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本相
本相
雪第二天早上就停了。
邢年住在醫院裏陪床,沒來上學。班上同學有的問姜唐怎麽回事,姜唐沒多說,就說是家裏有點事。
寒假作業和發還下來的期末試卷都由姜唐幫邢年收着,哥倆再次排名一二,但是分數還是有差距的。邢年屬于絕塵而去的那種,姜唐卷面上尚有因為粗心而錯的題目。
試卷改錯的時候姜唐幫邢年也抄了筆記,便簽紙貼進整齊一摞的卷子,每門科目都标了色。班主任非常滿意,拿起來讓全班同學都學習。
姜唐受了表揚也坐那兒面無表情,兩天之後同學都和他說,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邢年坐在那兒。
“以前沒發現你倆像,”前桌說,“但是你哥不在的時候你咋那麽像他呢。”
姜唐笑笑,說不知道,低頭繼續在錯題本上瘋狂記錄。
他不過是以這種方式讓自己忙碌,低下頭筆尖匆促,那麽就無暇顧及身後空蕩的座位。一想起邢年一個人在醫院裏姜唐就難受得鼻尖酸澀,那晚姜德明的話也一直萦繞耳邊,他晚上睡不着,蒙着被子閉上眼,迷糊中腦子裏全是彩虹和小鳥。
所以等第三天姜唐去給邢年送卷子的時候,貼在卷面首頁的紙上七彩集齊,旁邊還勾了只展翅高飛的鷹。
徐韬鄭铖陪着他一起去,喬心怡也跟着,還買了束花。都是從小學一起升上來的同學,遇着事就能看出情誼深厚。幾個人到達住院部,拐上三樓的時候邢年就在病房門口站着。
隔着那麽長一條走廊,可姜唐就是覺得邢年瘦了。他叫了聲“哥”就跑起來,剛踩過積雪的鞋在地面留下一串腳印。
邢年還穿着那天的校服,袖子挽起一半,露出少年人肌理清晰的小臂。這幾天無時無刻不在想的人正向他飛奔而來,身上那股奶糖味都能聞見了,邢年卻往後仰身。
“我身上髒——”
晚了,白滾滾的豆豆兒已經一頭撲過來抱住了人。姜唐環住邢年的腰,踮腳把側臉貼到邢年下颌那裏。
“哥,”他聲音帶着點兒委屈,“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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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邊兒三個人慢慢走,徐韬放心了,悄聲說:“一見着他哥,真正的姜唐就回來了。”
“豆兒,放開。”然而這次邢年沒有回摟,而是稍微伸開胳膊,說,“髒。”
姜唐知道,他能聞到,邢年身上很清晰地有病人的味道,剛和護工一起收拾完病房也還沒來得及吸收。但是姜唐不松開,悶聲說:“沒事。”
因為太想了,分開了才知道難捱,何況姜唐本來就不想分開。邢年僵着的身在這樣的緊貼裏放松下去,他閉上眼叫了聲豆兒,俯身猛地把下巴擱到姜唐肩頭。
姜唐抱夠了才算晚,分開的時候白色的羽絨服蹭上了一點髒東西的顏色,他就跟沒看見似的。
但是邢年洗幹淨手之後找了包酒精棉,一直給他擦。
動作很用力,皺着的眉符合此刻的冷凝氣氛。但偶爾擡起來看向姜唐的眼神還是柔和的,帶着心疼還藏着感動。
“沒事兒,哥。”姜唐一直拉着邢年沒在擦的那只手,大眼睛濕漉着說,“我真的很想你。”
邢年動作停了一下,低聲說:“我也想你了。”
他沒讓同學們進病房,能來看一眼就已經代表很深的友誼。幾個人坐在走廊裏聊了聊,誰也沒提老人的事,徐韬他們就給邢年講了講期末的安排,說邢年又是年級第一,姜唐抄筆記特別認真,誰誰誰進步明顯,誰誰誰考試作弊還不小心抄串行了,反正是挑開心的說,希望能讓邢年心情好一點。
其實邢年不需要,他本來也沒有特別悲傷,頂多是一種帶點複雜情感的麻木。他在這裏盡他作為孫子的責任,為生命裏的某段時光收個尾,問心無愧。
冬天天黑得早,徐韬他們不能待太久。走的時候幾個男生相互拍拍肩膀,鄭铖說有需要的就說話。
“沒事,”邢年邊給姜唐穿上外套邊說,“謝謝。”
同學們走的時候邢年揮了揮手,結果姜唐也跟着揮了揮手。邢年轉身捏捏他後頸,輕笑一聲問:“你幹嘛呢,豆兒?”
“我,”渾水摸魚失敗的姜唐抿抿嘴,說,“我留下陪你。”
“不行,”邢年拎過他悄咪咪擱椅子上的書包遞給他,說,“聽話。”
“......我不。”姜唐執拗地不接書包,“明天就放假了,我陪你也不耽誤上學。而且我問了我爸媽了,他們都說可以。”
“他們說可以也不行,”邢年第一次跟姜唐這麽硬聲說話,“這兒我說了算。”
“為什麽?”姜唐一擡頭眼睛都噙上了淚,他聲含哽咽,低聲下氣求着說:“我可以陪你,我不想讓你一個人......你別再自己往外飛了。求求你了,哥。”
姜唐哭這件事,從來都是能讓邢年無條件退讓的信號。但是今天邢年用拇指抹了他的淚,搖搖頭堅定地說不行。
那姜唐也不求了,扭臉站那兒嗚咽,還是不肯走。邢年這樣把他推開的舉動有點傷人,姜唐接受不了。
就連徐韬他們看着也心疼,都是從小玩到大的,這哥倆的感情從來都堅如磐石,怎麽反而在這會兒不相親相愛了呢。
“那個,年哥,要不這麽着,”最後徐韬實在看不下去了,試探着說,“你就讓姜唐留下陪你一晚上。你看人家都求成這樣了,而且也不耽誤學習呢,在學校特別積極給你記筆記。要不你讓姜唐給姜叔郝姨打個電話,問問他們行不行。”
邢年側頭看了徐韬一眼。
我靠這目光跟刀子一樣。
徐韬擡手表示了解了,并且做了個閉嘴的手勢。他愛莫能助地看看姜唐,心想年哥這逆鱗長的地方有點獨特啊。
“我就在走廊待着,”姜唐問,“也不行麽?”
