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千騎燕山行之二

第九章 千騎燕山行 之二

“娘娘的馬車方才已經被宮人們清察過了,輪毂已經損壞,娘娘大可不必多此一舉。”

見阿史那吉雅一路小跑着風風火火地離開了我的面前,我本打算前去查看在先前的碰撞中馬車有否損害,冰鑒卻像看穿了我的心中所想般開了口,語氣如湖水般波瀾不驚。

“行了,人都走了,你也別拐彎抹角的了,直說吧,你家主子讓你傳什麽話來?”

見對方依舊停留在我面前毫無離去之意,我心知定是白暮喧派宮女傳話與我,而且非要在阿史那吉雅走後再言,八成不是什麽多正經的事。

“才人說,攪擾了娘娘的興致很是抱歉,但行程緊迫也只能委屈奴婢前來‘棒打鴛鴦’了。”

“……”

聽見冰鑒頂着張面無表情的俏臉說出這麽句話來時,對方倒是面不改色肅靜依舊,而我卻內心卻只覺一陣無力。

我心下暗道先前遠觀還只覺她心思缜密手段毒辣,絕不是盞省油的燈,而這近了相處起來才知道,這白暮喧哪只是盞省油的燈?分明是個難纏的燈精!

“還有何事?”

原以為冰鑒不過是受白暮喧之命前來帶句話,但見她将此句說完卻依舊未讓道,我不由眉心緊鎖,語氣也帶上了些許不耐。

面對我的呵斥,對方雖欠身施禮,但那張清秀卻又透着一絲冷冽的臉上卻毫無懼色,想必能成為那關雎宮的主事宮女必定亦有過人之處。

“娘娘留步,我家主子欲邀娘娘同駕而行。”

“這還是明才人說的?”

我挑眉問道,畢竟我雖因并不得寵且無子嗣因而不處于這後宮中的風口浪尖,但由于家族等一衆原因我亦樹敵不少,白暮喧若真有此舉無異于公開投誠,着實非明智之舉。

“不,是奴婢暗自揣測的。”

“……”

眼見着車隊已有即刻啓程之勢,加之關于此番燕山之行也的确有諸多事宜與之商讨,略微思忖片刻後我便點頭道:

“那便有勞冰鑒姑娘帶路了。”

冰鑒領着我朝後走了不過數十步便在一駕馬車外停下了腳步,沖我福身道了句“奴婢告退”後便識趣地退開,我擡手撩開馬輿上挂着的碧玉珠簾,轉而邁入了車內,玉石相撞,發出珠落玉盤般的“叮當”脆響。

“娘娘為何不請自來,何不與那個夷狄女子繼續膩歪?”

我步入馬車內時白暮喧正手執着根白玉狼毫筆勾畫着些什麽,見我朝她走開她卻是頭也不擡地繼續行筆潑墨,手法有條不紊卻又灑脫自如。

待我走近一看才發覺她紙上所作的乃是一片鎏金似血的洋灑楓林,而楓林之中站着的女子身披霞輝手捧楓枝,雖筆法簡略,只是勾勒出一個大概輪廓,但我仍一眼就看出那人正是我。

我心下正起波瀾,卻又瞥見角落壓着的另一頁畫紙,那張宣紙邊角已然卷皺泛黃,看起來有些年頭——

畫上畫着的是一座漏雨的破廟,廟宇門口蹲着一個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女孩雙手環膝背對着畫面蜷縮在寺廟門口,而另一個身着妃紅錦袍的女孩正笑吟吟着,朝蓬頭垢面的女孩撐傘,她的背後是縷縷霞光,溫暖而明媚。

不知為何,明明畫上的墨汁因時間久遠而發淺變淡,可鬼使神差的,我卻第一反應便覺得畫上撐傘微笑的女孩是我,而衣衫褴褛的姑娘是白暮暄。

……我小時候難道就和她見過嗎?

在腦內回憶搜尋一圈無果後,我心下不由生出些許疑惑。

感受到我正直勾勾地盯着那幅畫卷看,白暮喧停下了運筆的皓腕擡手将畫卷小心卷起,爾後便斜倚在了身後的軟墊之上,并未看向我。

自那夜起白暮喧在我面前便不複先前的那般一颦一笑間都有如神算般毫無缺漏,她雖仍喚我娘娘,但在我的默許下她仍是在并無外人的情況下自然而然地換了自稱,可我心下卻仍覺得她與我之間蒙着層說不清道不盡的紗閡。

“怎麽?怪我叫冰鑒擾了你們卿卿我我的‘雅興’?”像只懶洋洋的狐貍般斂眸斜乜我一眼後,白暮喧出言道。

心下暗自感嘆了番讓人如其名的冰鑒傳這類話也是為難她了後,心知順着白暮喧的話頭繼續說下去定是會有理說不清,我也便故意轉了個話頭,沉聲道:

“本宮是來問你有關此番燕山之行的計劃的。

“呵,淑妃娘娘……”見我毫不顧忌地在她身邊坐定,白暮喧側身欺上我的肩頭,在與我足以鼻息交錯的地方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我的雙眼,“不是都說了您只要跟着嫔妾便好,還是說……您不信任嫔妾?”

