊兒,他自己明明才是飄零之萍,偏要扯緊了姜唐不放,護着姜唐顧着姜唐,他覺得自己可以做到。

他從豆苗村出來,有段路走得稀裏糊塗。但他現在已經開始探尋“意義”二字背後的真相,目前有些線索。

都系在姜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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