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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意志消沉的小九不知道是被小十一氣得真的多了幾分生氣,還是确實被小十一算準了心軟成性。
那日過後小九确實開始進食了,雖然吃得不多,但總算好轉。
梁昱衍自己都未曾察覺地大松了一口氣。
他以為這件事到這裏總算是有個結果了,又有點為不管自己肆無忌憚對小九做出來什麽樣的事,小九都會願意承擔,并且原諒這個事實而感到略微的沾沾自喜。
梁昱衍命人為小九送去的都是極好的傷藥補藥,小九臉上的傷說到底是皮肉傷。
在屋裏頭這麽養了一陣,待梁昱衍再來,便見到小九臉上的疤痕已經只餘留下淺淺粉紅的一道,料想用不了多時,連這道淺痕跡也該消失不見了。
這樣,他們主仆之間,這點小事便能徹底翻篇了。
梁昱衍一邊這樣想,一邊忍不住擡手撫摸過小九臉上那道曾經觸目驚心的傷痕。
“瞧瞧,這不是很快一點兒痕跡都沒了。”
梁昱衍語氣輕松,卻沒想到剛伸手碰上小九的臉,小九竟然往後一躲,叫他手指蜷着懸在半空。
“怎麽?”
梁昱衍察覺到小九的抗拒,原本有幾分不高興,可目光落到那盤橫在那張清湯寡水的臉龐上的淡粉色傷痕之時,轉念一想,到底是自己打出去的這一鞭子,小九會心生怯意,也情有可原。
于是梁昱衍又自顧自地寬恕了無禮的小九。
然而梁昱衍很快就察覺到了,臉上傷快好透,願意走出屋去,來到自己身前繼續伺候的小九,并不是真正的願意做回從前的小九。
那些梁昱衍身邊近身小厮的活,他還依然任勞任怨,聽從他的指使,可他不再願意夜裏扮成離王再去讨好取悅梁昱衍,同時也不再給梁昱衍任何一點兒好臉色,更別提任何軟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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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由梁昱衍對着他大發脾氣,又或者故态複萌地對他做責懲,他都一概木着臉,聽之任之。
梁昱衍活了這麽多年,頭一回吃這樣不軟不硬的冷釘子。
小九在他手裏吃過的皮肉之苦已經太多了,原相已毀,梁昱衍沒有任何能夠威脅他的籌碼,平常那些懲罰,除了會讓小九再次躺倒屋裏十天半月,再無任何效果,這并非是梁昱衍想要的。
饒是梁昱衍知道小九對自己原相臉有所執念,也未曾想到此事會叫他由心底徹底對自己産生隔閡。
小九和梁昱衍這場曠日持久的僵局拉扯,使得府裏的下人皆是如履薄冰。
那個冬天可以稱之為侯府最難捱的冬天,連那在梁小侯爺身旁最能說得上話的胡鑰都過得有幾分苦不堪言。
梁昱衍被小九氣得食不下餐,每次被他惹得不快,命人打他板子,聽着屋外木板貼着皮肉發出的悶響,心裏頭竟是覺得比那受罰的人還要委屈百倍。
而小九再不求饒了,只是每回梁昱衍懲處了他之後,他都會對梁昱衍更冷漠疏遠一些,除非梁昱衍逼問,在不會在他面前多說一個字。
要他再像從前那樣對梁昱衍主動說這些什麽,更是想都不用想。
如此這般,月餘之後,梁昱衍竟也生生瘦了一圈。
胡鑰嘴唇上都急得冒泡兒,苦口婆心在小九那做說客,回回走的時候連小九一個松動的神情都沒見着。
然而,這對主仆之間的僵局,還是因着一件事情的發生,而被徹底打破了。
