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開始
開始
晚高峰,南北高架上。
這是從郊區開往外灘的方向。
女主角許琳三十五歲生日,總導演黃仁龍要求今天參與拍攝的人,收工後前往外灘參加活動。
“劇組團建,能來的都來。”黃導在微信群裏宣布。
七點了,高架正在堵車。
商務車裏,林煦安輕靠在車窗玻璃上,望着對面飛速駛過的車輛,神情晦暗不明。
助理董大成坐在一旁,經紀人常靜正在微信上給他安排下一步工作。
[你上午發的情況我已經看到了,先別管編劇怎麽說,我們的人,該多少戲份,一頁紙都不能少。等我後天回劇組,我來處理。]
[晚上絕對不能讓林煦安喝酒!]常靜又反複強調,[他酒量差,喝完酒還會水腫,會影響明天拍攝。]
[你們晚上活動的地方,樓下有家便利店,你到了之後,先去買點紅牛、紅茶,注意別讓人看見,一會見機把酒換掉,明白嗎?別讓林煦安碰酒精!]
董大成挺直後背,手指飛速地敲擊手機頻幕。
[明白!]
——————
黑色的商務車走走停停,開了四十分鐘,終于到達外灘。
外灘18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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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煦安跟着攝像組幾人,走進一樓大堂的電梯。今天出來得匆忙,下戲後妝都沒卸完,換下戲服,随便撿了件皺巴巴的白T,配上一條破洞牛仔褲,戴上鴨舌帽,就這麽來了。
攝影組的阿陸上下打量他這一身,有些好笑:“林老師今天造型挺別致啊,你家常靜讓你穿成這樣就出來了?”
林煦安摘下帽子,看了這人一眼。
“靜姐回北京了。”
“晚上可是有媒體在,我看你,是真的不想好。”
“陸哥,我……”
“你別說你盡力了。”
“我真盡力了。”
“嘿,你這個臭脾氣,常靜怎麽也不管管?”
“靜姐……應該已經習慣了吧……”
阿陸想到常靜那張晚娘臉,大笑着勾住了林煦安肩膀。兩人就這麽勾肩搭背地來到頂樓戶外。
只見許琳的生日包場安排在7層的露天吧臺,正好對着黃浦江。
外灘夜景,夏日狂歡,盡收眼底。
董大成辦完事回來,看到阿陸也在,一下子愣住。
小助理對黑白通吃的劇組“壓艙石”有點發怵,态度小心翼翼:“陸哥今天不是在蘇州勘景麽,這麽快就回來啦?”
阿陸瞥見這人鼓鼓囊囊的口袋,嗤笑了一聲。他轉過頭,對着林煦安說:“我去找其他人打個招呼,你這裏……吃的喝的都當心點,今天來的人不少,別讓哪個不長眼的添了東西。”
“陸哥放心,我都盯着呢。”董大成忙不疊地保證。
等阿陸離開,董大成取來一支空杯,混了些飲料,僞裝成洋酒的模樣,遞給身邊的人。
“哥,今天來的已經一百多人了……你猜,今晚誰出錢啊?”小助理八卦地挑了挑眉毛。
“不是劇組麽?”林煦安低頭看他。
“我剛才看到許琳老公來了,樓下準備了一個超大的蛋糕。”
“許琳的老公……那個李總?”
“是劉總,永新資本的劉銘誠,開機晚宴的時候,他不是跟劇組視頻連線的嗎?”
“劇組人太多了,我哪能全記住。”
“哥,我發現你真是太超脫了……”董大成對着江景沉默下來。
兩人就這麽在角落安靜站着,最後還是董大成先開口:“我聽制作人說,劇組新找的投資人裏,劉總投了最多,我這幾天琢磨着,咱們得想辦法和他搞搞關系……”
沒想到林煦安不置可否:“還是等靜姐回來再說吧。”
董大成見這人毫無波瀾的模樣,心裏煩悶,有些話也藏不住了:“安哥,你是不知道!今天,蔡卓明帶的編劇又來找我加扉頁,連續三天了,天天整幺蛾子!如今我們公司不行了,後臺沒他硬,劇組裏的人踩高捧低也正常,但演員的主次順序總得講一講吧?”
