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 34 章

王府門口鴉雀無聲。

門童目瞪口呆了不知多久,才做夢似的眨了眨眼,又看了一遍那兩行字跡清峻的镂空紋路,然後再次被震住。

跟他一樣的不止一人,王府門口像是陷入了詭異的時間凝滞,所有人都傻在原地。

只有顧長雪一人行動自如,欣賞了一番自己的字跡後,眼神睨向一旁的門童:“發什麽愣?把朕的回複告知顏王。”

“……”門童的嘴徒勞地張了幾下,空白的大腦實在想不出任何字眼,只能同手同腳、跌跌撞撞地推門進去禀報。

不過景帝在正門刻字這麽大的事兒,也不需要等他再慢慢跑過來通報了。

前院的玄銀衛從震撼中回過神來,第一時間跑去和顏王禀奏了此事,因此門童才跑到一半,就和顏王迎面遇上。

“王……王……”明明是夏季,門童擡起頭與顏王凝着霜雪的目光對上時,卻只覺自己像是忽然墜進了冰窟,寒霜一寸寸侵入骨髓。

他說不出話。

顏王的神色依舊很淡,面色因為怒火而有些蒼白,襯得他烏黑的眸子越發得冷如寒鐵。

他瞥了眼門童,沒說話,只邁着長腿繞開,殷涼的袍角與門童擦肩而過。

玄銀衛跟随在他身後,像是一片沉默着卷席而過的暴風雪。

一直到那片風雪離開視野,門童才猛松了一口氣,帶着死裏逃生般的慶幸擦了擦頭上的汗:“王爺這般生氣,那位陛下怕是兇多吉少。”

旁邊的衆人也像剛剛從懵逼中清醒過來一般,紛紛點頭贊同。

他們都在想景帝的死法了,開玩笑——在攝政王府的大門上刻字!

聽一聽,整個大顧朝,有誰敢做這種事?!

即便不是親眼所見,只是在玄銀衛傳訊時順便聽了一耳朵,這消息也足夠驚吓人。負責掃洗大門的仆從已經嘆息着去準備掃帚抹布了,只等着被喚去收屍,清掃血跡。

然而大門外,被他們蓋棺定論“必死無疑”的當事人卻很悠閑。

顧長雪欣賞夠了刻着自己大字的門板,此時支使着大腦宕機、一步一指令的重一,将門童的交椅搬了來,正對着大門随意坐下。

“……”方濟之站在門裏,滿臉麻木地和景帝隔着“透氣口”相望。

他想不明白,真的。

你可以不是人,但你為什麽非要找死?求生難道不是生物的本能麽,難道你連個生物也不是??

顏王的低氣壓很快就掃了過來,方濟之感知到熟悉的壓迫感,當即想也不想地伸手欲攔:“王爺——”

他想幫景帝說點好話的來着。不管怎麽說,之前他做出過會幫助景帝的承諾,目前還……嗯,暫且還沒打算失言。

然而,顏王豈是他這個毫無武功的醫師能攔得住的。

方濟之手還沒伸到一半,顏王的內勁已然振開大門,人也跟着一道踏了出去。

伴随着顏王一道掠出的,還有玄劍的劍芒。

顧長雪沒動,只以一個說不上端莊,但絕對舒适的坐姿随意地靠着椅背,任憑劍芒從他耳邊擦過。

玄色的長劍擦着耳邊,深深紮入椅背。幾乎是立刻的,顧長雪白皙的耳翼就滲出了血。

顧長雪仿佛沒感覺到耳翼傳來的刺痛,只撩了下眼皮:“舍得滾出來了?”

“……”顏王持着劍,又俯低了幾分身體,看似平靜的神色下暗藏着山雨欲來,“你真這麽想死?”

“我是無所謂,顏王你舍得?”顧長雪笑了一下,唇畔淺淺彎開的弧度乍一看竟有種亂花漸欲迷人眼的美好,但看久了就全是嘲諷,“你想為麾下兵将解蠱,除了我,還有誰能分得出蠱書?”

顏王手中的劍又深入幾分椅背,仿佛他紮的不是木椅,而是顧長雪的血肉:“将你的四肢砍斷,想必也不會耽誤你做事。”

“耽誤是一回事,樂意又是另一回事。”顧長雪嗤笑,“這道理王爺會不懂?”

他不緊不慢地擡起手,在衆人驚恐萬分的視線中捏住顏王的下巴:“朕不樂意,你什麽都別想得到。你的全部把柄都在朕的手中,還敢跟朕擺冷臉?”