那一年的春天來臨之際,梁昱衍因心情煩悶,與他此前在京中結交的那些許久不怎麽聯系的狐朋狗友又厮混到了一起。
許是本就在家中與小九置氣,郁結難消,出來更不想被胡鑰盯着啰唆,于是故意把胡鑰支開才與他那群玩伴去了那堪稱京城極樂地的春月樓。
卻沒有想到,梁昱衍在此行中中了毒。
當夜,春月樓被查封,裏頭上上下下,連帶着與梁昱衍同行的那些富家貴子都一并被帶走查問。
侯府中亂作一團,消息傳入宮中,皇帝還特派來禦醫診治。
可幾副湯藥下去,人還是不醒,口裏還是不是吐出鮮血。
這毒下得兇險,是沖着要梁昱衍命來的。
屋裏頭大夫堆了滿屋,經了一夜的施針,灌藥,梁小侯爺才算是緩過氣來。
只是毒性未解,人還醒不過來。
宮裏來的那些禦醫大夫額上皆是一片冷汗,他們都是得了皇帝的令來的。
而不論是否有皇令相壓,他們也都心知肚明。
梁孟惠與今上如今關系緊張至此,獨留京中這一子,若真是在皇城根兒隕了命,那梁孟惠可稱得上是再無掣肘。
此事事關重大,沒人敢掉以輕心。
那日與他同去春月樓的人,無論大小,都是下了牢獄,勢必要審出個一二。
別管結果如何,皇帝興師動衆至此,也算是給遠在邊關的梁将軍表了态,勉強算作安撫。
侯府中一片風聲鶴唳。
閑雜人等皆是靠近不得。
在這風暴眼的中心,小九也遠遠觀望到小侯爺屋內,晝夜不息的燈火,還有來來往往進出不斷的湯藥。
這個時候已經無人再關注他了。
在小九發覺在他屋裏頭奶崽的三花,一直反常地繞着他的褲腳,喵喵叫之後,起身跟了上去。
直到這時,小九才發現,原以為又出去要野個三五天才會回來的雪圓兒,正倒在侯府後庭院的一處假山角下。
那白絨絨的一團已經不複光澤,變得灰撲撲的,屍身發臭,已經死了有幾日了。
雪圓兒嘴角邊還銜着一塊此前小侯爺最愛吃的油焖肚肉。
可能這毒早就下到府裏來了,只是這段時日梁昱衍食欲不振,不怎麽吃得下去餐,甚至一改從前口味,連最喜愛的幾道菜品都沒嘗兩口便叫人撤下了。
因此毒性不夠,才一直沒有倒下。
春風樓一行,才算是給下毒之人鑽了空子。
雪圓兒是府裏都認識的貓寵兒,連小侯爺都慣養它幾分,在府裏橫行霸道已經是常态,因此叼走一些廚房剩下的餐食,也無人敢責打它,才叫它養成這習慣,現下丢了性命。
侯府裏一片愁雲慘淡。
梁昱衍身上的毒是一種奇門偏毒,後來一太醫院資格特別老的禦醫大夫從一本古籍裏才翻找出來詳細的記載。
好在此毒并非無可解,現下有流水般的靈丹妙藥吊着命,只消去尋來解藥便可。
只是這解藥中有一味藥材,連那些大夫也只是從書籍上見到過,卻從未見過實際的模樣。
那傳說生長在沙漠地帶的水金草,長着金色的葉子,形若水裏漂浮的水草。
這東西聽起來便虛無缥缈的緊,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這麽一種草,生長在不為人知的沙漠,又或者根本就是杜撰而來。
府裏人手被胡鑰大換血,一時之間調不出來許多人手,小九承擔了給梁昱衍喂藥的任務。
沒有想到,短短不到十日,昔日裏飛揚跋扈的梁小侯爺變成了這麽一副奄奄一息的病貓兒模樣。
因為消瘦下來,一臉病氣,那挺翹的鼻梁尖兒和下巴都更凸顯了。
難得有這樣安分的時候,小九一邊默不作聲地朝梁昱衍嘴裏喂藥,看了一眼後,又緩緩收回了視線。
那尋找水金草的活聽起來便不靠譜,沙漠本就危險,還有極大的可能遇上風暴和馬匪,本就極為危險,而且那水金草萬一尋不回來,真的致使梁昱衍喪命,別說立功,要問罪也不一定呢。