“也不行。”邢年捏捏他下巴,“不是說好了聽話麽,騙人的是狗。”
“那我就是狗,”姜唐又貼上來,在他胸口軟聲說,“汪汪汪。”
他媽的。
邢年要燒着了。
“沒用,姜唐。”可他也橫了心,頭一回這麽跟姜唐冷臉,抓住姜唐胳膊,兇聲狠氣地說重話:“我明白告訴你,當狗也不行,今天誰說什麽你也不能留下。”
眼看着邢年要直接往樓梯那裏扯姜唐,喬心怡先擡手攔了一下,說:“好的,姜唐知道啦,不留下啦。”
女生善解人意,很不忍心,但也看出了邢年的态度。喬心怡溫柔地說:“我們先送姜唐回家,我們一起走,好吧?”
邢年看了她一眼,才點點頭松開了手。
“麻煩你們,”他沒看姜唐,說,“幫我照顧豆兒幾天。”
“好的,”鄭铖給了一個嚴肅的承諾眼神,說,“你放心。”
冬風撞擊上醫院的窗,有病房在叫護士,病人大聲咳嗽,盡頭房間裏老人強撐未熄的心跳滴聲隐約。這些郁沉又令人不安的聲音時刻伴随着邢年度過了過去的三天,他拒絕讓姜唐也身處其中,就算兇人也在所不惜。
小豆豆兒就該跟小太陽似的每天笑每天開心,陪着他坐板凳上哭算怎麽回事。
最終姜唐是紅着眼睛被鄭铖拉走的,四個人滿懷期待地來,垂頭喪氣地去。姜唐垂頭看路時淚落雪地,吧嗒一聲。
朋友們安慰說別難過,姜唐都點頭答應了。他也沒真的讓三個人送他回家,就在街口說了拜拜。
月色和燈光一起點亮回家地街道,姜唐在路燈下駐足很久。他仰面望向天空的臉依舊很稚嫩,但和小時候不一樣。他的純是面由心生,實際上,他也是一位少年了。
冬天窗戶開不了太長時間,病房裏新鮮空氣不夠,氣味有些難以忍受。護工臉色不太好看,邢年卻沒有任何表示。
結果護工收盆的時候撞了下床尾,挺大一聲,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邢年從窗邊回過身,面無表情地看過去。
那護工是個中年女性,發現邢年在看她的時候回了頭,眼神裏透着不耐煩。邢年又轉身往樓下看了眼,穿白羽絨服的漂亮少年已經看不見了。
他就離開窗邊,對護工做了個手勢,兩個人到走廊裏說話。
“這個盆,”邢年靠身在拐角處,問,“怎麽了嗎?”
“啊?”護工說,“沒有啊。”
“那麽,”邢年又問,“我奶奶的病床怎麽了嗎?”
“你......”護工露出厭棄的表情,“不就是嫌我磕了一下出了個聲麽?有話就直說呗。”
“那我就直說了,”邢年忽然露出個笑,“您出的聲不只剛才那一下。”
護工皺起眉:“我還出什麽聲了?”
“‘怎麽讓我照顧個活死人呢?’”邢年平靜地看着她,問,“這話是您說的嗎?”
“這,當然不是!”護工急惱道,“我可沒這麽說過!你這個小同學不能亂講話的!”
“好的。”邢年稍微颔首,繼續問,“那麽,‘咋還能有男生長成那樣?跟個小娘們似的!還哭!’這話是您說的麽。”
他笑着吹開擋眼額發,神情太過惡劣,一對虎牙鋒利過分。護工竟被這樣玩味的怒氣壓得背脊冒汗,說:“不是,不是!”
“不要慌。”邢年垂頭說,“我就是問問。”
“你,你這個,”護工驚疑擡聲,“你瘋了嗎?我看你跟別人挺有禮貌的,怎麽是這樣的孩子!”
“這才是我的本相。”邢年仰頸撫摸,這次沒有感覺到脖子上那根無形的鏈。他嘆息道:“明明已經夠煎熬了,為什麽要這樣惡毒?”
“我沒有!不是我說的!”護工慌張後退,“你幹什麽?我錯了!我向你道歉!”
“您在說什麽?”邢年眼神忽然湧現純真,他看上去真誠地不解其惑,問:“您什麽也沒說呀,道什麽歉?”
護工恐懼地看着他
“那麽就這樣吧。”邢年點點手機,“單日的工資已經結過了,您下班吧。”
護工轉身就走,邢年在她身後标準地微笑,禮貌地說:“謝謝阿姨!”
他彬彬有禮,颔首又擡起,看了會兒空蕩的走廊。然後他忽然擡手擋住眼睛,搖着頭笑出聲。
本相麽。
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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