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 17 章

送完信後,顏王并沒有馬上離開。

他留在枯井邊,仔細勘察了一番,最後停駐下腳步,修長的手指輕抵着下颌,蹙眉盯着井底端詳,看樣子在琢磨怎麽把裏面的屍骨弄出來。

顧長雪并沒有留下陪顏王看井。

他早就勘察過井底的情況,比起繼續留在這兒吹風,他更想把沾滿泡屍水的衣服換了。

顧長雪帶着小靈貓回到景元殿,遣散了想要上前服侍的宮女,只将小髒貓交給她們打理。自己則泡進浴池裏,來來回回用了三遍皂角,才勉強爬出來。

換上幹淨的衣物,顧長雪随意捋了下潮濕的長發,走出浴殿。

“陛下。”九天已經擺脫了那些幹雜務用的器具,更換好潔淨的雪裳,守在殿門前了。

重一跪在最前面,低垂着頭:“九天之子當隐于重雲之後,不可現于人前。臣身為九天之首,卻暴露了九天的存在,當領九刑。”

“?”沒聽過的詞彙出現了,顧長雪接過宮女戰戰兢兢遞過來的噴香小貓,“什麽九刑。”

他的本意是後面緊接着跟一句“不需要”,旁邊跪着的重二已經一板一眼道:“九刑乃是九天之子渎職後當受的九輪刑罰,以釘刑為先,淩遲為末,輔以鸠毒之刑,可保受刑者受刑期間神志清醒——”

顧長雪繃了下臉:“不用說了,不需要。”

說實話,他對重一的失誤并無責怪之意。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誰敢說自己步入職場就沒犯過錯?顧長雪自己都不能。

更何況,重一的這點失誤相較于他在原世界裏遇到的那些曾讓他煩躁到幾乎嘔血、成宿睡不着覺的大麻煩,根本算不上什麽。當時他也只是皺了下眉,注意力就直接劃去“如何處理”上了。

顧長雪捋着濕發的手慢下來,一時間有些出神。

他想到自己曾在原世界收拾過的那些爛攤子,又想到某位相熟的導演曾在醉酒後指摘他的話:“……你他麽就是個奇葩。”

那位導演喝醉後人跟攤爛泥一樣架都架不起來,偏偏不耽誤他罵人:“圈裏的人拿飙車、拿縱情享樂當習慣,你特麽拿替人收拾爛攤子當習慣??你是不是腦子裏多少帶點兒病?”

顧長雪當時架着他回了一句:“你現在比我收拾的那些爛攤子還軟爛。”

那導演當他放了個屁,沒聽見似的繼續罵:“有你這樣的嗎?那些橫在你面前,不得不解決的爛攤子我就不說了。你幹什麽老把別人的爛攤子往自己身上攬啊?啊?人家是死是活,礙着你什麽事了?你能不能先自己活出個人樣兒,再當爛好心的聖父?”

顧長雪覺得自己活得挺有人樣的,而且也不是爛好心的聖父。

更何況,這位導演先生明明自己也很爛好心,不然當初也不會為了一個無親無故的陌生小孩兒腆着臉到處求資源,喝酒喝到送急救,說的和做的完全是兩碼事。

……再者說,聖父是什麽?

聖父那得是不需任何理由,發自自己內心地想普濟世間。

顧長雪沒那麽聖人,他只想護住自己羽翼下的一方世界。

甚至就連這份善意,都多半并非純粹出自于自己的內心。

“……下,陛下?”

顧長雪回過神,就對上重一那張本來就沒什麽精神、現在更加心如死灰的大叔臉:“……朕沒事。”

他頓了下,問道:“你怕鬼?”

九天經過嚴苛的訓練,服從命令的條件反射甚至高于生存的本能。重一會違背隐藏實力的行為準則,除非有更加強烈的本能反應。

重一低下頭:“臣無能。”

“沒什麽無能的。”顧長雪的目光掃過重一身後的九天臉上的神情,了然地沒再追問,只平靜地道,“朕有件事需要你們去辦。”

“繼續查司冰河的蹤跡。雖說你們一直沒尋到線索,但前幾日錦礁樓蠱蟲暴動,幕後之人一定就在京都中,且就在錦礁樓裏。”

顧長雪将自己早就拟好的名單交給重一:“這是錦礁樓交給顏王的進出名單,應當不會有錯。我默寫了一份,你們照着去查,看看能不能找到與司冰河有關的線索。”

顧長雪強調:“盡快找到司冰河。”

作為男主演,顧長雪知道的到底比觀衆們多一點。

觀衆們還在猜測“司冰河是最終boss”到底是爛尾還是真相,而顧長雪早就在和編劇的唇槍舌戰中确認了,司冰河的确就是一路隐藏,笑到最後的最終反派。

……雖然他到現在都沒搞懂,編劇明明在劇本中極力展現司冰河的能力,簡直是個冰河吹,為什麽到最後又硬整了一段流淚忏悔的傻逼劇情,順便附贈二十來分鐘的鐵窗淚。

顧長雪看了眼似乎還有點愣神的重一,挑眉:“聽清沒有?”

