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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雪殊本欲握住虞妍手掌的,可不知怎的,就連他那樣的人,一瞬間心裏也浮起了幾許的羞澀之意。
他從來不理會別人的看法,可這一刻亦還是只握住了女修纖纖的手臂。
他動作極輕,就好似虞妍是什麽珍貴易碎之物。
但實則孟雪殊心裏亦是知曉,虞妍是個極堅韌的一個人。
雖是如此,孟雪殊的動作還是這般的小心翼翼。
好似生恐弄碎虞妍一點。
虞妍倒是微微一怔,有些不慣,不由得說道:“孟公子,如今我這身軀雖是孱弱,可是縱然蒙住雙眼,行動也我無礙。”
孟雪殊聽罷,只輕輕嗯了一聲,然後說道:“可你不知曉我要帶你去何處。”
他這樣說着時候,就帶着虞妍輕飄飄的飛起。
以他修為,就算不借助法器,亦是能禦風而飛。
虞妍就這樣被他一帶,也覺得自己輕飄飄的好似一根極輕瞧的羽毛,亦是漂浮在空中。
今夜有雲,雲深結樓,這樣被月光一映,更如月中仙境。
孟雪殊回頭看着虞妍。
女修這副樣子,倒好似兩人第一次見面時的情形。
那時候盲眼的少女輕輕一摔,就跌在了自己面前。
那時咒獄的門要合上了,那女郎跌跌撞撞,竭力要趕至。
于是此後許多年,孟雪殊便不免心生慶幸,覺得那日實在是幸運之極,虞妍恰好是能趕到的。
可他又想,縱然那次虞妍沒趕到,以後在別的地方遇見,自己定然還是喜歡她的。
想到了此處,孟雪殊的心頭也不覺微微一熱,想要将虞妍的手臂握得更緊些。
可方要發力,他又恐弄疼了虞妍,于是又散了力。
這時候虞妍面上神色也不覺嚴肅起來,因為她感覺到了一縷極強大的氣息。
她面前好似有什麽龐然大物,如即将擇人而噬的野獸,仿佛要将虞妍就此吞噬。
虞妍的感知并沒有錯,此時此刻,千魂古陣就在她之面前。
此陣乃是整個仙盟之禁地,十分危險,一旦不慎被卷入,立刻就會粉身碎骨。
此地凝聚了仙盟歷代修士之殺念,以地脈之氣溫養其中戾氣。此舉其實在仙盟之中也頗多争議,有一些修士也并不如何認同。
但此陣留着,便是屬于仙盟一件玉石俱焚的殺傷力武器。
一旦開啓,那便是不分敵我,盡數被毀。
許多人嘴上不說,但心裏覺得仙盟有這麽一個兇陣,也是極有必要的。
故而衛九思之前令人将孟雪殊引入陣中,眼見孟雪殊居然安然無恙,方才是那般震驚。
虞妍一只手被孟雪殊握住,另外一只手還是自由的。
所以她下意識的擡起手臂,似想要将面上那銀色的緞帶揭下來。不過她手指動了動,又這樣垂了下去。
她終究還是相信對方的。
果然孟雪殊手臂輕輕一擡,面前就多了一道風口。
這千魂古陣既是兇陣,陣口自是結了法印禁止,等閑不允外人出入。
只是如今孟雪殊随手一揮,便生生造出了一道裂痕。
虞妍随之而入,耳邊勁風縷縷,入陣之後那些尖嘯的風聲卻是停了。四周安靜下來,仿佛是極寂靜。
可這樣的安靜,卻是更為兇險。
和上次一樣,那些千魂陣中的仙門修士紛紛撲來,雖只是一點殺念,可在陣法加持之下卻絕不輸給他們活着時候。
之前被孟雪殊“殺死”之人,如今又“活”了過來。
再次感應到了活人,那些修士殺念紛紛啓動,加以攻擊。
孟雪殊又随手殺之,将之屍體疊成了高高的屍塔。
這一切詭異之極,眼前分明是血肉橫飛的屠殺之境,可卻沒有絲毫聲音。那些殺念縱然被四分五裂,也不會發出半點叫聲。
若虞妍不睜開眼睛,就好似什麽也沒有發生一般。
她隐隐也猜出這裏是千魂古陣,更約莫猜到究竟發生何事。
那些心念流轉間,虞妍一顆心也不由得砰砰亂跳,心下甚為古怪。
她想,對方蒙着自己一雙眼睛,難道只是不想讓自己見到血?