顧長雪冷笑了一聲。

腳邊,一團毛絨絨貓貓祟祟地偷蹭了過來。

顧長雪松開手,信手拎起小靈貓,向後靠了靠身體,打算欣賞一下顏王難看的臉色。

卻發現這人緊皺了會眉頭,原本身上拒人于千裏之外的肆虐寒意竟漸漸消退了。

那扇莫名關上的大門,同樣莫名其妙地再次打開。

顧長雪:“……?”

為什麽?你這人好怪。

不管顏王怪不怪吧,一番對峙之後,顧長雪終歸能進府議事了。至于王府內有多少人下巴脫臼、靈魂出竅,那都與他無關。

攝政王府內也是雪白的一片。哪怕是庭院裏栽種的植物,也是白葉子白花。泥土上還細細地撒了層白沙,保管見不到一絲與肮髒有關的顏色。

顧長雪進門沒多久就重重閉了下眼睛:“你們府裏每年夏天能瞎多少個人?”

“陛下不喜歡?”顏王詢問的态度很自然,仿佛又回到了山重村時的狀态,這幾日的冷戰似乎從未發生。

“……”顧長雪覺得顏王這喜怒無常也是夠詭異的,連他都琢磨不出規律,“朕對白色沒意見,但對雪盲有意見。”

進門短短一會兒功夫,他的眼睛就快被刺得發脹酸澀了。顧長雪随口道:“就不能種點正常的植物?”

他只是信口一說,連腳下的步子都沒停。卻沒想到一旁的顏王當真對玄銀衛道:“聽見陛下的聖喻了?将這些花草連夜換了。”

“……”正在鋪沙的仆人猛地一哆嗦,吓掉了懷裏的沙袋。

王王王爺這是怎麽了??該不會是直接被氣瘋了吧!

顧長雪也覺得顏王夠瘋的,實在沒忍住停下腳步,轉身詢問:“你能不能正常點?”

“臣很正常。”顏王似笑非笑地提醒他,“畢竟臣現在‘全是把柄握在陛下手裏’,哪敢不聽話?”

“……”跟在後面的玄銀衛和九天同時痛苦地閉了下眼睛。

這對話,聽了就感覺要折壽。

顧長雪這個當事人也沒好到哪去,愣是停頓了好幾秒,才緩緩開口:“照你這麽說,朕若是說要同你一起去西域,你也是不敢不聽話的了。”

顏王:“這個有待考慮。”

行,看來還有理智。就算瘋,也瘋的不多。

顧長雪頓時懶得管顏王了,換不換植被關他什麽事,這王府也不是他住:“不必考慮了。如果顏王不屬鋸口葫蘆,朕還可能讓你一人去西域,但就顏王你的性格……朕還是跟着去一趟為好。”

他可不想放人去一趟西域,回來以後什麽情報都問不着。到時候再讓九天去查,卻發現所有的痕跡都被顏王抹平了。

這種事,感覺顏王完全幹得出來。

顧長雪又往前走了一截,指尖碰到懷裏的那本蠱書。

正琢磨着怎麽自然地引入提拔官員這個話題,顏王再次奇跡般地、無比貼心地起了個頭:“臣與陛下共赴西域,只怕朝中群龍無首,會釀起災亂。”

你倒好意思說,朝裏能釀災亂的老虎,有多少都是你放養出來的患。

顧長雪翻了個白眼,卻沒放過這個好機會:“那就提拔些信得過的官吏坐鎮京都,你與朕便可放心西行。”

出宮之前,他便準備好了同顏王做這場交易的籌碼,此時正好可以拿出來說。

顏王:“也好。”

“朕聽聞東北……”顧長雪頓住,“嗯?”

顏王神色平靜:“陛下說要提拔些自己信得過的官吏,臣說也好。”

顧長雪:“……”

他不着痕跡地往後退了一步:“……方老。”

方濟之:“……嗯。”

顧長雪皺着眉掩住口鼻:“你來看看他是不是病了。朕覺得他病得不輕。”

顏王能下洪水能劈樓山,自然不可能輕易得病。

不僅沒病,還格外有辦案的動力。

顧長雪才拟完提拔官員的聖旨,顏王便将人提上馬車,早早準備好的車隊這便出發了。

這次去西域,顏王并未帶多少玄銀衛,即便加上一支九天的隊伍,車隊也并沒有多大規模。

“朕聽說,你從吳府回朝後,便開始倒查各地的死亡案件?尤其是吳攸推行火葬前後的案子。可有什麽收獲?”顧長雪掃了眼滿車堆積的案宗,撸着貓狀似随意地問。

“……”顏王停下動作,沉默了一陣。

當顧長雪以為對方又打算守口如瓶時,顏王重新翻開卷宗:“太多了。”

