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尋我
尋我
任禮回班的時候被撞了好幾下肩膀,都帶着來自不同人的惡意。任禮一直低垂視線,可惜聽覺無法被自主封閉,“胖子”、“肥胖症”這樣的詞語依然往他耳朵裏鑽。
任禮沉默地加快腳步。
教室裏人不太多,他們這個班集中了要走藝術和體育路線的學生,文化課成績有的時候得往後放一放,很多同學下午都請了假。那個托他給姜唐送東西的女生還在座位上,任禮走過去把袋子還給她了。
“很抱歉,他沒有收。”任禮說,“但是卡片和禮物他都沒有打開,所以他并不知道你的名字。”
女生非常失望,接過袋子往桌上一放,胳膊碰倒了旁邊的畫板。任禮下額微收,蹲下身把畫板給她扶了起來。
女生揪住任禮,問:“那他說為什麽了嗎?”
“沒有,”任禮回答,“但是他哥哥說他們家不允許早戀,不打開任何東西是為了保護你的名譽。”
“他哥哥?就是那個邢年?”女生皺皺眉,“你怎麽沒幫我勸勸他呢,你們幾個不是關系很好嗎?”
“從來都沒有關系很好,只是在校外演奏樂器的時候見過面有過交道。”任禮平靜地說,“至于勸他,我覺得我并沒有權利那麽做。”
“好吧。”女生低着頭說,“那謝謝了。”
“不客氣。”任禮回到座位,把扔在他桌面和椅子上的幾張紙撿了起來。紙上無一例外寫着“肥豬”并且畫有與文字對應的圖像,任禮一一看過,最後把紙疊疊整齊,壓在水杯底下。
班裏幾個男生大聲發笑,說任禮甚至沒有勇氣把侮辱他的字條扔進垃圾桶。任禮沒有擡眼,翻開樂譜戴上耳機,開始聽要為藝考準備的曲子。
嘲笑聲不斷,任禮把樂聲調大。
纖細潔白的指尖勾走耳機的時候任禮正在發呆,鋼琴音忽然溜走,擡眼時就因為面前明豔的少女晃了神。米州不知道什麽時候坐在了他的前座,正趴在他課桌前沿,戴了他的一只耳機。
任禮幾次張口都沒發出聲音,因為他不敢相信米州會主動來找他,他和米州的交集不過是在酒館裏的幾次演出。所以任禮調整幾次,終于說:“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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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米州說,“任禮。”
任禮問:“你怎麽......”
米州說:“路過。”
就沒話了。
任禮這才發現班裏很安靜,男生女生都在往他們這裏看。落在米州身上的眼神自然都是驚豔和愛慕,落在他身上的......
卻和往日不同。
大多是震驚裏夾雜着嫉妒,或許還有兩分不解。
很奇怪的一件事。
任禮從來沒有被嘲弄和鄙夷之外的這樣的目光注視過。
耳機裏的琴音一落,米州稍稍偏過頭,露出意猶未盡的神情。她還保持着趴在桌沿的姿勢,交疊起的雙臂白皙修長,長發紮成馬尾,從側頸掃到身前。
她的頭發看上去非常柔軟,在陽光底下翻湧着琥珀色的亮光。又或者她本身發色就很淺,才會顯得這樣的不真實。
任禮想不明白。
“任禮?”米州在他面前晃晃手指。
“嗯,”任禮倉促地說,“我在聽。”
“這首曲子你不是很久以前就會了嗎?我聽你在酒館彈過。”米州伸指點到了任禮的mp3,“為什麽還在聽?”
“反複聆聽,反複練習,”任禮說,“熟能生巧。”
米州問:“這一版是誰彈的?”
任禮說:“我的鋼琴老師。”
“哦。”米州上挑的眼角裏露了狡黠,但是她的語氣聽上去是那麽認真:“但是我覺得你彈得比他好。”
光晃了花任禮的眼,他不清楚那種明亮來自哪裏,只知道他的胸腔充滿溫暖。他沒有說話,只是看着米州,點了點頭。
“這個呢?”米州忽然抽出了那一沓被揉皺亂塗的紙,問,“這是誰寫給你的?”
氣氛有一瞬間的凝滞,任禮說不上他此時是難堪還是驚疑更多一些。但是他斂睫的時候沒有露出任何情緒,他甚至沒有試圖從米州把那幾張罵他的紙拿回來。
“無所謂誰寫的,”他搖了搖頭,“沒關系。”
然而米州已經扶桌而起,很短的百褶裙微微蕩起,少女又白又直又細的雙腿被大方展示。班裏有些驚嘆聲,任禮十分紳士地向旁邊扭頭。
坐在後面兩排的幾個男生站起了身,對着任禮的背影撇着嘴揚了揚下巴,又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
“是不是很有意思?”有個男生腆着臉問米州,“要不要一起?”