哪怕這些只是幻境,只是一些殺念凝聚的東西?
縱然對敵,孟雪殊也只用了一只單手,他的另一只手猶自牽着虞妍手臂,這樣子的穩穩當當。
千魂古陣裏甚至沒有風,只有詭異的安靜,是說不出的寂靜。
直到孟雪殊的嗓音打破了這樣令人窒息安靜:“阿妍,摘下吧。”
虞妍摘下了那條緞帶,她聽着孟雪殊又對自己說道:“不要回頭。”
虞妍嗯了一聲,表示答應。
在他們兩人身後,有一座高高疊起的屍塔,是慘死修士的屍骸這樣子疊成。他們渾身血跡斑斑,俱是肢體有損。
若換做現實世界,虞妍也應該嗅到了濃重的血腥味兒了。
可是沒有。
在千魂古陣中,那些血本來不是真正的血,自然也是不會有絲毫的味道。
血是假的,屍體也是假的。
等他們出去,下一次再有人進來時,這些殺念又會原地複活。
只不過眼前情景十分之詭異罷了。
兩人身後是屍山血海,整個世界似無活着的生靈。唯他二人,如此站立,似天地間只餘下他們二人。
然後上一次孟雪殊看見的情景,如今亦是讓虞妍瞧見了。
隔了很多年後,她又瞧見了玉無雙。
玉無雙一身素淨的衣衫,如此踏蓮而來,可謂步步生蓮。
他不像其他人一樣,滿身的殺伐之氣,更未曾做出攻擊的舉動。
玉無雙看着就像活着時候一樣,還是那般溫柔和善。
可這是不應該的,這就是孟雪殊讓虞妍看到的真相。
這個世界有陰就有陽,有善便有惡,所謂陰陽平衡,相互制衡,大約便是如此。
沒有人會沒有殺念的,就連虞妍也是如此。
那些仙盟修士在這千魂古陣之中展露自己的殺相,也并不是因為他們人品如何不堪,而是因為他們是一個完整的人。
他們神魂已消,只是将殺念留在了這個世界上。
虞妍這樣瞧着,眼裏卻漸漸浸透出淚水,那晶瑩的淚珠奪眶而出,順着虞妍的面頰淌落。
于是她知曉了一個藏在千魂古陣裏的秘密,那就是她心底最溫柔的玉宗主并不算是一個完整的人。
誰也不會潛入千魂古陣這樣危險的地方,接着來探尋這個秘密。
除了鬼月宗宗主。
如今虞妍便眼睜睜的瞧着,看着這個可怕的秘密,不覺遍體生寒。
不知不覺,她面頰已經染滿了淚痕。
也許這一切之一切,一開始都是一個極為可怕的陰謀。
她不自禁的向前一步,旋即又頓住了身軀。
孟雪殊的嗓音卻是從她身後傳來:“只有到了這千魂古陣,方才能知曉玉無雙是裂魂所塑。他是有人割了自己魂魄,生生造出來的一個人。以裂魂塑人,那便是一人為主,一人為奴。”
“為奴者無法掌控主人,為主者卻能對為奴之人一舉一動了如指掌,不但如此,還能令為奴之人對他無可拒絕。”
“如果玉無雙是裂魂塑人中的奴,他不可能感知自己主人,只要幕後之人不出聲,他甚至可能什麽都不知曉。”
“然而他無論飛得有多高,始終就像是一只傀儡,永遠被人操縱。”
孟雪殊這樣子緩緩說道,且深深凝視着虞妍婀娜秀麗的背影。
他也相信玉無雙表裏如一,并不是什麽虛僞的人。可那又怎麽樣呢?像他這樣的人,骨子裏隐隐對玉無雙是有着一縷輕視的。
玉無雙縱然再溫柔純善,也不過是一具傀儡,生來為人所制。玉無雙的一生就是極可憐的悲劇,而他卻不是随時随地一定會同情別人的人。
他并不覺得玉無雙有多耀眼的人格光輝,只是命運實在顯得太過于恰巧。
恰巧那幾年,只有玉無雙陪伴着虞妍度過那身心受創的歲月。
就連玉無雙的殘缺,放在命運裏也恰到好處。因為玉無雙是純善得沒有一絲殺念之人。
此刻青陵殿中,裴玄貞輕靠在華坐之上,手指輕輕提起一物,赫然正是那枚沾血的蝴蝶耳環。
