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茫畫

茫畫

不用上學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按時按量做完作業,剩下的時間就都是自己的。搬家後的邢年格外有效率,卷子不停刷,還學會了新曲目,并且開始在離學校不遠的小酒館兼職掙錢。

但是姜唐的畫紙始終空白,似乎有種無形的壓力困擾着他,讓他指尖躊躇,遲遲無法落下筆。

春節過後班裏幾個男生約了打球,就在學校後面的場地。徐韬到的時候姜唐和邢年已經在籃球架下,姜唐坐那兒仰着臉看向邢年,眼睛還是一如既往地亮,邢年站他面前低頭傾聽,嘴角有個小小的弧度。

“好久不見朋友們!”徐韬和同學們打招呼,到球架那邊和邢年說,“你倆這兄友弟恭的,我都不好意思打斷了。”

他剛和家人從南方度假回來,皮膚曬黑了一些,倒是挺顯瘦的。他還給幾個人都帶了禮物,都是大海螺。

“海鮮郵寄怕壞了,下次一起去吃吧。”徐韬開始熱身,“我這趟還撿了好多小貝殼,都是彩色的特別漂亮,做了個手鏈。”

鄭铖帶了球來,正在指尖轉,聞言說:“看不出你有這種愛好。”

“可別亂說,我是要送給喬心怡的。”徐韬嚴肅地說,“它代表了我誠摯的心意。”

“明年就要高考,恐怕沒有人會選擇在這時候談戀愛。”鄭铖說,“前途重要還是愛情重要,這答案顯而易見。”

“......都重要。”徐韬說,“這問題其實不好回答。為什麽不能兩樣都要?”

“因為談戀愛分心啊,”徐韬抛着籃球,“做個真男人。”

“真男人不代表沒有七情六欲,女生們也可以所向披靡。”徐韬說,“別把性別卡這麽死,二十一世紀了,自由一點,開放一點。你說是不是,年哥?”

兩個人一起看向邢年,但是邢年根本沒聽見他們的對話,他正俯身,讓姜唐把手裏海螺貼到他耳邊。

“有......海浪聲麽?”他仔細地分辨,最後低頭笑了笑,帶着點兒無奈對姜唐說:“你說有就有。”

徐韬和鄭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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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鄭铖無語地看向徐韬,“指望這弟控理解你嗎?”

“就在這一秒決定不指望了,”徐韬洩憤地撲向鄭铖手裏的籃球,“來打一場吧!”

一場就六個人玩兒,數了數多出個姜唐,不過正好他不喜歡打球,每次都是記分員。其實之前也兼職過裁判,但是由于太過偏向邢年所在的隊伍,被怨聲載道的同學們集體表決撤了職。

“真不來?”徐韬沖他揮手,“一會兒我下去,你來替我?”

“不用,”姜唐搖頭,“你們玩兒。”

徐韬問:“出來還帶着畫本?手指不冷嗎?”

“還行,不冷。”姜唐下意識把手往袖口裏縮縮,說,“我......找找靈感。”

他垂眼時有點失落的樣子,徐韬詢問地看向邢年,但沒得到回應。邢年只是摸摸姜唐的頭,說:“坐那邊椅子上去,別砸着你。”

“還是這麽乖啊。”徐韬看着姜唐的背影,想了想還是問:“他怎麽了?”

邢年也看着姜唐,還是沒回答。

“別盯了。”徐韬過來拍拍邢年的肩膀,說,“再純的小朋友也會有心事,弟弟長大喽。”

“真長大了,我記得小時候那麽大點兒,頭還沒有籃球大。”鄭铖說,“現在坐這兒,腿也這麽老長。”

邢年說:“閉嘴。”

“好嘞。”鄭铖毫無察覺地舉起手臂,“打球不需要開口,真男人拿本事說話。”

哨聲響的時候邢年又看了看姜唐,少年的确長大了,但照舊穿成個白團子,坐在長椅上還是圓圓一小只。他把畫本攤開在腿上,一直低着頭沒看球場這邊。

畫筆久違地接觸到紙張,流暢地勾出各種線條。姜唐沒有打草稿,也無需停頓,他在完全地擁抱這堪稱神奇的一刻。真正的創作并非源自精細的計劃,而是随時迸發的靈感,抓住它們,追随它們,完善它們,讓心中無形的熱烈逐漸變成可以被視覺容納的作品。

他已經很久都沒有這樣的感受。

動勢連續,姜唐在手腕發酸裏把筆收了起來。十指已經僵硬在風裏,動一下就疼,姜唐也毫不在意。他感到滿足也感到疑惑,因為此時躍然紙上的人物是這麽鮮活,也因為這如此鮮活的人物又是邢年。

他畫邢年,已經到了看一眼就可以動筆的程度。

并且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只要是随機作畫,姜唐筆尖産出的就都和邢年有關。翻開厚重的畫本,幾乎一半都是邢年的身影。他習慣用黑筆勾勒,事後有時間就會用水彩填充,他筆下的邢年總是被賦予無盡的顏色,在如同天空一樣的畫紙上成為一道彩虹。

