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等我

燕北被宋薄衣葬了,葬得很簡單。

宋薄衣琢磨着燕北的心性,幫他選了一個很清淨的地方,那附近連個人家都沒有,只是青松和遠山,以及偶爾飛下來嬉鬧的幾只鳥兒。

墳冢是宋薄衣一捧捧挖出來再一捧捧填上的,最後不過是一個小土丘,光禿禿的。

宋薄衣拍了拍這個土丘,獨自笑笑,雖然醜了點兒,但他覺得燕北會喜歡這個地方。

怕燕北一個人待得寂寞,宋薄衣就在這塊墳冢前住下了,偶爾去集市裏買些酒水幹糧,将酒溫過後倒在墳冢前。

後來天氣越來越冷了,隆冬的時候還下了幾場大雪。宋薄衣一覺醒來見大雪将原本就不大起眼的土丘埋了就連忙撲過去挖,直到将土丘上的雪都挖走,将那光禿禿的土丘露出來,可是宋薄衣又覺得別扭,便又将挖下來的雪一把一把地蓋了回去,然後獨自面對着那片雪地發呆。

宋薄衣想燕北,很想。

這段日子的很多天裏,他甚至都想将燕北的屍首從墳冢裏面挖出來再看一眼,只是宋薄衣還是忍住了,實在想得難受就趴在土丘上緊緊抱着,再或者多喝些酒,讓自己醉過去。

山裏的冬天過得很慢,不過終究還是會過去的,不知道什麽時候冰雪已經化了,山上的樹抽出新枝桠。驚蟄已過,蛇蟲鼠蟻都已經活躍了起來,山中不知何時已變得熱鬧了。

一旁茁壯的青松上跳下一只小松鼠,抱着一個松果,正好跳在了燕北的墳冢上,宋薄衣坐在一旁看着,勾起唇角笑了笑,輕輕揮了揮手将這松鼠趕跑,嘴裏說道:“你可別擾了他。”

山風傳來了幾陣桃花香,夾着幾片桃花瓣,略過燕北的墳冢前。

宋薄衣回到京城是好些日子之後的事情了,京城依舊熱鬧,街邊小販叫賣着,街上孩童嬉戲着,不知誰家的妙齡女子正在二樓的窗口眺望着心上人。

宋薄衣只垂着頭,像是不合時節的枯葉一般,了無生氣。

“啊喲,宋公子,您可回來了。”

正出神呢,不知是誰在宋薄衣的身旁帶着幾分驚訝地喚了一句,宋薄衣轉頭望過去。

“我們家主子找你好長時間了。”說話的這個是秦家的一個下人,宋薄衣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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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宋薄衣只淡淡地應了一句,頓了片刻後又說道:“幫我和他說我回來了,這幾日就過去找他。”

“成,我這就回去告訴我家主子。”那下人說道,說罷向宋薄衣行了個禮便去了。

這下人回去将話告訴了秦奕,秦奕皺了皺眉頭,總覺得宋薄衣這話哪裏有些奇怪,便比劃着問道:“他就這麽跟你說的?”

“對,就這句話。”那下人點了點頭。

秦奕點了點頭,揮退了那個下人。

“你覺得他這段日子是去哪兒了?”莫子衿問道。

秦奕搖搖頭,臉色有幾分無奈,“八成是又找到了什麽新鮮的地方發洩他那□□去了。”

莫子衿笑笑,問道:“他在你的心裏就這麽的不堪?”

秦奕被莫子衿問得怔了一下,默了片刻後不屑地笑笑,比劃道:“差不多。”

莫子衿轉頭望向門外面。

三日後,宋薄衣才踏進了秦府,秦奕見他進來,臉上一點兒驚訝的神情都沒有,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繼續理着手頭上的書卷。

宋薄衣對他這态度也是習慣了的,便搖搖頭,先向莫子衿說道:“莫兄,我可許久沒看見你了。”

莫子衿只笑笑,倒了一盞熱茶遞給宋薄衣。

“說吧,你這段日子去哪兒了。”秦奕嘆口氣,将手上的東西擱到一旁,向宋薄衣比劃道。

“你覺得我能去哪兒?”宋薄衣接過茶,騎在椅子上邪笑着回答。

秦奕用手撐着腦袋,皺眉看着宋薄衣,臉色并不愉快。

宋薄衣喝了一口茶,将茶盞放在了一旁,繼續說道:“其實我是去送別一個老朋友的,他酒喝多了身子垮了,我就去陪了他最後一程。難為你還惦記着我。”

秦奕眉頭凝得更重,比劃道:“老朋友,你能有什麽老朋友?”

