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險境

險境

最後謝窈還是乖巧跟在周之衍身旁,往清涼殿去。

宮中的端陽宴設在清涼殿,清涼殿依太液湖而建,視野極好,又有涼風徐來,正适合在此觀賞太液湖上的賽龍舟。

清涼殿上重臣命婦早已恭候在此,內侍尖細的聲音随之響起。

“太子殿下駕到!曾良娣到!”

一陣衣物窸窣聲,殿中衆人皆跪地行禮。

“諸位請起,宮宴還需盡興,不必多禮拘束。”周之衍身形颀長,立在殿內,語氣淡然。

衆人才站起,等着太子落座,有好事者擡眼去瞧傳聞中善妒的曾良娣,卻不想只教人移不開眼。

她生得嬌美窈窕,眉眼似畫,一襲藕色雲霧绡繡金花襦裙襯得她若濯水芙蓉,素淨柔婉,但絲毫不掩動人容顏,與風華絕代的太子站在一起,心裏也不得不嘆為一對璧人。

但也有命婦見過謝窈,依稀辨別出這個良娣眉眼間與林寓的發妻謝氏相似。

一時間,傳聞的真假再次引人深思。

謝窈不知衆人心思,一手執着纨扇,眼眸流轉,在宴席中循着謝淮與謝太夫人的身影,卻冷不丁撞上一雙熟悉的溫潤眼眸,謝窈定眼一瞧,才發現是她的兄長謝恪!

她霎時手腳冰冷,心中暗嘆不妙,不由抓了一把周之衍的手,引得周之衍低聲問:“怎麽了?”

“無事。”謝窈忙收回目光,将纨扇舉起,遮住半邊臉,只能期許自己兄長沒有認出她,若讓謝恪知道自己為了報複林寓,成了太子妾室,後果不堪設想。

周之衍擡眼望去,正見謝恪對他作揖行禮,才知道謝窈為何慌張失措。

謝恪本應在外任,但左相陸謙欲調他為戶部侍郎,頂了林寓的缺,才會在這裏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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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捏了捏謝窈的手,引她落座。

而在望仙臺煉丹的徽帝也終于出現在衆人視線中,明黃帝袍套在瘦骨如柴的他身上,顯得空空蕩蕩,倒有畫上道骨仙風之相。謝窈上次見他還是在金銮殿上,他大發雷霆,拿起白玉鎮紙砸在金磚上,但如今這副模樣,謝窈不知他是否還能拿得起白玉鎮紙。

徽帝眯着渾濁雙眼環視一番,緩緩道:“好似少了一些人。”

“是,瑞王因公務尚未回京,而王妃的舊疾又犯了。”張皇後笑吟吟道。

但下首一位宮裝女子盈盈站起,滿頭珠翠亦随之搖動,她若有若無掃過謝窈,滿面笑意對徽帝道:“陛下只察覺少了瑞王一家,卻沒發現多添了人。”

謝窈心中一緊,緩緩坐直身子,精神緊繃。

張皇後卻接過話頭,神色自若道:“是,榮貴妃說的正是玠兒府上的世子,想必陛下還未見過幾次,如今可要見見長孫?”

徽帝揚了揚松弛的嘴角,似乎興致缺缺,但還是道:“抱上來給朕瞧瞧。”

榮貴妃雖心有不甘,但聽聞徽帝要見長孫,立刻喜不自勝吩咐靖王妃:“玠兒媳婦,快讓人把世子抱上前去。”

尚在襁褓的靖王世子被抱至徽帝身邊,卻不曾想一接近徽帝,靖王世子便小臉扭曲,“哇哇”放聲大哭。無論乳娘如何安撫,世子仍是啼哭不止。

徽帝被吵得頭疼,眉頭緊皺,正欲揮手讓乳娘帶下去,但榮貴妃仍不死心,對徽帝賠笑道:“許是世子想要陛下抱呢。”

但世子仿佛要打榮貴妃的臉,當乳娘将世子放在徽帝膝上,他哭得更大聲了。

這下,清涼殿皆是世子的慘厲啼哭,榮貴妃望着徽帝逐漸陰沉的臉,有些顫抖。

但徽帝卻擡擡耷拉的眼皮,不知在想什麽,片刻後對內侍道:“把朕的丹藥拿來,給世子喂一丸。”

衆人神色一凜,面色複雜。

謝窈的手倏然收緊,心裏一涼,那丹藥從來不是什麽好東西,一個小小孩童如何承受得住?