“他加戲歸加戲,沒去動主線劇情,已經算不錯了。”
“問題是他才多大!我們出道多久,蔡卓明那個小白臉才出道多久?現在被新人踩一頭……”
“先不說這事了。”林煦安看見阿陸向這邊走來,中斷了二人談話。
阿陸笑着過來,輕輕彈了一下這人手裏的“洋酒”,打趣道:“你們倆還擱這養魚呢?也不去給美女祝壽。”
董大成讨好地笑了:“陸哥這不說笑呢,美女的伴太多,我們過去光占地方了。”
阿陸從上衣口袋裏掏出煙盒,摸出根煙,遞給林煦安:“走吧,去欄杆那轉轉,吹吹江風。”他見董大成面露難色,補上一句:“媒體已經打過招呼了,人家今晚只出大美琳的圖。”
董大成知道二人有話要聊,默默退到一旁。
林煦安跟着阿陸走到露臺最外側,阿陸熟練地給兩人點着煙,自己整個人靠在欄杆上,望向對岸的方向,緩緩呼出一口氣。
林煦安平時很少抽煙,此刻只是将香煙夾在手上,讓煙葉安靜地燃燒。
他在等阿陸開口。
“黃導年紀大了。”阿陸說,“今年這部,估計是我給他拍的最後一部戲。說實話,如果不是戴仁找到許琳,咱們這個組啊,我覺得都要攢不成了。”
林煦安想起精明能幹的戴大經紀人,心有戚戚:“仁姐總是有辦法。”
“日子難過啊!”阿陸長籲短嘆,“我現在晚上做春夢,都是夢到煤老板、房老板……我們好日子才過了多久,怎麽一夜之間全都沒了?”
“撤資這事我聽靜姐提起過,好像是因為房地産泡沫,很多房企公司都倒閉了。”
“還泡沫……”阿陸輕笑起來,“就你這樣的,你能懂什麽泡沫?常靜真是啥話都跟你說。”
劇組是個人都知道林老師只會拍戲不管其他,阿陸跟他懶得解釋,幹脆扯開話題:“對了,你們長城也好久沒找我幹活了,以前不是每個季度都會開新項目嗎?”
以對方百事通的身份,實際情況也不用瞞着——
“公司賬上的錢可能只夠發這個月的,下半年的新項目肯定是不會開了。”
“咱們去年拍的那個、那個什麽來着?他們到現在還沒賣出去?”
“《錦繡江湖》嗎?”林煦安搖了搖頭。
“可惜了,我記得那個戲,我把你拍得老帥了。”阿陸緩緩吐了口煙圈,“既然公司沒錢,你們幾個演員要怎麽辦,能走不?”
“合同還在,先找外戲拍着吧。”
“別怪我多嘴……”阿陸斜睨這人,“你家常靜不好好待劇組,三天兩頭往北京跑,你們那個破公司是有金山銀山還是有靈丹妙藥?還不如就着你這棵搖錢樹,使勁薅點呢。”說着,他壓低聲音,湊近了問道:“你想不想,跟瑤瑤她們一樣,也分個經紀約到戴仁公司?我跟戴仁說一下,讓她親自帶你。”
“這……”林煦安面露遲疑,“我也沒想好……”
阿陸見了他這幅模樣,哪有不明白的:“得!你就守着那個母老虎繼續過吧!”
“陸哥,我是真沒想那麽多……和靜姐合作這幾年,我們之間已經有了默契,現在你讓我換別的團隊,我連怎麽看經紀合同都不知道。”
“你是要一條道走到黑啊!”
“我只是實話實說。”
“算了……”阿陸嘆氣,“其實你也沒做錯什麽,咱們這行當,重感情是對的,前兩年翻臉不認人的白眼狼多了,你看現在誰敢找他們合作?”
