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塑我

塑我

大廳裏桌椅齊全，五彩的燈光齊打。爵士樂音量剛好，現場伴奏的樂手們穿着正裝，在矮臺上沉醉自我。這裏并不是小混混的集結地，而是充斥二三十年代的風格，讓人們在複古的格調裏找到樂趣。

“來吧，”米州輕拍在任禮的肩，說，“讓我們來跳舞。”

舞池裏的男男女女貼身慢舞，一首新爵士樂曲子才剛起頭。中音薩克斯婉轉推進，有種靈巧的熱烈蔓延在空氣裏。

米州的長發散了下來，末梢幾乎蓋住了腰線。人們常将“海藻般的頭發”用于描寫，今天看見了米州，任禮才知道那其實是真的。少女的發帶着點兒天生的大波浪，深棕色蜿蜒柔順，燈光滑動其上，光澤帶金。

偶爾有天花板上水晶垂珠的影子跳躍一下，那光就像是要跌下來一樣，讓任禮幾乎要伸手去接那細碎的銀芒。

那是從米州身上掉下來的光芒。

他們還穿着校服，但是沒有人投來異樣的眼光。米州虛握住任禮的手腕，帶着他從最簡單的步伐開始。兩個人面對面地左右移步，牽着手随着腳步的方向畫出圓。

任禮一開始很不習慣，會踩到米州的腳。但是米州毫不在意，每次被踩了就咬着下嘴唇擡頭去看任禮，眼裏帶着調笑，但是從來不會讓任禮覺得不舒服。

節奏舒心适宜，任禮試探着擡起手臂，讓米州在他的引領下旋轉一圈。那海藻般的長發微微散開了，從任禮的手腕處蹭過去，讓任禮聞見了清爽的香氣。米州轉身回來，輕垂着視線，擡手拂開擋了眼的劉海。她的眉眼在燦爛的燈光中稍顯模糊，光暈鍍身，她卻越發美豔。

一個滑音被處理得很漂亮，任禮忽然在胸口松開了一種緊繃許久的勁頭。他完全跟上了米州的節奏，感覺到自己所有的郁悶和糾結都化在這裏的腳步和擡手裏。米州觀察着這個男生，發現他氣質幹淨，彈琴的手指确實很長，而且側臉的時候很有感覺。

這種感覺和這個人的高矮胖瘦無關，和帥氣與否也無關。它只是一種無意間的流露，是屬于任禮的魅力。

舞蹈結束之後兩個人找了地方坐，任禮喘氣粗重。但是米州悠然自得，擡手向服務生要了果汁來喝。

“很......好聽的一首曲子。”任禮原本鼓足了勇氣要贊美米州，但是無奈話到嘴邊拐了彎。他轉而問：“你知道它叫什麽名字嗎？”

米州看着他，說：“Let’s fall in love.”

任禮覺得這舞廳好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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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名，”米州向後靠身，帶着點兒笑意說，“曲子的名字叫《Let’s Fall In Love》。”

“啊，”任禮忽然也笑了，說，“好的。”

對面靠在椅背上的女生姿态随意，可是越是這樣的她越是美麗。她舉手投足間都帶着名為自信和灑脫的特質，這讓人對她移不開眼。

喝完果汁兩個人背着書包離開舞廳，街邊一輛黑色的轎車已經在等待，司機帶着白手套，站在後門邊上對米州微微鞠躬。米州朝他打了個手勢，轉身和任禮說話。

“我要回家啦，”她這會兒頭發已經紮起來了，“希望你有了多一點的自信。”

任禮深深地看着她，過了會兒才點了頭，說：“謝謝。”

“不謝。”米州轉身要走，被任禮叫住了。

“你還沒告訴我，”任禮耳朵發紅，“你為什麽幫助我。”

米州的眼裏流光溢彩，但是她臉上沒有笑容。任禮莫名有些緊張，他在腿邊握緊手指。

“因為我曾經站在過你如今的位置，”米州說，“校園霸淩是我最痛恨的。”

任禮忽然想起年級裏的傳言，米州小學畢業就被家裏送到國外讀書，一直到半年前才回來。可是回來也上的是國際部，大學還是要往外走。

“你當時出國就是因為......”任禮肩膀随着呼吸起伏了一下，“在學校裏遭遇了不好的經歷嗎？”

“是的。”米州毫不避諱，對任禮笑着說。

任禮不知道具體了發生了什麽，他也不會問。他只是覺得很心痛，艱難地說，“但是......你那個時候還那麽小。”

“惡意可不管誰的年齡，只要一個人露出柔軟的地方，就會成為被攻擊的對象。”米州下意識地摸摸手腕，但是她聲音平靜，說，“有些人天生就是壞種，被這些人傷害，從來都不是你的錯。”

任禮沉默許久，最後只能低聲說出“謝謝”兩個字。

米州眨眨眼，說：“不客氣。”

“雖然已經過去了，但是你也要一直記住，”任禮臉頰很紅，快語速地說，“受到傷害，不是你的錯。”

“哈哈，沒關系。”米州笑起來，“事情早都過去了，我回國是為了讓外公放心。我陪伴家人一年，然後就要離開了。不過我會一直記住的，任禮。”