而畫本的另外一半被建築充斥,彎直有度的黑線組成堅牢的結構,數字多于創意,幾乎沒有任何傳統的美感。這不是視覺藝術,至少不是大衆認知的視覺藝術。

風吹得姜唐手指發抖,帶動着胸腔裏的什麽也跟着戰栗。但這并不令人痛苦,而是奇怪地激動,像是又什麽急于掙脫,徹底地、勁爆地、勇敢地表達什麽。

等姜唐再擡頭的時候邢年已經站在面前,他迅速地合上畫本,擡頭看見邢年還有點喘息,頭發上還帶着點兒汗。

姜唐手邊就是毛巾和水,他立刻拿過來遞給邢年。

送毛巾送水給打籃球的男生或者女生,這是一件很親密的事情。學校裏有些女生會在邢年和朋友打籃球的時候等在場外,都拿着小毛巾和礦泉水。但是邢年沒要過,邢年的這些東西從來都是姜唐遞過去的。

這就和姜唐每次下美術課教室外面都有捧着小零食的女生在等,但是他只吃邢年買的章魚小丸子一個道理。

邢年擦汗的時候撩起額前發,露出的眉眼格外清晰淨澈,多半是因為剛運動過的原因。這樣的神情很特別,姜唐幾乎覺得夾着筆的手指又開始發癢。

球場上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但是邢年帶着姜唐走到自行車那裏,讓姜唐坐上後座,自己沒往上跨。他就站在這裏,對姜唐微微俯身。

午後的影子開始傾斜,被拉長變形,最終在枯草地上糾纏一處。天空白得不那麽美觀,帶着冬陽溫度的風拂開黑發,吹過裸露在外的皮膚時一點也不溫柔。邢年把圍巾給姜唐系好,把姜唐的羽絨服拉到了頂端。

邢年最後把姜唐的手緊緊握住,放進自己的外套口袋暖着。他手背和指腹的皮膚都比姜唐的粗糙很多,帶着一種樸粝的質感緩緩摩挲,讓姜唐雙手回暖。

姜唐動動指尖,回握住邢年的手,在仰頭的時候露出帶着迷茫的雙眼和被冷風吹紅的鼻尖。這樣的豆豆兒背負着一種不常見的壓力,平時看上去無憂無慮的男孩其實也有深層的困擾和思考。

姜唐抿抿嘴,磨蹭着開口,說:“哥。”

邢年說:“我在。”

姜唐當然知道邢年在等待什麽,也明白這場寂靜是因為什麽。但他只是對邢年說:“你的手好暖和。”

“那就握緊了。”邢年俯身靠近,輕輕地問:“為什麽不喜歡自己的作品。”

蒼穹鋪開在這人身後,更加突出現有的鋒利輪廓。姜唐咬了咬舌尖,說:“它們并不能算是作品。”

邢年把目光轉向車框裏的畫本,又看回姜唐,問:“你真的不想要它們麽?”

姜唐垂下眼不對視,說:“不想要。”

邢年緩緩地把手從口袋裏拿了出來。

“那它們就歸我了,”他把本子從車框裏抽出來,掂量在手心,對姜唐正式地說,“我要把它們裱起來,鋪滿我房間的牆面。”

“那好可怕,”姜唐眨眨眼,“快算了吧,哥。”

“既然歸我了就我說了算,”邢年随意翻看幾頁,再擡眼的時候深含笑意,說,“每一幅我都好喜歡。”

姜唐小聲說:“騙人。”

“沒有。”邢年伸手捏住姜唐後頸,俯首幾乎和他額頭相抵,低聲說:“每一幅。我都好喜歡。”

兩個人的呼吸交疊,邢年看得清姜唐眼底的紅,姜唐也覺得出自己鼻尖的酸澀。如今的姜唐已經變得很堅強,不再習慣用哭泣表達情緒,但主要是在邢年面前,他就總是控制不住地流露出脆弱。他的壓力他的恐懼都無從表達,他還在尋找,路上挫折重重。他的筆似乎不再熱愛傳統的美術,吸引他的東西偏離了他從前給自己設計的道路。

這樣的改變令人擔憂,血脈傳承四個字也讓姜唐無所适從。他的外公外婆也都是著名的國畫家,郝佳麗也專注傳統色彩,一家人名聲響亮。有了這樣的珠玉在前,姜唐只能費力追趕,不敢說失敗,卻已經出嘗體力不支的滋味。

家裏并沒有給他壓力,可越是這樣,他就越感到愧疚。

他該怎麽辦。

“媽媽十五歲的時候舉辦第一場個人畫展,”姜唐看向邢年手裏的畫本,輕聲說,“而我還在茫然未來的方向。”

藝術需要天賦,天賦需要機遇,機遇還得依靠時代。

如今時代變化得太快了。

姜唐低頭向前,邢年把他的臉接入掌心。邢年一只手就能捧住姜唐的面頰,另一只手上還攤開着畫本,邢年打球時的側影速寫正被吹得來回翻動。

“我太沒用了,”姜唐悶聲,“怎麽辦啊,哥。”

晚霞從天盡頭露出了一點顏色,邢年捏着姜唐的下巴讓他擡頭,就在這粉紫色的背景裏注視着他。

“該怎麽辦就怎麽辦,”邢年對姜唐說,“繼續畫下去,不畫也行。主要你記住一點。”

姜唐紅着眼和邢年對視。

“無論你的決定是什麽,”邢年說,“我都會站在你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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