有問題的案宗幾乎遍布大江南北,裏面既有吳攸犯下的,也有冤假錯案。

奪嫡之争帶來的混亂,滋生了無數的罪惡,想要從中揪出真正有用、能推進案情進展的信息,如同大海撈針。

車隊從攝政王府駛出,跨越市集。

穿過景午門時,天邊再次紛揚起大雪。

顧長雪愣了一下才看清,那不是雪,而是飄落的紙錢。與車隊同行的還有另一支隊伍,是抱着瓷器的未亡人們。

為首的那個眼窩深邃,似乎帶點兒西域血統,重一見顧長雪一直盯着送葬的隊伍看,便催馬湊過來道:“這是那位西域商人的兒子。”

顏王循聲從案宗中擡起頭瞥了一眼過來,便看到顧長雪靠在窗邊,似乎有些發怔。

“那商人的夫人早就病逝了,只是因為不願承認,才總對外說他的夫人又在與他吵架。似乎編得矛盾越大,他夫人就越鮮活。”

“收到父親的死訊後,商人之子立即就趕了過來,這支送葬隊也是他捐了銀子弄的,不然以這些受蠱之難,痛失至親的人的財力,很難承擔得起安葬的花銷。”

大顧的送葬禮講究安靜肅穆。

京都的天已放晴,這支披麻戴孝的隊伍沉默地從街巷走過。所有的淚水早已在幾天前流幹,他們紅着眼眶,卻哭不出聲音來了。

顧長雪靠在窗邊,久久出神地望着麻木枯槁的人群,突然想,自己要是能來得再早些就好了。

趕在這一切都還沒發生前來,或許他還能阻止。

但時間不可追……

時間總是不可追。

“陛下?”顏王的聲音将顧長雪拉回現實。

顧長雪沉默着摸了下乖巧團在他膝上的小靈貓,手突然頓了頓,随後從小靈貓的脖頸處解下那瓶香油,撥開瓶塞。

“重一。”顧長雪喚了聲,準備讓重一去不着痕跡地将香灑下。

還沒說出口,一直坐在另一側的顏王突然探手過來,拿過他手裏的香油。

“我來。”顏王說。

顏王的輕功自然是最翹楚的,翻身而出時,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于是,這支麻木而絕望的送葬隊便在本該步步痛苦的路途中,突然逢遇了千百只翩跹飄來的蝴蝶。

缤紛的色彩乘着光而來,如同一整個姍姍來遲的盛夏,掠過大街小巷。

像一場幻夢,又像是某種顯靈的神跡,突然就有人哭了出來。

他們的親人,他們的親人定是被天上的神仙接走了罷?

一定是被神仙接走,去好的地方享清福了。

癡妄的迷信不符合科學,卻能安慰人心。

顏王馮虛立在酒樓閣頂,目光落在街巷中良久,才一翻手,将空空如也的瓶子收了起來。

他悄無聲息地躍下酒樓,攏着袖漫步走回車邊,停頓片刻,才又登上車辇。

小靈貓痛失珍寶,癱在顧長雪掌心裏喵喵悲叫。顏王坐下後想了想,将空瓶子原樣給小靈貓戴了回去:“還在。”

“……”小靈貓默默翻身起來了,然後對着顏王上車後擱置在座位上的劍一陣猛蹬!

顧長雪輕啧了一聲:“這貓是貪,不是傻。空瓶還是分得清的。”

“……”顏王盯着自己劍鞘上快被撓爛了的布,片刻後無聲地将視線投向顧長雪。

完全不明白顧長雪這個貓主人是怎麽好意思一邊看貓糟蹋他的劍,一邊還暗怼他騙貓的。

顧長雪懶洋洋地靠着窗臺,拖着下颌想了想,伸手将挂空瓶的布繩解開,勉強展平回布條。

他在顏王的注目下,随手拿起那柄大顧朝人人聞風喪膽的玄鐵長劍,在小靈貓蹬出的破洞處打了個蝴蝶結。

嬌俏的小蝴蝶結完美遮住了破洞。

完成了幼兒園手工,顧長雪将劍塞回顏王懷裏,敷衍地拍了拍顏王的肩,态度基本和給哭鬧的小屁孩塞糖無異:“行了。”

顏王:“……”

哪裏,哪點,什麽就行了?

剛探頭進來,想詢問要不要驅散圍觀人群的玄銀衛:“……”

他緩緩縮回頭。

痛苦。恨自己長了眼睛。恨自己的視野這麽大,居然能容得下一整個蝴蝶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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