胡鑰倒是個救助心切的,他有心想去尋草藥,可是又不放心梁昱衍這頭沒人看着,此前還有小九可以重用,只是經那日的事之後,小九又與梁昱衍關系僵硬,胡鑰怕他不盡心。
小九喂完藥從梁昱衍房中出來,看見因為連日操勞眼眶子一片青黑的胡鑰,走過去時,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只是那胡鑰此前對他還算态度溫和,甚至多次出言相勸,可許是因為這回梁昱衍中毒前,小九還在與梁昱衍鬧脾氣,現在梁昱衍倒下之後,護主心切的胡鑰難免遷怒,對着小九也再沒好臉。
那一日,月光黯淡。
小九抱着雪圓兒的發臭了屍體,呆坐了半宿後,目光又透過窗,看着燭火通明的小侯爺的房間。
過了半晌兒,小九似是極為疲憊的,輕輕嘆了一口氣。
雪圓兒被小九葬在侯府的後庭院的樹林裏,它此前最愛來這裏攀爬玩耍。
小九最後會請命去為梁昱衍前去沙漠尋找那一味藥草,是出乎胡鑰意料的。
胡鑰明白,若是梁昱衍醒着,以他的性子,是不可能叫小九去找的,在梁昱衍眼裏太多下人的命都是不值錢的,而小九不一樣。
小九對他來說太特殊了,幼時就初見端倪,長大後那偏執的占有欲更是無遮無攔。
若真是小九在此行中失了性命,就算是胡鑰也難以交代。
旁的下人一回找不着,便多派幾回,多叫人去找便是了。
真的出事便出事了,可是小九只有一個。
可是胡鑰心頭掙紮,最後還是決定叫小九前去,因為他實在是不敢賭,也不放心其他人。
他怕梁昱衍身子受不住耽擱,而小九身上有功夫,頭腦又聰明,胡鑰比起他人,更對小九富有期望一些。
前去尋找水金草,說是九死一生,絕非誇大其詞。
胡鑰特意派了許多好手,足有百十人跟随小九前去,卻沒有想到數月之後,回來得零零星星,不到十人。
胡鑰那日到了城門前親自去接,遙遙看見戴着面具的小九身影,才算是壓在心口的巨石松動了下來。
小九果然不負胡鑰所望,帶回了那傳聞中的水金草。
最後一味藥材入藥,解藥被熬制而出,小侯爺被喂了之後,在第三日咳出一口淤血之後,終于緩緩醒來。
就算是服用了解藥,那毒藥對梁昱衍身子到底損耗得厲害,他又躺了七日,才能披着厚重的衣衫,下來床。
明明天氣已經十分暖和,他卻變得一點兒風都吹不得,稍有不慎便會起熱咳嗽。
經此生死大劫的梁昱衍在醒來後,聽聞是小九為他拼命尋來的解藥,還有幾分不可置信,穿着鞋襪在地上來回踱步,臉色幾變,最後語氣有些微妙地說:“也算他心裏還念着主子。”
胡鑰這時候又對小九有所改觀,眼看梁昱衍毒也解了,這般的身子骨往後又少不了貼身伺候,小九是個心細周到慣常心軟的人。
聽下人說,那雪圓兒被毒死後被他埋在後庭院裏,那小九時常夜裏睡不着還去那裏站着發呆。
梁昱衍與小九兩人之間,算上梁昱衍倒下的這段時日,已經折騰夠久了。
“主子未醒來前,每日的湯藥不管白天黑夜,都是小九來伺候着喂下的。”胡鑰拱手說道:“這回小九為救主子,冒命去尋那草藥,到現在身上的傷都沒好利索。”
胡鑰眼前不由浮現小九那日從不斷溢出來污血的胸前,用皲裂的手指拿出來那株金色的草時,精疲力盡的模樣。
胡鑰有心做和事佬,又想到小九這回立下的功,便不由也下了狠心,說出來此前自己絕不會說出來的那種話來。
“以主子之容貌身姿,即使他真的對主子心有別念,也是情有可原不是?若小九以後還是屢教不改,望主子念及他番救命之舉,便……”
胡鑰話還未說完,梁昱衍便擰眉打斷了:“便如何!便允了他去?”
