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眼神

眼神

他們抄了小路,自行車以最快的速度穿過無人的街巷,衣擺在風中向後鼓飛,眼睛幾乎要睜不開了。

但邢年并沒有減速。

“哥,”後座的姜唐甚至說,“再快點。”

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提高速度,在風裏感受空氣的流動,暫時忘記煩惱暫時浸沉快樂,這是邢年和姜唐這些年最喜歡的給彼此也給自己安慰的方式。姜唐緊摟過來的手臂在邢年勒出舒服的安全感,邢年身上清新的味道讓姜唐閉上眼也覺得神寧心定。

“我今晚給你唱歌聽,”邢年說,“好不好?”

“好。”姜唐側臉貼在他後心,說,“我想去酒館。”

邢年說好,在拐彎時按響車鈴。兩個人在清脆聲中一路疾行,道路兩旁的冬日枯木迅速劃過,風呼嘯在身邊,再松開腳蹬讓車溜下斜坡,這感覺簡直無以倫比。

酒館晚上六點在開始營業,兩個人到的時候裏面只有員工。經理姐姐正在核對賬簿,看到他們擡頭打了個招呼。

“又來了呀,姜小唐!”姐姐伸手想摸摸姜唐的小臉,被邢年擡手擋了一下。

“行吧,知道你最護着你弟弟了。”姐姐也不生氣,笑着對姜唐說,“你臉怎麽看上去那麽軟那麽滑,好想吃了你。”

邢年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姜唐這長相怎麽說呢,不笑的時候像個瓷娃娃,笑起來靈動逼人,特別招人稀罕。女生們看了他總有種母愛被激發的沖動,在想保護他想捏捏他,想聽他撒嬌叫姐姐。在學校裏就是這樣,姜唐吸引的女生有好多都是學姐。

邢年恰好相反,這人招年紀小的。畢竟他個高腿長,臉還總是冷着,往那兒一站有種壓迫感。

這家酒館是清吧,離學校很近,從外面看就能知道風格,燈牌什麽的都沒有。室內昏暗但不混亂,連打光追求的也是氛圍感,不蹦迪也不搞烏煙瘴氣那一套,貼牆竟然擺了一排書架,上面都是黑膠唱片。

就是這麽個文藝爆棚的地方,又趕上工作日,人自然不多。經理照例給姜唐安排了最靠近舞臺的一張桌子,平時邢年來工作的時候姜唐都坐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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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事叫我,”經理很照顧姜唐,臨走的時候對他說,“果汁可樂随便喝。”

畫本和筆就在手邊,姜唐指尖沒有節奏地點在封面,咬着習慣盯着舞臺。階下邢年在和駐唱的幾個樂手說話,打架子鼓的是一個特別有範兒的短發女生,笑起來很大方,經常給姜唐送飲料。

所謂飲料也就是果汁什麽的,邢年盯得緊,絕對不許姜唐喝酒。

有顧客點了首《理想三旬》,明明是沒有太多跌宕起伏的歌詞,卻被邢年唱得撥動心弦。間奏的時候邢年扶麥而立,隔着點距離看向姜唐,見人收完了最後一筆,用一種規整又迷糊的姿态把筆放下,垂眸看着本子裏的畫。

音樂舒緩沁人,歌聲低沉,是十七八歲男生特有的青澀和磁性。尤其當這樣的節奏來自邢年,就格外能夠安撫焦躁。周圍燈光是深藍色的,姜唐仿佛端坐在黃昏的天空中,他被這樣柔和又深沉的光籠聚在中心,所有的壓力都消融在手握畫筆的果斷動作中。墨跡留在紙上,帶走了他的郁悶。

他是這樣幹淨這樣純粹,擡起眼看向邢年,雙眼含光似星,閃亮得一路照耀到邢年心底去。

糟糕。

邢年經不住姜唐這樣看。

因為這目光讓他覺得避無可避,那點兒不尋常的心思藏在底端,但它遠非不存在。只要那感覺還在,胸口就有悸動,行為就有可能失控。邢年深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但他不忍心打破姜唐眼裏那麽透那麽亮的光芒。

镲片被敲響,是樂手友善還略帶驚異的提醒。邢年重彈了剛才錯誤的音,在垂眼時再次警告自己。

不要表現得像個無腦癡漢。

邢年今晚只演到七點半,畢竟他帶着姜唐,不能太晚回家。他走下舞臺,摘吉他的時候一個女生走過來,問他能不能交換個聯系方式。

少年已經一腳踏入成人階段的大門,但是仍然帶着青春時代的野性和微妙莽撞。而他本身還帶着一種不動聲色的匪氣,的确冷漠了一些,所以他成績這麽好,每周一早上的國旗下演講卻從來不讓他上臺。

他的氣質不适合被困在校園裏,走出那扇門,就讓人想要迎難而上地靠近。

來找他要微信的女生很漂亮,邢年拒絕了。

酒館裏你來我往都論個你情我願,女生并不生氣,但也有點挫敗感,走的時候低頭抿了抿唇。邢年沒有再說抱歉,他裝好吉他,一轉身就看見了姜唐。

小豆豆兒靠着牆站着,帶着好奇望了望那個女生的背影。

“豆兒。”邢年走過去掖好姜唐的圍巾,說,“走了。”

邢年這樣專注垂眼時的确很有感覺,而這種感覺只有姜唐才能感受到,因為只有姜唐才能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到邢年。而且這個想法一出現就打消不去,酒館有酒館的氛圍,在這裏誰也沒法理性思考。

所以回家的路上姜唐還在思考,他扽扽邢年的衣擺,說:“哥。”

“嗯,”邢年在前面說,“豆兒?”

