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玫瑰

玫瑰

一個半小時後任禮彈奏結束,他将雙手很自然地滑下琴鍵。靜置腿上。米州為任禮鼓掌,任禮擡起頭,看向她的方向。

燈下的少女好看得讓人呼吸暫止,任禮能聽見自己胸膛中怦怦作響。他面頰滾燙,但是沒有挪開視線。

依然沒有好外型的男生這次沒有直接低頭離場,他已經在這幾個月裏改變許多。他看向米州,起身向臺下鞠躬,米州站起了身,徐韬和鄭铖也一起為他喝彩。

任禮走過來,明顯只看着米州,那徐韬和鄭铖就不當電燈泡了,背包準備走。幾個人相互打過招呼,徐韬在走之前拍了拍任禮的肩。

“厲害了哥們。”徐韬說,“越來越棒,而且和以前的感覺不一樣了。”

具體如何不一樣徐韬沒有細說,但是在場的都明白是什麽意思。鋼琴和彈奏者都沒有變,多出來的從容和自信卻能改變聽者的感受,哪怕還不完美,這氣質上的細微變化也可以影響許多。

“謝謝。”任禮坐下來,問米州:“你喜歡嗎?”

“喜歡,”米州說,“《Fantasia on Greensleeves》?”

任禮點點頭,說:“你上次說你喜歡。”

米州注視着他的眼睛,說:“你彈得很好。”

任禮抿嘴微笑,緩緩開口,說:“你喜歡就好。”

桌上玻璃瓶裏插着鮮花,米州随手撿了一枝。她輕輕地伸手,任禮俯身湊近,米州把花朵斜放進任禮西裝胸前的口袋。

深藍色的光短暫地點亮了兩個人的臉龐,他們的外表看上去毫不相配,但是他們的心如此貼切。他們帶着各自的缺口和棱角,在補全對方的同時成為自己。

臺上唱起《再回首》,長燈适時地變作橘紅,一切都仿佛被夕陽籠罩。少男和少女在溫柔的光裏靜靜地對視,氛圍暧\\昧,他們同時輕輕垂下視線,這個時間剛剛好,他們開始緩慢地傾身——

“小姐姐?”有人忽然出現在桌邊,“請問能加個聯系方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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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禮倏地向後靠,側過臉地時候咬緊牙關,從耳朵紅到了脖子。但是米州依舊保持着剛才的姿勢,頸部從衣領處延出美麗的線條。

她沒有看來搭讪的人,她始終望着任禮。

來人有點會意,很不好意思,說:“是不是不方便啊?”他看了眼任禮,“對不起啊,我是看你們坐一起很久了但是也沒......”

他笑着咳嗽兩下,不确定地問任禮:“小兄弟,你們是一對兒?”

米州依舊看着任禮,任禮低下目光,幾次開口,沒有出聲。

來人似乎也有點驚訝,又轉頭看向米州。

米州陡然笑出聲。

“啊,那看來不是一對兒了。”來人也笑了,搖搖手機,說,“請問可以交換個聯系方式嗎?”

米州終于擡頭看向他,挑眉時的麗色讓站在桌邊的年輕人心跳加快。

“可以,”米州說,“當然可以。”

兩人掃了微信,年輕人激動得面頰泛紅,對米州道了兩次謝。米州聳聳肩說不客氣,年輕人受寵若驚,接着問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今晚算了,”米州別開耳邊發,随意地說,“不是加微信了嗎?”

“好的,那咱們以後約。”對方倒是很識趣,又說了聲之後見就離開了。米州收起手機,歌曲也唱到了最後一句。

米州站起身,俯視着任禮,快語速地說:“我要走了。”

任禮跟着她出去,外面正在下雨。屋檐前晶瑩連墜,淅瀝像是珠簾,叮咚地砸落地面。

米州背靠牆壁,仰頭看了會兒雨。任禮在旁邊看着她,看她最終長睫低斂,綁起長發,垂眸點了根煙。

白霧散盡後少女豔麗的容顏變得無比清晰,只是側臉顯出了冷色。任禮嘴唇幾次開合,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

“任禮,”米州看着指間香煙燃燒,低着眼問,“你為什麽彈鋼琴?”

“我......”任禮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幾番掙紮才苦笑着說,“我就是喜歡。”

米州側頭看他一眼。

“對不起。”任禮下意識地道歉,“我希望我能說出深刻的道理或者傳奇的起源故事,但是我......我很平凡,我太無趣了。我并不是在繼承什麽,我們家沒有人是學音樂的,我就是小時候被父母報了興趣班,嘗試了一下,就喜歡上了。”

米州嗯了一聲。

雨聲噼啪,空氣微冷,任禮在這靜谧裏逐漸整理好思緒。

米州點燃了第二根香煙。

“我喜歡用鋼琴制造音樂的感覺。”任禮鼓足勇氣,“我喜歡黑白簡單的琴鍵,我喜歡不用面對觀衆的演奏,我喜歡獨自制造出音樂。”

