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誅游道

誅游道

第十三章

你怎麽敢……傷她的？

這話梗在了喉頭，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宋照月一瞬間被悔恨和憤怒淹沒，從未如此失态過。

“黃毛丫頭竟敢騙我？”文飛文桀桀怪笑，慈祥的神情不再，眼神陰骘如惡鬼，“你們是如何看穿老夫身份的？識相點趕緊坦白，也好少受皮肉之苦。”

文飛文自然不會放過這兩小兒，好不容易尋到兩個有靈根的童男童女，抓了他們還能再屠村獻祭，可謂是好事成雙。可他如意算盤打得好，卻沒想到宋照月會不敢不顧與他拼命。

少年運轉功法吸來院中的柴刀，一躍而起朝他襲來。文飛文沒把他放在眼裏，一手持浮塵閑适地背在身後，另一手在他近身時輕松擒住了他的臂膀，嘲道：“小子匹夫之勇，堪為魯莽。”

正當文飛文想要趁機折斷宋照月的手骨，把他廢掉之時，少年側掌劈向他的頸項，眼裏有濃焰以燎原之勢雄起，修為竟在剎那以眨眼的功法向上攀升。

文飛文頓時敲響了警鈴，改擒拿為推掌把少年擊飛，駭然道：“你一仙修為何會使用魔門的獻祭之術？”

獻祭大體可根據對象分為兩種，一種是犧牲他人，另一種則是獻祭自己。文飛文計劃屠村是因他習得的一門獻祭功法能夠煉化他人的生機轉化為自身的修為。這種功法陰邪毒辣，被仙門視為禁術，只會在魔門流通。

宋照月沒有為他解惑的打算，修為在五息內由練氣七層漲到了練氣大圓滿，他借力摔進了屋內，聚靈陣中的靈氣瞬間被他吸入。

少年打翻了靈石袋，紅着眼咬牙忍下經脈被漲裂的劇痛，分神引導龐大的靈氣團自尾闾關入，經下丹田過中丹田往上，沖擊上丹田的竅穴。

“怪不得老夫先前沒發現你們，原來是支烏龜殼躲起來了。”文飛文被屋內的聚靈陣和隔靈陣吸引了目光。

他看出了宋照月的打算，訝然于這小子對自己夠狠的，竟敢利用獻祭之術築基也不怕筋骨受損毀了大好根基，同時使了八分實力一掌擊向他的丹田。

即是要成廢人，幹脆完全廢掉，留着一口氣便可。他最喜歡料理硬骨頭了。

叮鈴鈴——清越的鈴聲響起。

池青薇把血抹在了搖風鈴，在文飛文出手前及時搖響。得益于法衣替她扛住了大半的傷害，池青薇只是受了點輕傷，并無大礙。

但她與文飛文的修為差距過大，搖風鈴并沒能使文飛文陷入幻境，僅讓他稍稍失神了兩息。恢複後，他瞪了一眼池青薇躲藏的位置，稍後再去收拾她，先聚氣朝宋照月劈去。

池青薇急哭了，心急火燎地拉開布袋，翻找有用的東西。師父留給她的多數是防護或者保命用的靈寶，具有攻擊性的極少。她逃肯定跑得掉，但她不能丢下宋照月一個人逃命。

讓兩人意外的是，宋照月趁文飛文失神之時，竟果決地一掌擊向自己的天靈，強行打通上丹田。瞬間體內的靈氣打通一個大循環，蜂擁而入，凝氣築臺，完成了築基！

宋照月一口血吐出，眼眸鼻腔中亦有血液外滲。少年顫抖的手一剎那間繃緊，撐地彈起，躲過了文飛文的掌風，一拳砸向了他的命門。

由于人世間的規則制約，文飛文只能發揮築基後期的實力，兩人如今已站在一條隊列中，不過是一個在隊首，一個在隊尾。而宋照月的修為還在獻祭的作用下拔高。

滿身是血的少年仿佛柳絮一般近身纏住了文飛文，讓他無從拉開距離，且出手狠辣，殺人的招數全奔着像眼睛或腰二脊突下的命門而去。

文飛文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連對付剛入門的池青薇都選擇背後偷襲，一是他謹慎多疑，二是他不善鬥法。宋照月卻像知道他的弱點一般，一套急拳迎面打得他方寸大失，看似亂攻，實則目的性極強。