“那個女生,”姜唐問,“她和你說什麽了?”

邢年沉默少頃,說:“我喜歡你。”

低沉的嗓音帶着點兒才唱完歌的澀啞,姜唐猛地攥緊手,張了張嘴,半天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但他在夜風裏意識到面頰滾燙,還覺得心跳怦怦。

邢年在此時笑了一聲。

“我是說,”他低緩地說,“那個女生跟我說,她喜歡我......”

姜唐“啊”了一聲。

邢年說:“的歌。”

“哦。”姜唐靠着邢年的後背,說,“是這樣。”

“是的,”邢年自暴自棄地說,“就是這樣。”

他們已經拐上大路,車流變得擁擠,才結束一天工作的上班族們奔波在通勤路上。城市的燈光和形狀對姜唐來說很有魅力,他仰頭觀看,在這樣具有現實感的繁華逐漸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失态和緊張。

為什麽會這樣。

他小聲說:“哥?”

無論何時何地,只要姜唐叫,邢年就會有回應。這會兒正好遇着紅燈,邢年單腳點地,回頭看着姜唐。

姜唐問:“你什麽時候交女朋友啊?”

邢年在風中沉默,直到紅燈變綠,他才問:“為什麽這麽問。”

“剛才酒館裏那個女生,”姜唐說,“她不就想當你女朋友嗎?”

邢年沒回答,姜唐也沒再繼續說話。指示燈也奇妙地暢通,兩個人沉默而順利地騎出環路,終于在快到家的時候遇到了一個紅燈。

邢年踩到馬路上的動作有點沉重,整個車歪一下,吓得姜唐立馬抱住他的腰,悶臉閉眼當鹌鹑。邢年放了只手在姜唐的小臂上,回身說:“豆兒。”

姜唐仰起臉,嗯了一聲。

邢年安靜地看着他,和姜唐純亮眸子裏的自己頑強對視。然而那遙遠鋪開的黑色裏忽然出現點點潔白,姜唐睫毛顫動,末梢挂上了冰涼。

開始下雪了。

邢年說:“永遠不會。”

姜唐還想問什麽,邢年卻捏住了他的下巴,用拇指輕輕碰了碰他的嘴唇。然後邢年俯身靠近,用一種讓姜唐頭暈的眼神看着他。

“你問我什麽時候交女朋友,”邢年說,“答案是,永遠不會。”

這個冬夜裏的眼神,姜唐其實已看過很多次。

在他畫畫的時候,聽邢年唱歌的時候,洗完澡濕着頭發出來的時候,晚上會邢年并肩而枕的時候,邢年都會這樣看他。

還有一次,是初三那年下第一場雪的時候。

那時中考的壓力懸在頭頂,自習課就算沒有老師盯着,教室裏的翻頁和寫字聲也不會斷。姜唐卻從枯燥的習題裏走神,扭頭看窗外,驚喜地察覺雲下飄雪,還發現那玻璃幹淨,清晰地映出他和後座的邢年。

已經初見俊氣的男生正在低頭寫卷子,側臉緊繃,背脊筆挺。

姜唐覺得很有意思,于是托腮看下去,誰知道下一秒邢年就放筆擡頭,準确地和他對視在窗間。邢年投過來的眼神有種熱度,短短一瞬,窗外所有的冰雪就都消融殆盡。

那裏含着怎樣的情感,姜唐至今也尚未明白。

他也不知道,就是在那一晚,邢年從溫暖濡濕的夢中驚醒,摸一把手心黏潮。他悄然下床時還在喘\\息,但他并不對此感到驚疑,他覺得理所應當,甚至因為心裏的想法得到驗證而松了一口氣。

但困境也随之而來,邢年蹲在外屋牆角,用手機查資料,搜索那一欄打的是“同\\性\\戀”。

他們明明靠得那麽近,現實卻讓他們離得這樣遠。

夢裏的姜唐和現實中管他叫哥哥的姜唐相同又不同,但毫無疑問,他并沒有把姜唐幻想成一個女生。他擁抱完整的姜唐,渴望完整的姜唐,已經到了想一想就胸如擂鼓的地步。

但是邢年忍住了,第二天面色如常,他不會用私人情感困擾姜唐。

那天兩個人一起回家,姜唐張嘴哈氣玩了半天,一邊蹦跳雪中,圍巾在身側甩來甩去。邢年推着單車走在姜唐身邊,車輪在積雪裏壓出狹窄的轍,清晰地劃分開兩個人的腳印。

但是走到盡頭再回頭,就會發現大雪紛飛,這一路走到這裏,地上什麽痕跡也沒留下。

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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