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多年以後(二十四)

#多年以後#

黃昏近晚,晝鳥歸巢。深金色落日的陽光也陰沉沉地落在窗戶上,我聽着神荼訴說的每一個我不知道的真相,努力地讓停滞的思維重新工作起來。将魂魄從一個身體移到另一個身體需要消耗相當大的靈能,處于異體的魂魄也比呆在原來的身體中需要更多的靈力和精神力,這些過度的消耗就體現為了靈魂的虛弱和原本身體髒器的快速衰老。

也即是說,無論是移魂還是固體,這些通常情況下能延續壽命的做法都已經失去效用了。沒有什麽能阻止這個不可逆的衰亡過程。

“把魂魄從蘇止的身體上移回來,小谕曾經是非常反對的,因為她知道我的壽命會因此再短去一截。但我希望蘇止終于能入土的時候不止是個衣冠冢,她是時候應該體面安詳地真正睡去了。另外更重要的,我希望可以親手觸碰你。”

神荼的嗓音很低沉,他或許是終于能夠把心底的秘密曝光在世界面前,但又不希望它讓更多的人知道。“就算是我自己的靈魂,就算只是牽手、擁抱,我也不想用着其他人的身體,不想讓你看着我的時候看着別人的眼睛。”

不想讓我被他以外的人占有,不想讓我看着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神荼表明的心意讓我內心有一種酸脹的感覺,被珍視的溫暖之感迅速地膨脹、等得太久所以被時間折磨出的酸楚,在心中糅合在了一起。如果這些,在多年以前的那個雪夜就讓我知道的話,我的人生、神荼的人生甚至所有的一切都會完全不同。

神荼,你的感情現在才抵達我的內心,是不是有點太晚了。連重新回到我身邊的你都只能用抗拒回應,“愛情”這個詞對于我來說,已經只剩下一個苦澀的、連調味都做不到的味道了。

最後一周,神荼基本上是在個人重症監護室度過的。我在監護室外面的板凳上度過了一天又一天空虛的等待,聽着醫生給我一項項解釋報告單上越來越臨近瀕死界限的身體數值。就算如此,一旦他情況好轉,我還是寸步不離地呆在他的病床旁邊握着他的手,告訴他我會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又昏迷過去。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和一個與自己有着切不斷的深厚關系的人,一起等待他離開人世。

連續的熬夜讓我的精神也極度虛弱,那天早晨我陷入了意料之外的睡眠,是主治醫生的助手從走廊的條凳上把我匆匆叫醒的。她急急告訴我,打着的點滴已經完全失效了。我心下一沉,知道肉體的時限已經到了,按照之前确定的病危流程,重症監護室将對神荼全面終止搶救。

停掉氧氣輸送後所剩的告別時間不多,神荼前一天告訴我他有一個未完成的願望想要在臨終的時候告訴我,但無論我怎麽問他都不肯說出願望的內容,所以我必須抓緊這僅存的兩分鐘問清楚他還有什麽值得留戀的事情沒有完成。替他完成最後的願望,這種程度的溫柔我應該還能給得起。

我附耳在他的嘴唇旁邊,讓他說給我聽。

神荼已經開始失去力氣,但他還是抓住我的衣袖,一個字一個字地吐氣:“安……岩,抱住……我。”他用着拜托我的語氣。

我差一點愣神,但還是照他說的做了。他生命的最後一點氣息,在我的懷抱中慢慢地流失。

“終于願意和我擁抱了……。”

這是神荼靠在我的肩膀上,用自己的身體留下的最後一句話。而後,那張冰涼的嘴唇,再也沒有道出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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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願在我懷裏死去了。

我至今無法簡單地用一句話總結這個人帶給我的一切。我所經歷的是否是愛情,是否是悲劇,到底應該如何定性,我一點也說不清楚。

重新回到燕坪後,也回到了習以為常的一個人的生活,不同的是多了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女兒。蘇谕在廣陵忙得不可開交,我則是在燕坪靠着從前的人際關系幫忙組建新的THA。早上起來先泡茶,拿報紙,看完新聞之後去書架中層一個規規矩矩合上的書箱裏依照昨天早上留下的标記,抽出下一封有些泛黃的舊信封來。

我保持每天只讀一到兩封的速度,好像是在讀他單方面寫下的小說,又像是在和文字背後隐藏的那個深陷孤獨、苦痛、在否定與肯定自身之間無法釋懷的男人在對話。

神荼住進廣陵的醫院之後不久就預感到他的身體狀況不容樂觀,從蘇谕來找我以前就開始寫他最後留給我的信。“現在趁還能寫就多寫一點。我死之後,你每天只看兩封,看上一整遍需要一年,這樣看幾十遍你都不會覺得膩。”

“真夠陰魂不散。另外別老把‘死’挂在嘴上,你少說還有半年能賴活着。”