再聯想到這二人看破他的身份，知曉他的姓名，還會使用魔淵內的獻祭功法，文飛文恍然大悟，質問道：“究竟是誰派你們來的？”

魔淵一君六堂主裏多的是面不和心不和，他仇家不少，否則也不會在每次天魔五衰到來之前躲到人世間。此時的他發揮不到往常十分之一的實力，正是絞殺他的最好時機。

文飛文過分謹慎，膽小惜命，連築基小兒都畏懼，傳出去怕會笑掉大牙，但他确已萌生了退意。假意擊向宋照月，他要與他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實則是打算在宋照月躲閃之時折身拉開距離。

未曾想，池青薇看出了他露怯之舉，又搖響了搖風鈴。心神大亂的文飛文再次被攝魂，這次只拖延了一息，殺紅了眼的宋照月沒選擇躲閃而是舉起了砍柴刀劈入了文飛文的頸項。

咔嚓——砍菜刀崩裂開來，反紮傷了宋照月的手。

文飛文本身修為到了元嬰中期，經過多次靈氣鍛過體，這種劈材都嫌鈍的柴刀，不可能傷得到他。

機會稍縱即逝，宋照月被重重踢飛出去。文飛文也是反應了過來，殺意迸發，要取他性命。

就在這時，一道劍氣從旁側襲來，貫穿了他的肺腑。疼痛延後肆擾，瞬間鋪天蓋地。

“你……”文飛文僵硬地側過頭，身體不受控地從空中跌落。

池青薇咬緊唇，後怕地捏緊手中的劍符，這是她第一次跟人動手，一時手抖沒能命中要害。但劍符上封的是大師父留給她的三道劍氣，光是沾個邊都足夠讓文飛文痛不欲生。

劍氣在他腹腔炸開，霸道地肆虐，把他的五髒六腑千刀萬剮，文飛文張口想哭救求饒，聲音卻被洶湧冒出的鮮血噎了回去。

宋照月提着殘破的砍柴刀一蹶一拐地走到他面前。少年渾身沐血，眼神如涸澤的冰原，冷沉嚴酷，挾着長夜而來暗得不透一絲光。

攻守相換，文飛文目眦盡裂，用盡全力去吶喊：不——

迎接他的是鈍刀子一刀刀劈落下，刀斷了就用拳頭，少年抵在他胸腔上一聲不吭，卻用盡所有的力氣去發洩半生的壓抑與憤懑。

為自己遭遇的不幸，

為無辜死去的村人，

為魔淵內被當作豬羊的孩童，

為長夜漫漫無助凄厲的哭嚎……

“曾經你也是死在了我手裏。”

一縷青煙從中丹田溢出，正要趁少年沒注意，悄悄溜走。宋照月卻似等候多時，突然出手扼住了它，聚靈在指尖，握緊碾碎。

“無論多少次，只要我不死，都會殺了你。”

凄厲的慘叫聲響起，文飛文偷逃的元嬰被碾成了齑粉，軀體瘋狂顫栗後一動不動，徹底絕息。

池青薇看愣了眼，沒注意到手心傷口滲出的血沾到了劍符上，金光一閃，劍符鑽進了她身體裏。

她小心翼翼地朝宋照月走去。

小院的圍牆已經在方才的鬥法中倒塌了大半，被巨響驚動的鄰裏圍攏了過來，能輕易看到裏面的場景——

兩個身上沐血的少年少女，在他們足下，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那屍體雖不成人形，但能看出穿的是道袍。村裏生人少，一下便有人認出來了。

“殺人了——”

“他們把仙長殺了——”

“快來人！這裏有人死……”

尖叫聲此起彼伏，有人受不住沖擊，昏厥過去。

不管如何，他們都在村子裏呆不下去了。

“宋照月。”池青薇終于走到了他面前，少年的眼神就如同當時在不周山初遇時一般，渾身是刺，墜入了無盡黑暗的深淵。

池青薇握住了他的手，宋照月緩緩擡起頭，在謾罵聲和畏懼的目光中恢複了意識，反握住她的手：“你……沒事吧？”