林煦安認同地點頭。
阿陸看了這人一眼,撚熄手中香煙:“你這人,嘴上不說什麽,心裏主意大得很,我今天也就是說些廢話……外頭形勢不等人,很多事都不能再拖了,以後制作公和經紀公司分開是大趨勢,現在制作方回款周期動辄一兩年,劇賣不出去,難道讓你們演員跟着喝西北風嗎?”
林煦安眺望對岸,高樓林立,目光所及之處,一片燈火通明的繁華景象。
“陸哥是真心對兄弟好,我都知道……”他緩緩地開口,“俗話說,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我們公司現在這個情況,你肯幫我一把,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阿陸臉色稍霁:“你有機會催催常靜,讓她趕緊獨立出來,聽到了麽?”
“嗯……”
“嗯是什麽意思?認真記下了嗎?”
“記住了。”林煦安被老友的絮絮叨叨給逗樂了,“請放心吧,陸大姐。”
“你這個臭小子!別以為幫過我幾次就敢蹬鼻子上臉的!”
“傳說中的華東攝影一哥,手下幾十個弟兄,誰哪敢得罪你?”
“什麽弟兄不弟兄,別亂講啊,現在是法治社會……”
林煦安雖然在笑,但眉眼間還是淡淡的,似乎并不開懷。
阿陸看出他興致不高,安慰着道:“有些事情,你要學會看開一點,現如今行情不好,受影響的又不是你一個……話說回來,要是你以後沒飯吃了,哥就帶着你進拍攝組,你來當我學徒,哥哥保證餓不死你……”
“你能不能別烏鴉嘴?”林煦安大皺眉頭,舉起手裏的半截煙,勉強抽了兩口。
阿陸煙瘾被勾上來,從口袋裏又摸出一根,叼在嘴裏點着了。
“對了,你上回要的萊卡鏡頭,我找人從香港搞來了,明天拿給你?”
“不敢麻煩陸哥,還是我自己去取吧。”
“跟我還客氣什麽?”
“不客氣不行。”林煦安的語氣半真半假,“我膽子小,萬一被人打暈了,半夜扔進進黃浦江喂魚怎麽辦……”
阿陸氣結:“都他媽說了法治社會!法治社會!”
此時一陣熱鬧的歡呼傳來,原來是許琳老公劉銘誠推着蛋糕,來到了露臺的中央。林煦安和阿陸合作多年,兩人心照不宣地結束談話,回到人群。
這是大明星才有的生日排場,媒體采訪、開香槟、吹氣球、分蛋糕、發禮物……
祝福、敬酒、歡呼、拍照……一通折騰下來,眼看快十點。
董大成看了眼手機,說:“哥,媒體準備散了,我們是不是可以走了?”
阿陸不知道什麽時候又繞了回來,聞言道:“你們要走嗎?夜生活才剛開始,其他人準備去ktv第二趴呢。”
“回去還得背臺詞。”林煦安微微搖頭。
“全組除了黃導,就你最認真。”阿陸不以為意,“我去跟黃導打個招呼,和你一輛車回酒店吧。”
他話音剛落,執行導演塗明滿頭大汗找了過來。
“哎喲,我的大男主哎!樓下正巧來了一位黃導的老熟人,其他人都已經下去了,您怎麽還在這站着呢?”
塗明是個矮小精幹的男人,一手馬屁功夫出神入化,據說脾氣再大的女演員見了,也會給他三分笑臉。
阿陸搞技術的,不太喜歡這種人,向林煦安比了個手勢,轉身先離開了。
塗明帶着林煦安、董大成,還有劇組男三號陳一友和他的美女助理龐曉潇,幾人通過員工電梯下樓,繞出18號後門,又走了幾十米,來到一棟白色洋房前。
正面看,洋房不算寬敞,有三扇拱形的落地玻璃門,玻璃是透明的,可以看清裏面自上而下打着燈光,正對的牆面鋪滿青色磚石,上面挂着三幅民俗題材的工筆畫。
明明和18號一牆之隔,這裏卻非常安靜。
衆人不約而同看向門牌。
“……”
龍飛鳳舞的藝術字,不認識。
底下還有行英文,寫着——
“SHINE Art Gallery Shanghai。”龐曉潇念了出來。
“不是酒吧。”董大成得出結論。
“是畫廊啦。”陳一友低聲回道。說完,轉頭又問塗明:“明哥,能不能交個底,等下需要我們做什麽?”