重一猛然回神,一叩及地:“臣領命。”

猶豫片刻,重一又幹澀着嘴道:“臣……也會盡快克服不該有的弱點。”

“人有弱點很正常,”顧長雪随手把小靈貓的腦袋撥開,這小舔貓又開始用舌頭給他免費刮痧了,“倒也沒必要勉強。”

重一一愣。

顧長雪垂着眼,沒去看重一的神色:“有時候,有弱點恰恰說明人性還未泯滅。”

“既是如此,倒也未嘗不可允許它的存在。”

“……”重一的雙唇微顫了一下。

他自幼入九天訓練,如今四十有三,手下的亡魂可以萬計。

這其中有多少是無辜之身,又有幾成是罪有應得,他無從計算。

九天,是九天之主的刀。

是殺人的利器。

是冤魂歸處。

他們身上的雪裳,着的不是雪色,而是泥濘深稠的血。

九天高處風月冷,神仙肚裏無閑愁……

無閑愁的的神仙只有九天之主一個,魂歸九天的枉死冤魂卻有千千萬。

午夜夢回之時,那些冤魂總會如約而至,帶着各自猙獰的死相,嘴角含笑的來敲門:魂歸九天,九天為何不開門?

印在夢中門窗上的手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也有些無辜的嬰童,從漏風的窗紋中探進手,拍得他身上的雪裳一片鏽色。

重一想,或許他怕的不是鬼,而是這份的罪惡。

洗不淨,忘不掉,放不下。

這樣,也能算殘存的人性麽?

像他這樣,也能算是個人麽?

“咪……”小舔貓不知何時蹭到了重一膝前,沖他細聲細氣的叫。

景帝那雙皇靴走進他的視線,竟然蹲了下來:“朕之前同方老說過一段話,你還記不記得?”

顧長雪和方濟之聊過不少內容,但這麽問起,重一的腦海中第一時間想起就是那段去拍賣行前說的話。

不是恰好想起,而是在那之後,他時常在夢醒時分怔怔的看着天花板,将那段話翻來覆去地反複回憶。

“陛下說,天下有惡,便用九天除惡。陛下若有惡,便予方老以此刀斬龍首。”

他記得分毫不差:“九天這柄刀,陛下交給方老。不求日後身死,方老為陛下複仇,只求方老執此刀……守……人間無恙。”

他突然喉嚨澀痛,有幾分想哭,但又自覺在過去的人生裏早早失去了流淚的資格。

他身上沾滿洗不淨的血,血色浸入骨髓。死債未償,生仇未還,他憑什麽哭,有什麽資格先亡者與未亡人一步落淚?

但若……此刀真能從此只為除惡,鎮守此間山河無恙,那……

那他在魂入地獄後,或許便能有資格流下這淚了吧?

“……”重一背後的九天之子靜默無聲。

他們之中,有同重一一般心思重的人,也有人心性薄涼,并不在意是非黑白。

但不論抗拒與否,重一發到他們手上的任務,多半不會讓他們太有負擔,真正會令人難以接受的部分,早被負責分發任務的九天之首攬在自己的案頭。

也有人找重一直言,自己不在乎殺的人是好是壞,但重一統統都以一句話擋了回來:“我救不了這些幹幹淨淨的人,至少能送你幹幹淨淨的走。”

不論是否贊同,這份情,他們承。

顧長雪無意将氣氛弄得沉重,只拍拍重一的肩:“記得就行。”

他拎着小靈貓站起身,順手攏了下還在滴水的頭發:“走。去看看我們攝政王查案查出什麽花兒來了。”

重一連忙起身,拘謹的瞄了眼景帝濕漉漉的頭發:“陛下,殿外風高雪寒,濕發不宜吹風。容臣替您弄幹吧。”

顧長雪走得飛快:“朕這輩子沒生過病。”

“……”這是哪家小孩的叛逆發言,重一從善如流地換了個角度,“只怕頭發會凍成冰。”

……頂着個大冰坨子去見顏王就不大美妙了,顧長雪勉強停下腳步。

等待重一用內力為他烘幹長發時,顧長雪突然想起某個一直沒想起來問的問題:“你能劈山嗎?”

折騰這麽久,他差點忘了顏王那一記得多聘一整個特效組的劍招。

重一:“這件事,恐怕得去灌江口,問清源妙道真君。”

“……”顧長雪吊着眼斜睨向旁邊的九天之首,“沒說二郎神,朕問的是人。”

劈山可能說的有些誇張,不太嚴謹,顧長雪想了想道:“錦礁樓中,朕親眼看着顏王一劍擊墜大半蠱蟲,劍勢斬破樓壁而出,又在山石上留下劍痕。這事你們應該知道?”

重一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原本因為顧長雪的話而提起些精神的臉色,又變得有些喪眉耷眼:“不瞞陛下說,這話您若是在前幾日沒去錦礁樓前問,臣定然會答:若有人能憑習武能做到這點,那當初俠以武犯禁,區區紅衣大炮又怎能毀掉大半武林?”

錦礁樓事發後嘛……重一苦逼着臉:“不然,還是去灌江口吧。”

顧長雪:“?”

重一:“臣覺得,顏王指不定不是人。”

拜拜二郎真君吧要不。

人不能,至少不應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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