“我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我只相信我親眼所見的一切。”不想欺騙我自己亦不想欺騙對方,我同樣注視着白暮喧那雙總是透着媚意的狐貍眼,漠然道。

“娘娘。”白暮喧看着我的雙眼似笑非笑地輕聲喚道,她的聲音宛若冽滟下的一泓秋水般柔媚動人,但雙眸下卻翻湧着我看不懂的洶湧暗濤,“您可知眼睛會被偏見蒙蔽,人們感受到的可從來不一定會是真相。”

知其言之有理,我沉默稍頃,心知白暮喧不願正面回答我的疑問,想必自有打算,而這話頭經過一番兜兜轉轉又被繞回來以後我只得順着她的話頭壓低了聲音繼續道:

“可你這不就在就誤會本宮?你明知本宮為何要與她交談……”

如今北疆時局不穩,□□騷擾不斷,一旦與其兵戎相見委派曾任北庭都護而今為上将軍的父親前去鎮守定是必然。

北域艱險,而父親又已年邁,我雖有一庶出的大哥,但卻因其是個對武藝一竅不通的文弱書生而在朝廷裏當了個史官,自是不可能随軍出征與父親相互照應,我不由為此有些憂慮。

原以為阿史那吉雅即便再不濟也是□□派與和親的局次,沒準甚至會是可汗安排在大煜內打探宮內動向的內應,可看她那直率坦誠而又在本族處處受人擠兌的模樣,雖然對其最基本的防備并未消除,但我仍對其削去了不少防心。不過這也正從某個角度說明了突厥此番和親其間的真心想必未有多少……

“這話是對世人而言,而你除外……”白暮喧附在我耳邊輕聲道,聲音如新釀的梨花釀一般醉人心弦,讓人聽了足以将耳廓都酥軟了去,“你要什麽消息我便都會替你尋來,但你不許再如此……叫我吃醋。”

附耳私語間,聽得一聲馬鞭乍響清脆的聲音自簾外傳來後,聽得一聲洪亮久遠的馬嘶,馬車便開始緩緩朝前駛去。畢竟不知那車夫的底細,我與白暮喧對視一眼後便不約而同地停了講話的聲音,沉默片刻,我伸手拿過白暮喧先前作畫剩下的宣紙,在上頭提筆寫道:

“那封信上并無具體地址,即便我們真至燕山之上又該如何尋覓?”

将那紙片遞至白暮喧面前,剛抽身回去的她沖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知這笑意究竟是在嘲笑我的愚笨還是有什麽其他的含義,她拈着手中的白玉狼毫筆揮手寫下一行隽秀遒勁的行書。

“為何一定得是我們去那尋她,不可反其道而行之?這便是我為何一定讓你與我同行的緣故。”

經白暮喧這麽一提點,我這才如醍醐灌頂般地反應了過來,只是若是如此我與白暮喧勢必會處于被動地位,多年未見,不知林似錦究竟為何要盜走那寶珠,又為何要與我相見,是為複仇,還是別有想法?

“倘若真能遇上林如晦你又會如何?”突然想起了些什麽,我皺眉猶豫片刻,才在那宣紙上如是寫道。

“逼她交出寶珠,不論以何種方式。”相較于我的猶豫不決,白暮喧倒是直截了當。

“……你會殺她嗎?”

“舍不得?”

見我停頓半晌才在紙上繼續寫道,白暮喧沖我勾唇一笑,低聲開口道,語氣雖是戲谑但卻讓人感到一股無名的寒意。

“我不會阻撓你與她敘舊抑或‘還債’,但是……”見我沉默不語,白暮喧也沒繼續逼問,而是繼續在紙上寫道,但在行至此處時她卻将筆鋒一頓,烏黑的墨汁在那雪白的宣紙上氤氲暈染開一小片墨漬,“我并不能保證我屆時會做出什麽。”

雖然對她的回答早有預料,但真正見她以毫不避諱鋒芒的淩厲字跡寫出這句暗藏殺機的話語時,我卻依舊選擇了低頭不語。平心而論,尋仇奪物可厚非,倘若是我也會如白暮喧做出一樣的選擇,但想起那個曾經與我在蓁灼花樹下嬉戲游樂的爛漫女孩,我的內心卻是一陣複雜。

見我垂眸不語,白暮喧擱下手中的狼毫玉筆,沖我微微一笑道:

“娘娘不必如此心急,這一路上,甚至等到了行宮裏我們都會寸步不離,待時機成熟我自會有法子帶你見到你的林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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