“便免了他責罰!”胡鑰吃驚地把話說完,沒有意料到梁昱衍能把話說到這個地步。
梁昱衍原本虛弱不是血色的臉刷一下通紅,感到幾分煩悶得一甩袖子,卻沒有想到小九會對自己如此這般情深意重。
明明擺出來那麽一副不冷不熱的嘴臉還在同自己怄氣,因為自己毀了他的原相又摔壞他的石頭,踐踏過他的一番心意,卻沒有想到這性命攸關的時候,還是小九為自己舍了命去尋那草藥。
而自己在得知從自己中毒之後,那離王一回都沒來看望過自己,這心裏頭竟不覺着一點兒傷心。
梁昱衍心頭泛起嘀咕,可若是真的允了小九那以下犯上的行徑,叫他在自己這裏胡作非為,叫旁人知曉,他梁昱衍被一個下人給弄了,還不被人笑掉大牙?
想到最後,梁昱衍頭痛欲裂,可他又實在不願小九與自己再擺冷臉,手段已經用盡,卻沒有料到小九執念如此之深。
梁昱衍最後心頭那暗道,罷了,若小九執意如此,那他們便在府邸裏偷偷的好了。
梁昱衍這頭經胡鑰開解,已經做下決定,心裏都不住預想小九得知此等恩賜後,欣然歡喜的場面。
為表誠意,梁昱衍特意命下人将他那日摔掉後令人收起來的破石頭,送去了街頭修補珠寶器具的鋪子裏去做修補。
到時候他只管将這石頭遞給小九,小九便該明了他的心意。
是念及他的救命之恩,允了他的意思。
翌日一早,聽聞小九身上傷勢已大好了,梁昱衍便命人前去傳他前來。
梁昱衍身上還有未散去的苦藥味,他嫌味道難聞,又叫人在屋裏點了熏香,現下身上味道冒着股兒不倫不類的苦香味。
“小九,縱你多與我使性子,你主子我也非是那只計過不計恩之人,你此番有功,若有賞要請,便只管說來。”
梁昱衍面上端着一副傲然的,等待施恩的臉色,其實眼睛已經不動聲色地掃過立在身前垂眉颔首的小九幾回了。
“什麽賞賜都可以?”
梁昱衍瞧他擡起眼望向自己,心裏暗道一聲,果然,于是又繼續說道:“本侯力所能及之事,便都可以。”
話音落下,那小九便是一拱手,說道:“小九确實有賞要請。”
“小九去去便歸!”言罷,他轉而離開梁昱衍的房裏,從自己屋裏頭擡來一個沉甸甸的有些年頭的木箱子,迅速折回,放到了梁昱衍面前。
小九一撩衣袍,往地上一跪,說道:“請主子放我離開,回到臨淵營。”
那木箱被打開,裏頭是燦燦灼眼的一箱金。
是那一年,梁昱衍擲百兩黃金把小九買回來,分到小九手裏的那五十兩黃金,分文未動。
被修補好的石頭擺在梁昱衍的櫃頭,未來得及呈出。
梁昱衍愣怔一瞬,在這一瞬裏,茫然困惑是先占據了他的心神的,他蹙眉,目光落到小九俯到地上的腦袋。
他說什麽,要回到臨淵營?那像是地獄般的臨淵營裏頭去?
卻不願意好吃好喝待在家裏。
又是為什麽從來沒有花過這些錢,難道是從很久之前就計劃着要把這些錢還給自己,計劃着離開嗎?
梁昱衍難以形容此刻的心情,他只恍惚地想起,他那日果然沒有錯看,那真的是要與自己恩斷義絕的眼神。
小九此舉,不僅出乎梁昱衍的,胡鑰的,甚至可以說是出乎了侯府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意料。
梁昱衍與小九那些床笫龃龉早在侯府裏有了諸多風言風語,他們都以為小九不管是此前對梁昱衍較勁還是後來以命相拼去尋藥草,皆是為了在梁昱衍身邊,要梁昱衍承認身旁有他獨一無二的位置。
以梁昱衍身份地位與脾性,能容忍一個下人對自己的那見不得人的心思,又能任由其在自己床上行僭越之事,對于府裏頭下人來說,已經等同于他小九過了明面,是這府裏頭的半個主子。
結果任誰也未曾料到。
他不是要拿救命之恩相脅來換與梁昱衍一份情悅,而是要徹徹底底的與他一刀兩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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