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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妍一開始也震驚了一下,不過很快就回過神來。

這幾日她也遍閱典籍,知曉伴随刑臺的發展,如今修士界檢驗的手段可謂日新月異,頗多創新,也頗多突破。

就好似扶紫秋,也是被驗出被了撒了引魂香,接着才引來萬獸撕咬。

這刑臺有一驗明死因之法,那便是驗皮。

若危機關頭,不能帶走屍首,哪怕只帶走死者的皮囊,也能從中尋出大量線索,以證死因。

玉無雙屍身葬于仙墓之中,那處不似千魂古陣一般,無人把守。

畢竟千魂古陣之中只有種種危險,而仙墓之中,卻有陪葬的本命佩劍,乃至于各色法器。

故而千魂古陣之中亦是有人看顧,等閑不能入內。

一旦闖入,只怕會鬧騰出很大的動靜。

那麽令人潛入,竊走玉無雙之皮囊,似乎也不失為一個極有效率的辦法。

虞妍心裏也有些別扭,可她也說服自己壓下這般別扭。

就好似凡俗之地,仵作為求真相,将死者開胸剖腹,檢驗五官。一開始許多人也難以接受,覺得是在侮辱屍體。

那麽如今,虞妍也不應該如此計較。

再沒有什麽比替死者尋出真相更重要,這也是對玉宗主最大的尊重。

也許,只能說孟雪殊是個極有效率的人,反倒是自己感情用事了。

虞妍面頰上先是有些悲切之色,旋即她終于冷靜下來。

她的手掌輕輕放在匣子上,深深呼吸了一口氣。

然後她便打開了匣子。

她聽着孟雪殊對自己說道:“這具皮囊我已經令人驗過,你可要聽聽。”

也許孟雪殊是不願意虞妍再去翻閱,可能這樣對于虞妍而言,實在是太過于殘忍。

虞妍卻搖搖頭,輕輕的說道:“沒關系的。”

這麽說時,她已經取出了玉無雙的皮囊,輕輕的鋪在了幾面之上。

人的皮囊要比活着時看着要寬大,因為這張皮是扁平的。那麽乍然一見,就是說不出的詭異。再加之這張皮囊屬于一個熟悉之人,似也更令人內心生出不适和驚恐。

可虞妍眸清如水,卻瞧得極認真。

她沒有心生驚恐,因為驚恐才是玉無雙真正的不尊重。

孟雪殊看着虞妍認真的側容,似也好似瞧得呆了呆。

這女修仍然是孟雪殊記憶中的樣子,她認真、膽大、不依不饒。

她固然是溫柔的,可仿佛也極堅韌。

其實檢驗的結果孟雪殊早就知曉了,所以他只望着虞妍。

這天底下,再沒有比虞妍更值得他看的人了。

虞妍比劃着玉無雙的傷口,一路蜿蜒下落。

“傷口從頸部開始,一路蜿蜒至腹部。傷口微青黑,是帶着寒氣的劍傷——”

說到了這裏,虞妍頓時說不下去了。

她是曾見過這樣的劍傷的,那于她而言,也頗為熟悉。

玉無雙是溫潤的,可并不代表他真的無害。

若有必要,玉無雙也是會殺人的。

玉無雙的劍名喚雪吻,是一柄寒性之劍。

那劍殺人之時,就會留下冰雪般的寒意。

也就是如今這樣的青色。

虞妍瞧得呆了呆,似也怔住了。

她想起了玉無雙得死狀,玉無雙肚腹大開,五髒六腑俱無,竟被人剖身取器,洗滌了一番。

那死态亦是及其不體面,将玉無雙生前的體面盡數摧毀殆盡。

如非犯下重罪的犯人,也絕不能受此刑罰。

那是犯下十惡不赦之罪犯人,方才會受此刑懲罰。

卷宗上也決計不會記載,玉無雙的傷是自己的本命劍雪吻所創。

也許是有人刻意遮掩,不願意讓人知曉玉無雙之死亡真相。又或許是有人想要保留玉無雙的體面,所以秘而不宣。

畢竟本命劍只有玉無雙自己能夠驅動,這一切顯得是玉無雙自裁謝罪。

若玉無雙當真自裁,還是以此等決絕方式,那說明玉無雙必定真有什麽虧心之處。

既然玉無雙自認虧心,那就少不得有許多議論。

也許玉無雙自裁之事傳出去,他早壞了名聲。

虞妍沒有去細思當初遮掩之人用意,她只是在想,可能嗎?

玉無雙之死是自裁可能嗎?

若換做從前,虞妍定是不會相信的。

可如今,這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玉無雙是一個很坦誠的人,他覺得問心無愧,行的是君子之行。他之一生宛如白雪般高潔,可謂點塵不染。

可他若知曉一手教導他的師兄是死于非命,且死後還被污了名聲。而他的戰友也是被人謀害,所以方才換得他之性命。

要是知曉這些污濁不堪的真相,玉無雙會怎麽想呢?

他會對這些欣然受之,然後當作什麽都沒發生嗎?

答案是不能。

至少,虞妍認識的那個玉無雙大約是不能的。

若有一日,他知曉這個真相,以玉無雙之心性,是必然會自裁謝罪的。

想到此處,虞妍驀然閉上了眼睛。

那一切未免過于殘酷。

然而她終于又睜開眼睛,她要知曉真相。縱然這個真相不美,可終究也是真實的。

虞妍只想讓這一切看得真真切切。

然後她驀然一怔!

