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相擁

相擁

邢年奶奶是夜裏走的。

半夜的時候老人清醒了一次,腫澀的眼稍微睜開,呼吸聲沉重了一些。邢年在椅子本來就沒睡着,就是合着眼眯着,聽見聲音過來查看,老人轉動着渾濁的眼珠,看了看他。

這短暫的祖孫對視,已經是老人的回光返照。

幾分鐘後老人閉眼喘息,明顯呼吸困難,兩只胳膊都在顫抖。邢年立刻開燈按了鈴,值班的護士和醫生奔進病房,被急速推進來的設備剛通上電,老人的心率檢測已經在刺耳的長滴聲中拉平。

從此這顆心髒不再跳動,這個生命正式結束。

邢年已經有所準備,懂事地退開讓出空間。有護士讓他出去等,他就出去了,還給帶上了門。

門鎖入牆咔噠一聲,聽着刺耳。

走廊裏站着些從其他病房出來的人,各個自危,也有人面露不忍。邢年像是看不見那些目光,他背靠牆壁,低頭的時候餘光裏卻出現了個人。邢年當時腦子都僵了,扭過頭目不轉睛地看着那邊。

姜唐縮在椅子上,衣服拉到最上面,兩只手放在口袋裏,依然在沒有暖氣的走廊裏被凍得聳着肩膀,嘴唇顏色都淡了。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向邢年的時候透着點緊張還透着點愧疚,張了張嘴,估計是想叫哥,可是看着邢年的表情又慘兮兮地閉上了。

邢年覺得自己血液也涼了骨頭也裂了,他幾乎不知道他是怎麽操縱四肢走到姜唐的面前,然後就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低頭看着這人的。

這時候姜唐才小聲說:“哥……”

邢年沉默地看着他。

“哥,我錯了。”姜唐伸手抓住邢年外套衣擺很輕地晃了晃,看邢年還是沒反應,就又仰着臉說,“我不該偷跑過來。”

邢年呼吸加重,肩膀很明顯起伏了一下。

“但是我爸媽沒攔着我……他們也攔不住。”姜唐趕緊補充,聲音一直低低軟軟的,“我真的想陪着你,但是你又不讓……所以我,我不讓你看見我還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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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唐。”邢年是從牙縫裏擠出這兩個字的。

姜唐下意識嗯了一聲。

邢年一伸手就捏住他後頸,輕而易舉地把他從座位上拎了起來,一路帶到樓梯間,反手摔上門。姜唐在咣當聲裏一緊肩膀,已經被邢年俯身困在牆角。

邢年在這逼仄間盯住他,深暗像潭的眼似乎要把他吸進去那麽兇狠。

姜唐指尖還捏着邢年的衣角,這會兒吓得都松開了。

完了。

哥真的生氣了。

早知道這樣他就在住院部另一邊的走廊裏貓着了。

可是怎麽辦,哥看上去哄不好了。

啊啊啊。

邢年的确是真生氣了,氣裏還帶着急,什麽溫和什麽寵溺這會兒全不好使。可偏偏那些情緒上方還懸着名為感動的尚方寶劍,邢年欲說不能,千言萬語堵在喉間,都在看清姜唐紅着的眼睛時化作無聲。

邢年俯下身,抱住了姜唐。

他認命了。

“哥哥,”姜唐立刻哽聲回抱住邢年,說,“你別再兇我了……”

這樣乖這樣可憐的哭着求,邢年是不可能忍住的。少年的犀利和厭氣都在姜唐肩頭化成濃重的柔情,按住姜唐後心的手是真的用了力,相擁還不夠,他還帶着試圖将兩具身體合二為一的蠻橫,讓姜唐之能毫無間隙地被容納進他的懷抱。邢年偏頭,嘴唇就虛着貼在姜唐耳廓邊上。

邢年說:“我錯了,我不該兇。對不起。”

耳邊滾燙微潮的鼻息讓姜唐麻癢得動了動肩,輕輕哼唧了一聲,結果就被邢年抱得更牢。哥哥一道歉他反而感到了委屈,摟住邢年勁瘦的腰,用力地勒緊手臂。

“那你別再叫我姜唐了,”他半張臉埋在邢年肩頭,說,“你還叫我小名。”

“嗯,這也是我錯了。”邢年側頭用嘴唇很輕地碰了碰他的耳朵,低緩地說:“豆兒。”

“哥哥,”姜唐淚珠在邢年肩頭洇開了一個圓點,他說,“我想陪着你。”

“陪着我,”邢年在他頸間嗅嗅,沉聲說,“我想你陪着我……其實讓你走之後我就後悔了。豆兒,我需要你陪着我。”

姜唐嗯了一聲,習慣性地在邢年衣服上蹭蹭眼淚。

“別跟我記仇,豆兒。”邢年一手捏着他脖子捏了兩下,讓姜唐揚起臉看他,說,“我錯了,我以後都乖乖的。”

“沒關系,”姜唐紅着眼睛鼻子,囔囔地說,“我也不乖了,咱們都是狗了。”

“你不是,”邢年用溫熱的掌心貼貼他臉頰,擦幹他的眼淚,說,“我是。”