寧玉瑤已經退下了,她離開時分明受了極大的驚吓,瑟瑟發抖表示必然是對裴玄貞的言語言聽計從。
也虧得寧玉瑤還未進入內殿,看到那盛着血淋淋眼珠子的水晶匣子,否則還不知曉會吓成什麽樣子。
想到了這兒,裴玄貞唇角輕輕翹起,似透出了一絲無聲的笑容。
他其實隐隐有些輕鄙的。
寧玉瑤十分的依順聽話,這本來在自己意料之中,可是這也仿佛少了幾分趣味。
雖然魏舟是罪有應得,但倘若寧玉瑤當真固執得給魏舟報仇,那說不定裴玄貞還會高看她一眼。
可寧玉瑤還太年輕,也太脆弱了,那些秘密已經将寧玉瑤就此擊倒。
于是于寧玉瑤而言,可能她也再興不起什麽風浪。
可這樣子一來,寧玉瑤便越發不像瑤姬了。
瑤姬十歲時已經死了,可她年紀雖然很小,卻流露出堅韌的性情,絕不似寧玉瑤這般。
可不像便不像吧,寧玉瑤只不過是他精心打扮的一個娃娃,縱然費了許多心思,可也終究不過是一個像妹妹的娃娃。
歲月漫漫,他總是需要一些東西,聊作慰藉。
若有一日受不了了,裴玄貞便抽了寧玉瑤的魂魄,再重新煉一個人。
這樣的一次又一次,總會有一個姑娘,會像自己記憶中的妹妹的。
裴玄貞這樣回憶着,仿佛又聽見了瑤姬的咳嗽聲。
那時瑤姬不過十歲,可是身受重創,她咳嗽的聲音也如破敗的風箱。
那時風很大,雪也很冷,雪花便這般拍在了兩人的身軀之上,夾着着冰屑,傳來絲絲呼嘯之聲。
他一直跟瑤姬說着話,可瑤姬的聲音卻是越來越低。
到最後他停住了腳步,當他手掌撫摸上女孩兒的面頰時,少女的肌膚好似還有一絲殘存的溫熱,可是她呼吸已停,魂魄已散。
裴玄貞眼睛裏漸漸浸染了一縷黑暗,可是他卻沒有哭。
雪花吹落下來,落在了他眉毛和頭發上,他慢慢的身處手指拂去。
當他這麽擡起頭來時,他眼睛裏不覺透出了凜然的殺意。
從那以後,他便尋到了自己的道路。
旁人會說他入了魔,可是裴玄貞卻一點兒不覺得自己有錯。
妹妹死了,在于他手中沒有足夠力量,于是他心下便渴求着足夠的權勢,他一心想往上爬,竭盡全力,永不停息。
他慢慢的瞧着自己手指握着的那枚蝴蝶耳飾,上面還有一點血跡。
裴玄貞驀然皺了一下眉頭,然後他催動內息,令這一點血跡就此消弭。
那是寧玉瑤的血,他發現自己心尖兒隐隐有些嫌棄。
一個人一旦開始堕落,哪怕尚未真正喪心病狂,已經是令人不快了。
但其實寧玉瑤也并不值得自己格外的讨厭。
人不就是如此,本性通常是一致的。
在裴玄貞漫長的人生之中,其實也見過太多相似的情景,他并不覺得值得大驚小怪。
若說意料之外,仿佛也只有百年前西月國的那一回。
就像他跟寧玉瑤所說那樣,自己令虞妍挖出雙眼,無非是為了責罰林雪萱。林雪萱頂着長大後瑤姬的臉,心思卻這般的惡毒自私,實在是令裴玄貞不快。
他為人自是雙标,自己做什麽都可以,卻絕不允自己的娃娃做出不符合那張臉的事情。
至于虞妍,他連刻意針對都說不上,只是順手用來折騰的棋子。
他之一生,有很多個身份,徒兒也不少。
虞妍放在旁人身上,也許很優秀,可對于裴玄貞而言,也不過如是。
就連當初收虞妍為徒,也不過是一時興起。
他只不過為了捉弄西月皇室,對方想自己收沐華辰為徒,他卻偏偏不收皇子,卻收了一個乞兒。
裴玄貞就是這麽一個秉性惡劣的人。
他頂着一張清聖的面皮,內裏卻是污濁惡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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