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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顧長雪和顏王剛進門時,吳慮的眼底還燃着不甘,神色狡猾地醞釀着脫身之法。如今被拿捏住要害,他整個人都枯槁下來,面色灰敗。

那些他和義父殚精竭慮想遮掩的真相,被小皇帝幾句話揭了個徹底,甚至還有能确鑿罪證的手段。他想不明白,事已至此,小皇帝和顏王還有什麽可問的?

顧長雪收回望向顏王的眼神,若有所思地輕叩了叩扶手上:“你義父是如何得到這本蠱書的?朕想從頭聽你說這段故事。”

“呵呵……”吳慮低低地笑起來,厭倦之中透着幾分不知紮根于何處的恨意與譏諷,“故事。對陛下而言,我們這些小人物的掙紮,就只算得上一段‘故事’?”

“……”顧長雪面無表情地道,“送京都一半的人下黃泉也算‘小人物的掙紮’?少閣主不必妄自菲薄。”

“還不都是你們逼的!”吳慮猛然爆發,癫狂似的嘶吼,聲音裏透着悲意,“我總算明白了!當年我父說的話一個字都沒錯,這世上沒有什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只要還有一個人踩在頭頂上,我的命——我義父的命,就都不是自己的!”

他原本死灰一片的眼底又燃起火來,憤怒和仇恨令他面容扭曲:“知道我是怎麽被義父收留的嗎?陛下?”

“泰元一十二年,濱縣大旱。這場饑荒波及了整個東北,可我們的先帝呢?”

“他沒撥一兩銀子赈災,國庫所有的紋銀,統統都被他用去發西南鎮亂軍的軍饷!”

吳慮譏諷一笑:“先帝的眼界多寬啊,放着眼皮子底下受饑荒之苦的王土不管,垂涎着萬裏之外的西南。鎮亂軍……哈,他這是‘鎮亂’,還是只想借機在青史上留下自己‘收複西南’的美名?”

“……”顧長雪沒替泰帝說話。

吳慮罵得一點沒錯。

這些時日,他閱讀泰帝當年的起居錄,其中就記載有泰帝和其寵臣的一段對話。

對話中,泰帝向寵臣感慨,自己在位至今十一年,如今五十有五,卻沒有什麽值得稱頌的功績。寵臣立即向泰帝獻策:西南起義不斷,叛亂頻發,不如派軍鎮壓,未來自有人歌頌陛下收複西南的美名。

這便是當年西南鎮亂的伊始。

恰恰發生在泰元十一年,濱縣大旱,東北饑荒的前一年。

“大旱、饑荒……百姓流離失所,餓死路邊者衆。這些都沒法讓陛下停下‘鎮亂’的腳步。”

吳慮斂着眼,略微恢複了些冷靜,只是語調裏依舊透着濃濃的譏嘲:“沒有糧食可以充饑,府衙卻仍舊差遣官兵抓人服徭役。我家沒錢可交,那個本該被我叫做爹的男人便将我揪出去,要将我閹了送入宮中,做太監。”

顧朝的太監“享有”特殊待遇,一人入宮,全家都可以免除徭役。

吳慮那時年幼,雖不願做閹人,卻反抗不了父親的強迫,被拖着去了專門為入宮前的男人淨身的大夫處。

“我就是在那裏見到了我父。”吳慮輕聲說,“他救了我,從那柄刀下。又收了我做義子,往後歲月,從未短我吃穿,我的一應用度,與京中富家弟子并無二樣。”

但他并沒有那麽開心。

“京都城,滿是權貴顯赫,文人武将。沒有一個人看得起太監。”

“我父為泰帝賣命,手下從未出過差錯,可走出去,那些人的眼神照舊是輕蔑不屑,就像我父是一團腳邊的爛泥,哪怕是路邊的乞丐,都配得上踩他兩腳。”

吳慮咬牙切齒:“他們憑什麽?!”

災禍大抵便是因此,早早就埋下了根。

“後來……”吳慮有些恍惚地道,“後來我父被擢升危閣閣主,地位堪與內閣大臣并肩。”

吳攸換了身更加華貴顯赫的朝服,可走進大殿,仍舊是被衆人鄙夷的存在。

吳慮晃了晃頭,似乎是失血過多,令他有些眩暈:“我不記得了,是從哪一年,我父開始背着我做事?我想為他出一份力,他卻說,不行。他做的事太危險,一旦出錯,死路一條。他不想讓我沾手這麽危險的事。”

“再後來……”吳慮有些哽咽,“就是奪嫡的最後一年。我父某日深夜回府,面色慘白,我将他剛扶上床,他就再也沒了起來的力氣。”

“他告訴我,他失敗了。沒法走完最後的路,沒能來得及替我争一個真正‘無憂無慮’的未來。”

“他說,他活了這麽多年,其實從未在乎過別人的眼光。因為他看得很透——看得起看不起能從一個人的身上割下肉來嗎?不能。”

“但是權力能。”

“皇帝老兒的一句話能。”

“他在泰帝身邊侍奉,見過有人一朝得泰帝青睐,官拜侍郎,也見過有王親國戚因為惹泰帝不喜,被毫無尊嚴地從高位上拖下來,早晨還風光無限,傍晚便成了一具棺材。”

“危閣閣主看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尊貴無比,但——只要還有一個人踩在頭頂上,他的命,我的命,就都不是自己的。”

“而他,不願再從皇帝的手縫裏乞讨活命了。”