走廊裏已經有護士在找老太太的家屬,邢年牽着姜唐走出去,說“我是”。醫生一看是兩個孩子當時也愣了一下,問你家大人呢,邢年搖搖頭說您和我說就行。

房間裏老人身上已經蓋了白床單,醫生對邢年說抱歉,節哀順變。

唯一的慰藉就是老人算是走在睡夢裏,生前沒有受太大的折磨。

她生前已經足夠辛勞奔命,所以連閻王也不忍心在最後這一關裏給她苦難。

從此這世上最後一個對邢年存有關心的血緣之親也不複存在,他年滿十七,已經什麽也不再擁有。姜唐緊緊地攥住邢年的手,一直讓兩個人的手心都出了汗。

邢年聯系了姜德明和邢偉順,然後跟着醫生和護士走流程,期間一直沒松開姜唐。他表現得非常平靜,有條不紊地做出很多決定。

他甚至抽空回過身,安撫地摸了摸姜唐的頭。他兜裏還有糖,剝開喂進了姜唐嘴裏。

吃顆糖,就不會被面前的苦難影響。吃顆糖,就能不記得那些痛楚的往昔。

半個多小時後該來的人全部聚齊在醫院,邢雷看上去還有點睡眼惺忪,邢偉順先撲通一聲跪在了門口,悲痛地一聲聲叫着“媽”。孫向桦緊随其後,夫妻倆在醫院的走廊裏掩面痛哭。

村長前幾天都住在這附近的旅館,聽說人不幸過世也趕了過來。令人驚訝的是他懷揣老太太的遺囑,老人不會寫字,就托村委會代筆并做了見證。白紙黑字書寫非常清晰,落款幾方簽字按手印,日期是三年前。

在同一個信封裏的還有張卡,上頭印的是邢偉利的名字。卡裏有十六萬,是邢年父親生前的全部積蓄。

老太太把這筆錢留給了邢年,遺囑後面附了字條,上面卡的密碼只給邢年一個人看。

邢偉順和孫向桦當時臉色就變了,他們其實有些預感,但事到臨頭還到感到不甘心。邢偉順再次下跪涕淚滿面,沖着病床的方向字字聲讨,話裏話外的意思就是媽不疼他。孫向桦則冷着臉伸手,要看看老人的那張遺囑。

村長擡手就要給,姜德明擡臂擋住了。

“原件恐怕不方便,”他對孫向桦緩聲說,“如果有質疑,我讓律師和你談。”

說着正巧有穿西裝的人坐電梯上來,都先叫了聲“姜總”,和姜德明握了手,又轉頭給邢年也遞了名片。兩個人一個是遺産公證處的,一個是姜德明認識的律師。

“從現在開始他們全權代表邢年,”姜德明說,“你們有任何涉及遺囑的質疑都要走法律程序。”

這明顯是有備而來,又或者說姜德明從來就沒有想過和對面的幾個人談感情或者論道德。村長也沒見過這架勢,把手裏文件都遞給了律師。

邢偉順終于從地上爬了起來,轉頭才發現局勢已經失控,就和孫向桦迅速地商量了一下,最終還是孫向桦來和姜德明談。

不談老人的遺囑問題,那事沒得可談,命裏不帶的財運搶也沒用。她要談的是邢年的事,一點兒也不忌諱幾個孩子都還在邊上。

“您看,現在孩子們都大了,進進出出也不方便。”孫向桦抱着胳膊說,“家裏兩個大小夥子住一起,實在相互影響,還怎麽學習呢,是不是?”

姜德明沒說是。

“主要是高考在即,”孫向桦臉上笑容堆砌,說,“我們雷雷高三複讀一年,現在是最最關鍵的時候,真是禁不起任何分心。我其實今天都不想讓他來的,畢竟還是小孩,生生死死的見那麽多幹嘛呀……主要是這前途啊,一考定終生,誰也耽誤不起啊。”

邢年和姜唐站在姜德明身後,聽見這話對視一眼,姜唐下意識往邢年那邊靠了一下。這一幕正落進孫向桦眼睛裏,她哂笑一聲,擡手毫不客氣地指了指。

“您看他倆關系多好呢,親得跟一家人似的。”她面露委屈 ,長籲短嘆,“這麽多年邢年住我們家,我和偉順那是任勞任怨,雷雷也是,房間分出一半給表弟,那是二話不說。但是這結局讓我們寒心,養不熟,就是養不熟,您說怎麽辦?我這眼看着他一次次往外跑,每回一問,都是為了咱們姜唐!今天九月初就有個什麽事兒來着,自己收拾東西到醫院住了一星期,我一問才知道,陪您兒子住院去了!”

這話讓姜唐手指蜷縮,邢年看也不用看地摸過去,兩個人把手牽上了。

“所以啊,與其說是為了邢偉利,不如說這孩子是我和偉順替姜總您養的。”孫向桦說,“剛來的時候髒兮兮的跟條小野狗似的,現在長大了變得冷了也刁了,我就納悶,怎麽就這樣了呢?我們家也沒有這樣的人吶。你說這孩子到底像誰?但是今兒我一看這一套……”

她朝着姜德明身後的公證人和律師揚揚下巴,說:“我還真想起他像誰了。您吶!”

指桑罵槐玩得溜,但是姜德明修養極佳,甚至稍微颔首表示認同。

“當然了,主要是雷雷要高考。”孫向桦繼續說,“這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我們不像您,有條件捐棟樓什麽的就把孩子們解決進九八五二幺幺了,我們得靠自己努力呢!所以姜總您看,要麽您也幫着邢雷解決一下?要麽,這個,确實是不方便讓邢年再住我們家了。”

她說了這麽多,就最後這三句半是重點。她竟然在這會兒還能想到讓姜德明撈她家邢雷一把的主意,簡直讓人震驚,律師在旁邊都笑了。

姜德明也笑了,他要回答,邢年先開了口。

“姜叔解決不了邢雷升學的事,”邢年和姜德明并肩,對孫向桦冷靜地說,“我會立刻從你們家搬出去。”

修複了前面堂哥稱謂的bug,感謝評論區小夥伴指出。

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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