神荼的肉體老化的速度比他靈魂衰弱的速度快上數倍,醫生已經診斷出髒器最多不過再拖過兩個星期。用蘇家的禁術,把魂魄轉移到強大的靈器上寄宿,他的靈魂大概可以再存在半年。這是他把靈魂存留的一年壽命再折半想出的辦法。

“天天挂在我家牆上你不會無聊嗎?”我問。

神荼那時突然停筆笑了,露出久違的一個無比放松的笑容,但他最終什麽也沒有說。

收好舊信封放回書箱裏,我回到客廳走向廚房,把清晨蒸好的早點整齊地擺在餐桌上。我一直一個人住,本來也不需講究什麽擺盤美觀,但有人在旁邊看着就不自覺地注意起了這些細節來。

飯前的儀式是把客廳牆內嵌裝飾櫃裏的驚蟄取出來,用料面比我的衣服還好的絲帛擦淨,在刀柄和刀身上各吻一下。這件事必須在飯前做好,因為神荼會說不喜歡接吻的時候有豆漿包子味兒,但他并不讨厭茶的味道。至于親在哪個地方則是随我便的,因為以刀為宿主的靈體已經沒有人體那麽多感覺的區別了,簡言之都一樣。

大多數時間我都會把他晾在櫃子裏不管,只要不接觸到驚蟄的桃木本體,靈體就不能直接和人交流,我也就不用理會他無用的唠叨。他除了觀察我的生活、展開我房子裏的靈力結界、和到我家吃飯的小年輕們聊鬥裏的見聞、裝作是會說話的木頭玩具逗隔壁家小孩玩之外,就是睡覺。

最近他沉睡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了,有的時候要喊上他好半天才能收到回答。這表示他的靈力越來越弱,很快連寄宿在驚蟄上的靈能都要耗盡。

在病危流程裏我們約定好的只是在他肉體到達極限的時候,把他的靈魂轉移到寄存在我家的驚蟄上。他拼盡了全力也想多留在我身邊的心情我無以為報,于是就自作主張地給他送上每天的早安吻。

這算是重新和神荼談的一場戀愛嗎?可是我除了早晚和他呆一會兒之外,別的時間根本吝啬留一點給他,免得他真的以為我被他守護的姿态所感動而得意忘形。

這場奇妙得像是感情博弈的關系結束得比預想中早。五個多月之後的某個早晨,我醒來之後把手指放在驚蟄上,日常和他道早安。他沒有搭話。我一直堅持不懈地呼喊了他一個上午,但依舊沒有回音。

我回到沙發上拿出一根煙吸,接着掏出手機,給蘇谕打了一個電話。

“神荼他走了。”

我只說了這麽五個字,對面也沉默了一會兒,說:“安叔叔,今晚我買菜到你家一起吃晚飯,你別出門了。”

挂了電話,我才注意到自己流下眼淚。幾十年來反反複複地被他的離去所折騰,每一次都能讓我心感鈍痛,更何況這一次的期限是篤定的永遠。

我不覺得自己最終原諒了他。自作主張地把我排除在外二十多年,又這麽快離我而去,這樣的事實足夠使我惱怒一輩子。但這一刻我為他慶幸,他終于從宿命和塵世的煩惱完全解脫。他應當去休息,用任何理由盼望他再留下都是極其自私的想法。

這樣也挺好的。

我曾愛過一個人——他帶我在天堂流連過,又産生罪孽将我踏入地獄。他死後,也用死亡救贖我回到人間。多年以後,在我們生命的最後時間裏,我在思念他的時候,總算不用再對任何人抱着一生也難以忘懷的憎恨。

這個人最終帶給我的,或許正是我的人生吧。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寫完了”,第一反應果然還是這個。拖更三年,每一次斷更之後撿起來重讀,都有一種“天哪這裏我本來想怎麽寫來着”的感覺。果然寫文不能斷太久……

關于寫作,每一次的發展都想了很多,擔心讀者會不會覺得劇情不夠合理、角色的行為過于脫離原作。作為一個人生只過了短短二十年的人要去揣摩五十多歲的人的思維方式,還要從對方二十多歲的時候開始寫、寫出一整個變化的過程,對我來說是一次全新的挑戰。印象裏這也是我第一篇完結的以章節更新而不是全文一起發出來的中篇同人小說,于我自己來說是可喜可賀的一件事情吧。

關于劇情、結局,文章初動筆的時候就決定要融入一些自己的人生感言,所以是決定好的“無法在一起”的框架。寫這篇文章也由于其他的原因,完成了對于我自己的一場救贖,看開了很多事情。至于這篇文章能給每位讀者帶來什麽,或許是荼岩cp的一個普通故事,或許是一場值得痛哭的悲劇,或許能從中得到一些感慨。小說的魅力正在于作者并沒有限定故事給讀者傳遞的信息,通過文字進行的許許多多的相遇、相知、分離,都只是一個在虛拟客觀中發生的故事。而故事的背後能令人體會的一切,都交給了讀者用自己的經歷、用自己所體會過的世界,用自己的雙眼去确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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