宋薄衣笑了兩聲,轉頭卻是看向莫子衿,幽幽說道:“莫兄,我對你說過好自為之的,你沒聽我的,那我之後做的事,你可不要恨我。”

莫子衿望着宋薄衣,不解地眨了眨眼。

宋薄衣臉上的表情雲淡風輕,再次轉向秦奕,笑着說道:“那老朋友就是燕北。”

秦奕怔住,右手微微地抖了一下,一瞬間連呼吸都忘了。莫子衿也怔住,猛然有一股恐懼感漸漸漫上心頭。

片刻後,秦奕卻笑笑,比劃道:“你這是在外面浪得糊塗了,該叫吳洵給你瞧瞧腦子。”

“我這輩子都一直在糊塗中。”宋薄衣慢慢起身,走到秦奕面前,支着桌案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糊塗地将被你下令處死的燕北救了下來,糊塗地淹斃一個叫花子帶到你面前,再糊塗地将燕北藏起來七年,而沒有吐露給你一言半語。”

秦奕瞪大了眼睛看着宋薄衣說這番話,這話裏的每一個字對他來講都是一重煉獄,秦奕從未想過,燕北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依然活着,七年,瞞了他整整七年。

宋薄衣看着秦奕的表情,心裏頭忽然覺得有些輕松,這秘密壓在他心底七年,壓得他太苦,宋薄衣想讓秦奕也嘗嘗這番滋味。

宋薄衣頓了頓,接着說道:“秦奕,你說我糊塗,可你看看你自己。你為了引莫子衿來,去換了那塊兒玉,你為了留着燕北的念想,又将莫子衿留在你自己的身邊,你就一點兒都不糊塗?”

莫子衿在一旁聽着這番話,低頭苦笑,總算是将這些事情理出了一點兒頭緒,他忽然間想起秦奕在紙上寫的那個“否”字,一筆一劃都那麽清晰。

他為了這個“否”字将心掏了出來。

秦奕盯着宋薄衣,緩了良久才回了神,用抖着的手向宋薄衣問道:“他死了?”

宋薄衣歪起唇角笑笑,“死了,他到最後都沒有留下一句話給你。”

秦奕笑了,狠狠瞪着眼睛,“我不信。”

宋薄衣直起身子,笑道:“你信不信的,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宋薄衣說罷,轉頭看了莫子衿一眼,莫子衿面色平靜,只是向宋薄衣蒼白地笑了笑,那笑容就像是剛剛在鬼門關走過幾次的病人。

宋薄衣垂下眼睛,不太忍心再去看莫子衿,轉身出了秦府,沒再留下一句話。

轟隆一聲,門外打了個響雷。

秦奕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沉默了好久,直到天快要黑了才猛地起身,也沒看莫子衿一眼,直直向府外走去。

他知道宋薄衣給燕北立了一個墓,在城外的山上。

他知道,但也只遠遠地去過看過兩回,他一直以為,燕北躺在那個墓裏面,早已化成了枯骨,他一直以為,燕北不在了。

春雨來得急,嘩啦啦地下得很大,那個刻着燕北名字的墓碑被雨水沖刷着,上面的字都快看不清楚了。

天完全地黑了下來,秦奕卻在燕北的墓旁用手一點兒一點兒地挖着,莫子衿在一旁為他撐着傘,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着。

秦奕不知自己挖了多久才總算是挖到了埋在土下的棺木,也不管手指上沾了多少血多少泥,用盡力氣将棺蓋推開。

棺木裏,只有一堆雜草,散發着一股難聞的味道。

秦奕抓起其中的一把雜草,狠狠地攥着,手指鑽心地疼。

莫子衿又将傘向秦奕的頭頂上挪了挪,他自己則站在雨中,渾身濕透。他看了秦奕良久,最後走過去站在了他的身旁,輕輕握着他滿是血水的手,将那手抱在了自己的懷裏。

莫子衿死心了,他愛秦奕,但是已經不再奢求他會對自己有感情,因為他知道,秦奕一直放不下燕北。

罷了,如此就夠了。

那日秦奕是在莫子衿的硬拖下回到秦府的,秦奕回到秦府的第一件事兒,就是派了幾個小厮去把宋薄衣找過來,他有太多話要問,有太多事情想知道,不過這些事情,宋薄衣都不會再告訴他。

秦奕派出去的那幾個小厮在天亮的時候才趕了回來,都是被雨澆得全身濕透,頭發還在滴着水,站在秦奕面前,聲音有些抖地說道:“主子,宋公子沒了。”

原來宋薄衣自秦家出來之後,便去了倚翠樓,像往日一樣尋歡作樂,最後挑了個好看的姑娘,抱到床上去了。

誰也未曾多想,因為宋薄衣原來就是這個樣子,但是誰也不會知道,他這放浪的樣子下,掩着多少苦楚,他風流了這一生,枕邊的人換了又換,卻從來都不是他想要的。

宋薄衣那晚瘋了一般地掠奪着那個姑娘,屋內又燃了催情的香,□□一波又一波地襲來,最終達到極限,精盡繼血,死在了那個姑娘的懷中。

據那個姑娘說,宋薄衣最後快要咽氣兒的時候,隐約說了一句話,好像是:“你等着我……”

只是,誰也不知道,這話是說給誰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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