“四位帥哥美女,今天請大家來是有點事想麻煩各位。幾位……懂收藏麽,等會方不方便聊聊藝術品?”
陳一友面露難色,“這我哪懂,你要是想聊表聊車我還能說幾句。”
塗明的态度越發客氣:“今天來的是總臺的常紹,去年剛從影視劇部門退下來,現在主業是做藝術品投資。常總是個……呃,雅致的人,除了收藏,也就是喜歡和年輕人聊聊天喝喝茶,要是把他伺候好……”他暧昧一笑,“咱們這部劇,不是發行還沒着落麽?”
龐曉潇說:“明哥,琳姐她老公以前不就是做拍賣的嗎?找琳姐,她懂啊。”
“不瞞各位,琳姐已經到了,就是場面還有點不熱。”塗明苦笑。
董大成恍然大悟:“需要我們當氣氛組。”
“明哥,聊古董我不行,但說到搞氣氛,這可是我老本行。”陳一友拍起胸口保證。
塗明朝着幾人拱手:“今天全仰賴各路神仙了。”
林煦安頓時緊張起來。
塗明按響門鈴,工作人員打開門,客氣地将幾人請進去。幾人進門後還來不及細看,工作人員又領着他們穿過走廊,順着旋轉樓梯往下走。
“外面看不出來,裏面挺大的。”陳一友小聲咋舌。
“地面上是歷史保護建築,我們不能動,只好往下開發了。”工作人員給四位客人介紹。
走了片刻,幾人來到地下一層的一處茶室。沒想到茶室門口站了兩個黑衣保镖,戴着耳麥,正目光炯炯地看過來。
陳一友向龐曉潇附耳道:“他們這裏還配了保安,看來常總手上有點好東西。”
“哥,我怎麽開始緊張了……”董大成扯了扯身邊那人的衣服下擺。
“我比你緊張!”林煦安頭疼地按下小助理的手,“這種場合明明你來更合适!”
在保镖沉默的注視下,幾人趕緊推門走了進去。
茶室的面積不算太大,是簡潔的中式裝修。木質镂空屏風将內外一分為二,外間擺了長桌用作飲茶,一張羅漢塌靠牆擺放,幾把禪椅圍在長桌四周,左側有兩座精巧的多寶閣,正面牆上挂着四幅立軸山水,背後牆上有“如魚得水”四個大字。
門邊小幾上架着一枚青瓷高腳香爐,正徐徐燃着香。
不過此時沒人能聞到熏香,因為房間裏香水味有點太濃了。除了常紹坐在主位,茶室裏還有許琳、許琳經紀人隆姐、女二吳瑤瑤,以及,小白臉蔡卓明。
塗明貼心地帶上門,“常老師,琳姐,你們慢慢聊。”
林煦安最不擅長這種場合,摘下鴨舌帽,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做什麽。
許琳側身坐在羅漢塌上,微笑着催促:“煦安、一友,還愣着幹什麽呢。”
陳一友挺直了腰杆,大聲道:“常老師好!琳姐好!我是《最佳愛情》劇組的演員陳一友!常老師,您叫我小友就行。”
“小友,這個名字好記呀。”常紹摸了摸花白的胡子,笑着回他。
林煦安将鴨舌帽攥在手心,對常紹微微鞠躬:“常老師您好,我是《最佳愛情》劇組的林煦安,本科畢業于電影學院……”
“您……就叫我小安吧。”這人硬着頭皮說。
輕輕咚的一聲,屏風背後傳來了物品落地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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