吳慮擡起頭,眼神陰毒:“所以他開始用蠱。”

最初是為了鏟除政敵,再後來,他陸續給幾乎所有排得上號的皇子皇女都下了蠱。

吳慮咬着牙,瞪着顧長雪的眼裏幾乎淬出毒:“義父算無遺漏,怎麽就偏偏漏了你們倆?!錦礁樓那晚,我點了能讓蠱蟲狂暴的香,你們本該慘死在裏面!可你們卻活着走了出來……”

“……”顧長雪垂着眼睑,眼珠微動。

這問題,他也挺想知道的。

小皇帝暫且不提,顏王體內沒蠱是真的說不通。

方濟之說,顏王百毒不侵;錦礁樓那晚,又可知顏王不懼蠱蟲。既然如此,顏王為何每逢仲夏夜便會犯病,熱血沸騰、失去記憶?

總不能真特麽的是什麽ABO吧。

顧長雪在心裏嗤笑了一聲,擡起頭,眼神在無意識間掃過顏王,略微一頓。

說實話,ABO硬安在這人身上倒真有點有趣。尤其是他之前忽悠顏王時,說的是“你是Omega”……

但凡想想在顏王前面加個Omega的詞綴,顧長雪就沒忍住哼笑了一聲。

顏王循聲望來:“陛下看到臣竟如此愉悅?”

顧長雪臉上的笑意未斂,手背懶懶地撐着下颌:“确實有點。”

顏王:“……”

感覺不像好事。

兩個八百不約而同地眯起眼睛對視,旁邊的吳慮看着看着又要炸了:“龌龊的斷——”

顧長雪有意無意晃動了下瓷瓶,提醒了吳慮如今他的處境。

“……”吳慮只能将氣憋下來。

這麽一打岔,先前興起的情緒統統都松散了,吳慮硬邦邦地道:“義父那晚身受蠱毒反噬,那口氣沒能吊住多久。他只匆匆跟我說了密室與蠱書的位置,防止我未來意外找到後,不知厲害,學了蠱術。”

“他在最後反複叮囑我的,也不是繼承他的大業,更不是替他複仇,而是讓我發誓絕不能學蠱,步上他的老路。”

思及那一晚,義父是如何抓着自己的衣袖,反複要他保證不碰蠱毒,只求安度餘生的,吳慮的眼中就又濕潤起來。他聲音微顫:“我父待我至此……你們說,我能不報答這如山恩情嗎?!”

“嗯,”顏王的語調是顯而易見的心不在焉,他盯着顧長雪,“但我現在更想知道陛下方才在笑什麽?”

顧長雪眼皮都懶得擡:“君心難測,顏王還是早日習慣為好。”

吳慮:“……”

吳慮:“…………”

這人下一秒就暴怒了,玄銀衛及時上前,沖他嘴裏塞了粒小藥丸,掐着下巴不讓吐出,過一會,人才安靜下來。

顧長雪撩起眼皮,責難地看了顏王一眼:“怎可故意激怒犯人,打斷審問?”

顏王坐在案牍後,直直望來:“難道不是陛下先看着臣笑的?”

“……”顧長雪尋過味來。

這人怕不是又犯疑心病了,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看他無緣無故的發笑,就覺得他是在醞釀什麽計謀。

他沒有。

……最多就是在心裏默念了幾句“Omega顧顏”。

顧長雪若無其事地轉開頭:“聽了一堆廢話,朕想點開心的事解解悶,有何不可?眼神随意找了個落點而已,顏王不必想太多。”

那邊的吳慮因為顧長雪的一句“一堆廢話”又暴跳了起來,玄銀衛只得給他塞了第二顆藥丸。

顧長雪岔開話題:“你們喂他吃的是什麽?不會影響審訊?”

“方老做的清心散,能讓躁狂的人安定下來,”玄銀衛回答得很快,不像之前,還得看過顏王的臉色,再行作答,“對審訊沒什麽影響。”

即便如此,吳慮仍舊在喃喃:“怎麽是廢話,這些怎麽能是廢話……”

“你這人……”喂藥的玄銀衛忍不住皺眉,“達官貴人看不起你的義父。那當年那些京郊的百姓,也看不起你義父了麽?他們敢嗎?”

“可你義父還是對他們下了蠱。致使京郊上千戶尋常人家,全家滿門,無一活口。”

“還有你,你想要為你的義父報恩,那位西域商人就得乖乖獻上他的命,做你報恩的踏腳石?”

玄銀衛還想再說,顏王突然開口打斷了他的話:“行了。”

這口開得有點突兀,顧長雪的視線也被引了過去。

牢獄內燭火黯淡,映照着顏王那張總是波瀾不驚的臉。

他靜靜地坐在案牍後,方才與顧長雪鬥嘴的些許鮮活不知何時蕩然無存。

“……”被顏王注視着的吳慮不受控制地抖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顏王才擡手丢下幾封才挑揀出的書信:“比起繼續說這些我和陛下早就知道的廢話,不如聊聊這些。”

顏王沖着地面上的書信點了點下巴:“看這些往來信件的日期,推行火葬前後,你義父曾多次在西域逗留。雖說每回都是領着皇命去辦事,但他逗留的時間太久,遠不及他平日的辦事效率。”

“西域?”顧長雪心念微動。

他想起九天說過,司冰河建的那座題着“廖望君”的墳,就在西域通往京都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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