啊。

任禮無助地想。

她只是認真地叫了他的名字，他竟然就已經如此心潮澎湃。

“對了，我鼓勵你，還有一個原因。”米州走出幾步，回頭露出明媚的笑，說，“我喜歡鋼琴。”

任禮不能自已，木納地說謝謝。

“所以不要再徒勞，放棄自我找尋，讓我們來自我塑造。”米州說，“你的确應該成為一個彈鋼琴的人。如果有人不理解你，那就讓他們都去死好了。”

說完她轉身走向汽車，擡起手，背對着任禮揮了揮。梧桐樹葉飄蕩而下，少女踏着一地金色離去。任禮站在原地，在唇齒間反複品嘗她留下的那句話。

——放棄自我找尋，讓我們來自我塑造。

還有。

——如果有人不理解你，那就讓他們都去死好了。

晚上下起了小雨，水滴卷着落葉，搖擺着跌入水坑裏，在點到為止時就泛起漣漪。屋檐下的燈橘黃溫暖，米州裹着毯子坐在吊椅裏。她把自己蕩出去，伸出赤裸的腳去接觸雨水。

老人走向陽臺，傭人立刻為他披上外套，傘也準備好了。但是他只是停在門邊，沉默地注視着米州。

“陳老，”傭人在他身後小聲說，“小小姐沒讓我們出去。”

陳老這麽多年依舊帶着仕途上的不怒自威，他頭也不側地擡手讓傭人走開，看向外孫女的眼神卻無限慈祥。他走到廊下，坐在米州身邊。

“讨厭雨是不是，”陳老摸摸米州的頭，“又偏偏要坐得這麽近。”

“我的玫瑰都死了，”米州靠在外公肩上，“雨點太有勁了。”

“植物也有壽命，”陳老說，“你得學會放手。”

米州沉默一陣，問：“是爸爸媽媽要回來了嗎？”

“是的，”陳老說，“這次一直陪你到高中畢業。”

“我不需要。”米州抱着膝裹緊毯子，輕輕地說，“我不想和他們見面。”

陳老嘆息一聲。

雨聲逐漸變得急促。

“他們消失在我最需要他們的時候，官職、金錢、夢想、名利，他們拿我去換了那些東西。如今我已經不需要他們，他們卻回頭急切。外公，你告訴我，他們究竟在尋找什麽。”少女仰頭看着檐瓦墜雨，呢喃似的低語，“既然他們沒有在我最脆弱的時候出現，那他們就永遠不要出現了。”

風雨卷來寒潮，月亮被烏雲遮擋，米州再一次被送回多年前的那個夜晚。父母臨時有事沒能來接，她獨自走出鋼琴教室，黑白琴鍵中流淌出的樂聲還跳躍在心間，“調皮”的男生卻已經伸手拉扯，布料撕裂的聲音至今仍然是米州的噩夢。還不到十三歲的孩子能有多麽肮髒和惡毒，米州全部感受到了。

她的胃強烈扭曲，兩只手在暴雨裏什麽也抓不住。有人捂住了她的嘴，她所有的呼喊和哭泣都悶哽在喉嚨裏。她不斷嘔吐，雨點敲痛了她的眼，淚水模糊了視線，她在劇痛中跌墜下去。

她閉上眼，覺得這就是最痛苦的了。

然而她錯了。

再次睜眼的那一刻，耳鳴尖銳，腦海裏抹不掉的記憶洶湧而襲。米州蜷縮着身體尖叫，她看不見又聽不見，她不能說話，她用剪刀去劃自己的手腕。外公緊緊地抱她在懷裏，老人從來沒有那樣悲哀和憤怒，他可以把加害者送上法庭，卻回答不了米州的那一句“爸爸媽媽在哪裏”。

眼淚滑出眼角，米州仰着頭，緩緩地洇濕了鬓角。

“從此我丢掉了成為鋼琴家的夢想，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甚至不能再看到鋼琴。”米州望着雨說，“我不再相信感情，我覺得愛情很髒。我開始游戲人間，可是我才十七歲。啊......我不再是個健全的人。”

雷聲隐約在天際。

“時間會帶走一切，這句話是騙人的。”米州閉上眼睛，哽咽着說，“不然我怎麽會忘不掉。我身體裏的一部分碎掉了，傷口愈合沒有用，我的裏面是空的。您陪着我走過最艱難的時候，到今天依舊是咱們坐在這裏，所以我不需要別人。我不要他們回家......外公，我很害怕。”

因為看一眼就會想起自己經歷的和失去的，因為看一眼就會想起自己本可以擁有的。那是對這個少女的淩遲，原本不該這麽殘忍的。

陳老抱住米州，祖孫倆的眼淚縱橫一處。

“自我塑造，外公，我一定會做到。你相信我，終有一天我會讓全新的米州站在你面前。”米州說，“可是現在......我真的......”

陳老用蒼枯的手掌撫摸孫女的長發，說：“沒關系的。”

雨勢轉大，嬌豔的玫瑰零落滿地。有些花瓣顏色依舊，燈光鋪過去，紅得仿佛鮮血濺灑。米州裹緊毯子，擡手擦掉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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