自從父母分開,他就被夾在兩個家庭之間,他不知道該如何自處。他在一段時間裏迅速長胖,成為同齡人戳點的對象,也成為大人們的搖頭嘆息說“可不能像他一樣”的反面示例。只有在彈鋼琴的時候,他才能在跳躍流淌的樂聲短暫地逃離,讓眼睛裏只有樂譜和琴鍵,屏蔽掉外界的所有聲音。

“鋼琴是孤獨的音樂,”他對米州說,“我想讓世界知道,我一個人也可以做得很好。擁有熱愛,追求夢想......我也是一個健全的人。”

米州吸完了煙。

她聲音微啞,說:“所以,你不需要我。”

“不。”任禮如夢方醒,他急促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米州。”

“你說的很好,孤獨的音樂。”米州望着漸疾的雨,說,“去創造,任禮,走到很遠很棒的地方,去創造屬于你的音樂。”

任禮說:“不......”

米州輕輕地搖了搖頭。

她沒有提及剛才在酒館裏發生的事,但是任禮知道,她已經對他失去了信心。她看上去如此野性,其實層層荊棘包裹着的不過一顆傷痕累累的心髒。他的沉默和逃避已經讓她失望,她不會再對他保持熱情。

“對不起。”任禮忽然哽咽,他說,“原諒我。”

米州說:“你什麽也沒做錯。”

“不。”任禮聲音沙啞,“我不确定你的想法,也不确定我們之間......我配不上你,我不敢說什麽。”

“為什麽配不上?”米州問,“因為你很胖麽?”

任禮閉上眼又睜開,然後他說:“是的。是的,因為我很胖。”

胖。

這個字被很多人規避,包括任禮。但是他現在将它說出來,撕碎自己,審視自己,調整自己。打破再重來,他在自我塑造。

“我很胖,”他自虐似的咬着字,“所以我沒法和別人比肩,更不要提充滿自信。盡管我知道這樣是不對的,因為音樂促使我站上舞臺,我必須接受更多人的審判。明明是我的身體,卻要遭到別人的議論甚至羞辱,這道理我懂也不懂。但是它是現實,我必須面對。可是我沒有勇氣,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嘲笑一個肥胖的人,這件事太可怕也太讓人上瘾,因為變态和高貴的感覺共生,讓那些霸淩者欲罷不能。欺負一個肥胖的人,就像是踢打一條生病的狗一樣爽。

風卷雨入檐下,兩個人發梢濡濕。

米州深深地看着任禮,說:“你可以變得強大,或者做出改變。”

“你只有兩條路可以走。”她說,“一是維持現狀,但你要從心底明白自己并不比任何人差,并且對自己的生活方式感到真正的滿意。我說的是,真正的,滿意。別人嘲笑你,你只會在心裏為他們的懦弱和惡毒而感到可悲,而不是去認真聆聽,然後認同他們,怪罪自己,讨厭自己。你要擁有強大的內心,才能這樣走下去。”

“至于另一條路,就是改變。”米州看着任禮的眼睛,說:“減肥。”

任禮臉色通紅,胸膛起伏。

“不是所有人都能對他人的評價置之不理,覺得無法忍受并不是錯。”米州說,“可是這個社會并不會因為一個人的受傷和脆弱而改變,惡意随處可見,可恥的事有的是人做。就算你成為世界聞名的鋼琴家,也依舊有人會拿你的身材說事。所以,如果真的那麽在乎,就做出改變,讓自己擁有傲人的身材,被主流審美所推崇的身材,讓人找不到地方來傷害你,從根源上切斷問題。”

雨似乎轉小了。

“這很殘忍,因為原本沒人應該通過改變自己而被社會接受。可這不是理想之城,現實十分殘酷。”米州說,“如果你要改變,那也要為了健康為了提升,而不是基于自我厭惡。但是你不能一邊受傷一邊躲藏,一邊明白別人的錯誤一邊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不要這麽擰巴地和問題較勁,面對它,解決它,或者強大到無視它。路是你的,你自己選。”

任禮聽得出神。

“其實這些話輪不到我說,然而我還是說了。”米州忽然轉過臉,朝着男生調皮地眨了眨眼,說,“當然,我自己也還在選擇之中,如何變得強大,我也還在探索。”

“你已經很強大,”任禮緩聲說,“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強大。”

“啊,”米州笑着說,“謝謝啦。”

任禮輕輕搖頭,他沉默地注視着米州,眼圈很紅。身邊被掙破的是恐懼和糾結,他終于說:“該說謝謝的是我。”

“不用客氣。”米州說,“讓我們一起往前去,任禮。很期待看到你選擇出的道路。”

風推開雲層,陽光灑向大地,米州在這樣的照耀下美不勝收。任禮胸口的花還帶着剛剛的雨點,他低下頭,這才看清,米州給他的是一朵鮮紅的玫瑰。

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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