池青薇搖頭。他才是真正有事那個人。

池青薇拿出丹藥瓶，讓他挑着吃。

“我們得離開。”宋照月服下了培元丹，冷靜地開口，仿佛從未暴走過，“你有辦法帶走文飛文的屍體和物件嗎？”

池青薇點頭，雖然惡心，但她可以克服。只是她剛松手去收拾，失了攙扶的宋照月便一頭往下栽。她立刻回身要重新扶他，宋照月拒絕道：“快去。用床單被褥裹了，丢進框裏也行，就當是頭死豬，別怕。”

池青薇低眸，輕輕應了聲。她看向另一邊被砸碎的桌子，想起了少年在月下一點點打磨的樣子，閉眼把屍體一通裹丢進了布袋裏，周遭又響起倒吸冷氣的聲音。

等池青薇攙扶着宋照月往外走時，村民們散開出一條道，畏懼地看向他們，沒人敢攔。

宋照月用獻祭功法透支了，不僅短時間內無法動用靈氣，修為歸零，而且虛脫了，連手指頭動起來都困難。

他被迫無奈，把半個身子都壓在了池青薇纖弱的肩膀上。好在她也不是普通女子，力氣大得很，扛着他走不是問題，就是身高欠妥，少年又生得高大修長，腳拖在了地上，顯得很是滑稽。

“你好重啊。”她嘆了口氣。

“把我丢了啊。”他嗆道。

“我就還能堅持一下下吧……”池青薇把他抱了起來。

有些認識宋照月、看着他長大的叔嬸想搭把手，但又顧忌方才之事，不敢上前，最後站在了原地，抹着眼淚目送他們離開。

“宋照月，如果他們硬要上來捉我們，師父有交代過，我是不敢跟他們動手的。”池青薇小聲道。

但他們沒有上前。

宋照月“嗯”了一聲，很輕，目光劃過她那雙清澈靈動、仿佛永遠明媚的眼眸，指揮道：“往前走，別廢話。”

兩人一路拌嘴來到了村口，池青薇把文飛文留下的東西全收走了，痕跡清理幹淨。所謂的仙鶴和黃金桌全是幻術，唯有測靈盤是真的。

池青薇正要拿給宋照月看，轉頭卻看見了從小道上牽着一頭毛驢出來的張叔。

滿臉橫肉的屠夫跟倚在樹頭無力癱坐的宋照月對上了視線，喃喃道：“把自己弄成了什麽鬼樣子。”

他把平常用來拉豬肉的驢交給了池青薇：“叔早就看出你是個有出息的。走吧，是這裏地方小，才容納不下你們。離開了，就不要回來了。”

宋照月失神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村道上，遠處屋舍林立，雞鳴犬吠，一片安寧祥和。

池青薇走到了他面前，少年收回了視線，突然開口，“我還沒問過你的名字？”

池青薇愣了下，朝他伸出手，彎眸笑道：“師父說她是在荷池邊上撿到我的，那時是春天，‘随蜂繞綠蕙，避雀隐青薇’①。所以我叫池青薇，青薇指青色的嫩葉，意為生機，師父望我能茁壯成長。”

池青薇。宋照月在內心默念了一次，模仿她的句式：“宋奶奶務農誤了時辰，獨自踩着田埂歸來時聽到了嬰兒的哭聲。她聞聲尋來，剛好遮月的烏雲褪去，月光照在了我身上，所以我叫宋照月，沒有別的含義。”

宋奶奶夫婿和孩子早逝，她撿回宋照月時年事已高，但還是很努力地把宋照月養到了六歲，才終于撐不住倒下。她大字不識，不像池青薇的師父能出口成章，但她以身作則教會了他善良和勤勞，感恩和堅強。

所以葬禮過後，宋照月被趕出了宋家，無家可歸，他也謹記着宋奶奶的囑咐，努力地生活。

後來遇到了文飛文，身陷魔淵，還是被困在了不周山，他也在拼盡全力地活着。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塵。②

“走吧。”宋照月握住了她的手，瞥了眼依舊暗淡的青梅钏，示意池青薇把自己托上毛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