雪吻劍的劍痕只有最初那截,再之後,卻有火灼焦傷的痕跡。

玉無雙生前似被什麽異火所灼,因而皮囊上留下這般傷痕。

也許玉無雙當真想要自裁,可哪怕他想自裁,行至一半,亦是遭人暗算。

可能那人也未曾料到,玉無雙居然有求死之心。

玉無雙本欲行天誅之刑,剖開肚腹,摘去五髒,以贖其罪。

但這個刑法只進行到了一半,便被人打斷,因而并沒有再繼續下去。

那個真正殺害玉無雙的人究竟是誰?

虞妍不覺陷入了沉思之中。

她已經勘驗完畢,然後認真仔細将玉無雙的皮囊這樣收好。

孟雪殊說道:“我會令人将這副皮囊送回仙墓之中,再将玉無雙的皮囊重新融入他身軀之上。我那屬下本擅長這些,必定能還原得別無二致。”

他瞧着虞妍一雙手輕輕按在匣子上,動作十分溫柔。

玉無雙死得這般之慘,虞妍終究是有着幾分憐惜的。然後孟雪殊眼底似有一縷暗火流竄。

然後他聽着虞妍輕輕嗯了一聲,又對自己道了聲謝。

孟雪殊想,阿妍倒是并未因此事生氣。

也是,盜了玉無雙的皮囊也無非是驗探出真相,如今又讓人完璧歸趙,總歸不算不尊重玉無雙。

而自己所認識的虞妍,一向也是極講道理的一個女子。

那也不足為怪。

只是,縱是如此,他覺得虞妍體貼有餘,卻親近不足。

虞妍一向通情達理,卻是對自己客客氣氣。

難道是因為他行事太過鋒銳,又或者他做事太過于瘋批了?

他已經在虞妍面前竭力忍耐,大約也還是顯得行事偏激。

譬如他告知虞妍,若不放心,可誘自己成為血傀儡。再不然,就是生生取了玉無雙的皮。

這些對于虞妍而言,大約也不能說是很正當。

故而他跟虞妍雖能和順卻不能融洽?

這樣想着時,他又瞧了虞妍一眼,心底倒是漸漸平靜下來。

歲月還很長,總是會有機會的。

他見着虞妍面頰上透出了一縷思索之情,故而問道:“阿妍心裏,可有想到誰?”

其實孟雪殊自己也查得一些訊息。

虞妍說道:“有此修為,而且以玄火修行的當世大修并不多。我記得當年九思,就是以火淬體,加以修行的。”

她口中的九思,自然是刑臺之主衛九思。

夜還很深,離太陽升起還很遠。

清心殿中,衛九思獨自打坐,那些燭火的光輝撲在了他的面頰之上,給他那張面容平添了幾分幽潤之意,更使他眼下那顆紅痣幽潤似血。

殿內很安靜,可衛九思的心裏仿佛并不那麽寧靜。

他驀然睜開眼,眼底灼灼生輝,似流淌兩縷暗火。

衛九思有些心神不寧,仿佛又一些令他并不如何愉悅的事發生了。

是因為衛嫣然嗎?

衛嫣然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又恰好便死了,為她心神恍惚,仿佛也說得過去。

可衛九思卻知曉不是。

他是個冷情之人,哪怕是親生骨肉隕落,也并不是很在意的。

也許修行之人就是會有一些預兆,知曉這個世界會發生一些對自己不好的事。

衛九思如今也有些修為了,也許當這個世界變化時,他自然就會生出感應。

衛九思慢慢的揉着眼下的紅痣,他忍不住想,到底是發生了什麽呢,自己方才如此不安?

他冷靜的摒除了親生女兒這個選項,于是仿佛終于找到一個準确的答案。

那一切不安的預兆,大約是來至于那個人!

直到此刻,衛九思仿佛終于意識到了。

他腦海裏浮起來的,是虞妍越來越明媚堅定的容顏。

是了,自己應該了解阿妍的,明白她是多麽的怯弱以及無能。哪怕是驟然遇到巨變,也不應該全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那張臉,越來越像劍仙虞妍了。

因為一個人靈魂會影響她的樣貌,乃至于她的氣度。

他身為烈心門門主,人前對虞妍十分尊重,但其實誰也不知,他對虞妍生出了極深刻的恨意。

當然那些恨意,不是一開始都有。

他第一次見着虞妍時候,其實對這位未來劍仙充滿了好感。

那年他被族人販賣,像牲口一樣趕出來。

族人恐他逃脫,不但用鐵鏈将之鎖住,而且并不願意讓他吃飽喝足。因為有了力氣的少年,就一定會設法逃走,那就賣不出價錢了。

他第一次遇到虞妍時,已經整整三日沒有喝水,不免口幹舌燥。

在他近乎暈厥的時候,是一雙手将水喂到他唇邊,讓他極貪婪的咕隆喝下。

他稍稍有了些力氣,不由得睜開眼,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虞妍,那時虞妍還跟随在裴玄貞身邊,剛剛學習修行。

女孩兒有一雙圓溜溜大大的雙眼,眼珠眨也不眨,這麽充滿了關切的看着自己。

那時他許久沒有體會過這樣的善意了,心裏也不覺一暖。

離開家鄉,離開了家人以及自己那個小情人,他就好似當真變成了個牲口一樣,從此沒有了做人的尊嚴。

可對方的眼神,讓他又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個人。

虞妍又伸手送來一塊餅,他饑腸辘辘,很快吃了個幹淨。

他想,原來人世間還是有這樣溫柔的情意的。

然後他還聽到裴玄貞空靈而悠遠嗓音:“你日日服侍我也十分辛苦,可要添個奴隸,供你驅使?”

那時那句話讓衛九思生出了極大的狂喜,他只盼虞妍能點點頭。

他是貨真價實想要給虞妍做奴隸的。

若那時虞妍肯帶走他,他說不定當真心甘情願做虞妍一條狗。

因為好好做條狗對他而言也是這麽的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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