她垂眸沉思片刻,盈盈站起,周之衍目光陡然晦暗,正要伸手拉住她,卻只觸到她柔軟的衣角。

謝窈曼步走至徽帝面前,柔聲道:“陛下,世子乃是凡人之軀,不比陛下修道仙軀,若貿然讓世子服下丹藥,恐怕不能承受。”

聲音如珠玉輕碰,悅耳婉轉,引得徽帝望去:“你是誰?”

“嫔妾曾氏,乃是太子良娣。”謝窈含笑看着徽帝,眼神平靜。

周之玠見謝窈解圍,匆匆跪地勸說道:“父皇,曾良娣所言極是,此丹藥極其珍貴,世子只是小小孩提,服下豈不暴殄天物?”

他已滿額大汗,那些東西皆是他奉給徽帝的,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丹藥一開始吃是神清氣爽,可徽帝如今成了這幅模樣,也是那些丹藥所賜。

聽到丹藥極其珍貴,徽帝才回過神來,命內侍将丹藥收好,再讓乳娘将世子抱走。他緩緩望下去,道:“你們說得甚是有理,都坐下。”

謝窈面色如常地落座,卻被周之衍暗下牢牢抓住手。

這時,一位內侍垂首走進,恭謹道:“陛下,玄華道人已在望仙臺等候陛下。”

徽帝點頭:“太子何在?”

周之衍站起身:“父皇有何吩咐?”

“你繼續與瑞王把持朝政,無事不許任何人到望仙臺擾朕。”

随後幾個內侍扶着羸弱的徽帝離開清涼殿,原本壓抑的清涼殿随着徽帝的離開漸漸活泛。

心有餘悸的靖王妃接過世子,見他已經香甜睡去,才放下心來。

她嗔了焦急的周之玠一眼,轉頭笑眯眯朝謝窈走來,語氣親切地欠身:“方才多謝弟妹相助,那丹藥雖說是好東西,但世子實在無福消受。”

謝窈哪裏敢接她的禮,忙甩開周之衍的手,起身回禮道:“靖王妃言重了,我與殿下為世子備下了薄禮,還請王妃不要嫌棄。”

這些小動作自然也被靖王妃收入眼中,但周之衍卻氣定神閑:“若大哥再奉上幾丸,興許父皇也不覺得珍貴了,下回再賞也不是不可。”

靖王妃面色一僵,她自知丈夫的心思,也聽出周之衍的言外之意。

他是在警告周之玠,讓他收斂些,不然報應不爽。

“丹藥難得,太子殿下不過是在說笑。”謝窈笑意溫柔,靖王妃也十分識趣,命侍女接下禮也不多待,便借口離去。

張皇後傳了舞姬,絲竹聲起,舞姬巧笑倩兮,水袖翩翩,舞姿曼妙。

衆人皆專心看歌舞,謝窈幾番周旋下來,早已身心俱憊,正欲拾起纨扇,卻發覺纨扇竟在周之衍手中。

梅花繡樣的纨扇被周之衍白皙修長的手所執,竟也不覺得絲毫突兀,周之衍為她扇風,一邊對她低聲道:“不如你當時所舞。”

謝窈面上一熱,不曾想他大庭廣衆之下還說這些話,雖面上仍是溫柔笑意,但說出來的話卻不甚溫柔:“殿下還沒喝酒,就先醉了。”