有的人就是這麽可笑又可恨,竟然覺得可以用霸淩或者其他什麽愚蠢的方式追女孩子。米州冷笑的時候妖氣頓生,她撕了手裏的紙,走過去摔在了那幾個男生臉上。
“米州!”任禮大驚失色,立刻站起身,說,“不用,沒事......”
然而米州絲毫不懼,她甚至貼近了那幾名男生。
“任何議論他人外貌的行為都很下流,欺負同學只能證明你們的無能和渺小,很高興看清你們對自己的定位。”她用很低的聲音說:“不服氣就忍着,你們這群垃圾。我太了解你們這幫人,看上去不服學校管理,其實出了校門什麽也不是。”
男生們被怼得吭哧帶喘,米州笑起來,說:“歡迎來找我的麻煩,不過你們得想清楚,出了校門之後就要小心了。”
幾個練體育的男生在矮了他們一頭的女生面前目目相觑,最後愣是沒敢吭聲。
新來的轉校生,國際部女神,年級裏瘋傳家裏有背景,這幾條加在一起,米州的形象已經變得神秘而強大。何況還有美貌加成,暫時沒人選擇跟她對着幹。
米州和任禮擦身而過,任禮下意識地伸出手,米州卻沒有停步。她也沒有看向任禮,只是輕松地側過臉,留了一個微笑。
教學樓天臺上堆積着廢棄的桌椅,少女坐在桌面上,小腿在風裏随意而晃。她閉眼揚起下巴,在關門聲中笑出聲。
“任禮同學,”米州說,“你竟然會跟到這裏來。”
任禮走近她,胸腔中缱绻的藤蔓已經瘋長起來。心髒被纏繞,他才明白原來喜歡上一個人是如此簡單。
就像他喜歡上鋼琴,只需要一首曲子的時候,他就确定這是他此生想要追尋的方向。
任禮注視着米州的側臉,清楚自己的失禮,卻無法挪開目光。少女的側影玲珑美妙,五官裏藏着不尋常的嚣張。她沒有做誰白月光的氣質,但她會是無數人心中的朱砂痣。
然而她才十七歲,簡直難以想象五年或者十年後的風景。
任禮緩緩開口,問:“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米州惬意地“嗯哼”一下。
任禮問:“你為什麽要幫我,為什麽要鼓勵我?”
米州沒有立刻回答。
她還穿着短袖,在秋日爽冽的風到來時微微聳肩。等任禮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脫了校服外套,但是他的雙手停在半空,衣擺無助地飛在風裏。
“抱歉。”任禮說,“請問,這個,可以嗎?”
米州回頭看了眼,聳肩示意他披上來。
對于其他男生來說都過于寬大的夾克罩在女孩纖瘦的身軀上,任禮看一眼,再次痛恨起自己的身材。“如果”兩個字太可怕了,如果他不胖,如果他很好看,那麽此時的場景會是什麽樣的,任禮沒有勇氣去想。
“哦哦。”米州忽然說,“你的衣服可能會被留下味道。”
任禮低頭,看見了她手指間的香煙。他擡眼時有些驚訝,結果正好對上米州揶揄的眼神。
“不可置信麽?”米州把煙送到唇邊。
任禮抿抿嘴,誠實地說:“有一點。”
米州吐出白霧,把眯着眼睛問:“因為我是女生?”
任禮說:“因為你是米州。”
米州笑了。
“有趣的回答。”她說,“米州怎麽了?米州該是什麽樣的?”
這是困擾了她很多年的問題,從很小的時候開始。身為政要的外孫女該什麽樣,身為一個引人注目的女孩該什麽樣,身為受害者該什麽樣,身為堅強的人又該什麽樣。每個人都在告訴她答案,堆積出各異的語句,複雜到讓她拆解不開,理解失敗。
米州認真地看着任禮。
任禮被煙嗆得咳了兩聲,說:“這個問題,我無法代替你回答。”
“所以人生真的是場自我找尋的旅程麽?”米州掐滅香煙,“那麽你呢,任禮?任禮是誰?任禮是什麽樣的?”
“誠實地說,我也還在找尋。”任禮忽然放松下來,他坐到了歪斜的椅子上,望向遠方。他說:“但好像,得是一個彈鋼琴的人。”
米州笑起來,她轉向任禮,說:“也可以是一個自信的人。”
遠處淺藍中白雲綿綿,任禮搖了搖頭,說:“短期內沒有希望。”
“這麽肯定嗎。”米州問,“就因為你很胖?”
任禮沉默地望着天空。
“任禮。”米州忽然傾身過來,說:“我們下午一起翹課吧。”
“啊,”任禮不知所措,“為什麽?我是說,我......”
“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米州眨眨眼,又黑又長的睫毛翻飛帶魅。她從桌子上跳下來,身上還披着任禮的外套。
“你不是問我為什麽要幫你鼓勵你嗎?”她打了個呼哨,大步走向門邊,一邊頭也不回地說:“到了那裏我就告訴你。”
任禮猶豫兩秒,站起身跟了上去。
他說:“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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