在顧妤看來,謝窈與周之衍呢喃細語的一幕着實可恨,更想起謝窈方才對她的調笑,一雙鳳眸恨恨地盯着她,更是恨不得用眼睛在謝窈臉上戳出一個窟窿來。

但謝窈仿佛心不在焉,眼神總是若有若無飄至一處,顧妤不動聲色地四處環顧,發現她看的是個男子,恰巧那名男子也目光灼灼地盯着謝窈。

顧妤愈發狐疑,而這時那名男子起身離開清涼殿,謝窈瞧見也悄然緊随,顧妤愈發察覺不對勁,忙命丫鬟荔香跟着他們。

她揚起清淩淩的眸子,心中篤定謝窈與那位男子眼神交錯,纏綿悱恻,關系必定不同尋常,她嘴角露出一絲隐秘笑意。

謝窈獨自跟着謝恪拐進一處偏僻的宮室。

此處極其寂靜,只有蟬鳴唧唧。

“哥哥怎麽這時候回京?”謝恪的背影挺拔修長,謝窈心中躊躇不安,嗫嚅道:“家中一切還好?”

“不勞良娣關心。”謝恪冷哼一聲,往日溫潤的語調布滿涼意:“若我不回來,你給太子當妾的事還要瞞我多久?”

他回到京中就聽聞幼妹逝去的噩耗,但謝家上下對謝窈的态度卻是三緘其口,謝恪還以為避而不談是為了避免觸到謝淮夫婦的傷痛,今日進宮才發現“逝去”的幼妹站在太子身旁,還改了姓名,成了良娣。

“我看是祖父祖母對你太過寵溺,才任你胡鬧!”謝恪逐漸失去耐心,臉色陰沉,如烏雲密蓋:“太子心思難測,你居然為了林寓把自己後半生搭上去,簡直是愚不可及!”

“可是,他待我很好。”謝窈的聲音在謝恪的怒視下漸漸減弱,複而鼓起勇氣,直視謝恪道:“真的,我進東宮前就同祖母說過這是我心甘情願,更何況他比林寓好千倍萬倍,如今我也從未後悔給他當妾室。”

周之衍站在門外,唇角微揚,擡步離去,跟在身後的姜仲悄聲道:“顧大姑娘派來的丫鬟奴才已經處理妥當,關在另外一處的宮室內。”

“既然顧妤這麽喜歡找人,那就讓她自己去找她的丫鬟。”

而宮室內的謝窈仍望着默然無言的謝恪,謝恪顯然是被她氣得無話可說。

“謝窈,你真是無可救藥,你同我說說看,他除了長得好看,還有哪裏好了?”謝恪咬牙切齒地擠出這句話,他都要懷疑太子是不是給他的幼妹灌了迷魂湯,才迷得幼妹

結果謝窈還真給他羅列了一堆,謝恪都懷疑自己所認識的太子與謝窈口中的太子是不是一個人。

聽謝窈絮絮叨叨說了這些,他也漸漸消了氣,過了半晌,謝恪才悠悠嘆氣:“罷了,木已成舟,你快些回去吧,省得惹人生疑。”

謝窈卻有些遲疑,謝恪知道她想問家中狀況,輕聲道;“家中一切都好,你顧全自身就好。”

謝窈這才心下安定。

跨出宮室,按之前記憶原路折返,走了一會,她忽然頓住腳步,眼前的周之衍立在小道旁,旁枝斜逸而出的榴花朱紅似火,隐于碧葉叢間。而他手中拈着一朵紅榴花,漫不經心地看着她。

“殿下。”謝窈故作鎮定,生怕他發現自己與謝恪見面,伸手折下榴花,輕聲道:“聽念秋說此處有榴花,嫔妾前來折花。”

周之衍仍是喜怒難辨的神色,謝窈心裏一沉,正欲再說些什麽,誰知他将手上榴花簪在她的發上,伸手将她環在懷中,聲音卻是極輕的溫柔:“不要再生我的氣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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