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全都晚了
第十四章 全都晚了
拓跋野身在王室,是人人看着的小可汗,早就習慣了僞裝自己的情緒和神情,那日蘇見多了他虛假的樣子,因而對他的真實情緒,顯得格外感興趣。
拓跋野身上散出的寒意更重,面色陰沉,只從嗓中吐出一個字。
“滾。”
那日蘇起身,還有些暈,聞言只是軟趴趴地笑了笑:“沒有大可汗的命令,我今日可不能下山……兄汗叫我滾,要滾去哪裏?”
他頓了頓,目光在拓跋野和江不聞之間周旋了一圈,忽而意味深長道:“哦……兄汗應當是想和江小将軍獨處吧,倘若這樣,我還在這裏逗留确為不妥……不過哥哥,您一定要稍微忍着點,想做什麽,也要等到無人的時候做,屆時落了把柄,免得在族人面前難堪——”
“——那日蘇,別讓我說第二遍。”拓跋野打斷他,“做好你該做的事,倘若再出現在敬神宴上的禍端,難堪的是誰,你比我更加清楚。”
那日蘇笑容一僵,喉頭上下滾動一圈,被他的話堵住,最後只不服地出了一口濁氣。
“我會打敗你的。”
他眸色沉下,眼底透着不服輸的堅定,簡單幾個字,卻好像藏了千斤重,又帶着這千斤重,轉身走去了祭祀臺的後方。
山頂的風雪盛大,祭祀臺的後方有少許遮擋,能避一些風雪,祭祀臺前,卻完全暴露在外。
江不聞的耳朵已經被凍的通紅,冷酷的風雪刮過他的面容,如同刀刃一般,他跪了有了幾個時辰,雙腿直接觸及的結冰的雪,早凍的麻木無知。
相較他們兄弟二人間的積怨,江不聞更關心另外一個問題:拓跋野,阿索那的小可汗,為什麽沒有同大部隊先行離開,反而還出現在祭祀臺前?
他察覺到那日蘇的漸遠,等了一會兒,卻沒等到拓跋野的離意,反而空氣中那若有若無的酒香更加地接近。
肩背上忽然多了一物,緊跟着絨絨的獸毛便蹭上了他的臉,這感知實在太過熟悉,還是一樣的裘衣,當初他剛剛被送到敵營時,拓跋野便做過這個動作,往後的許多次,“勒木”也同樣做過。
江不聞凍僵的指尖一顫,眉間微蹙……他已經好些天沒見過“勒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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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蘇和你說了什麽?”一道帶着涼意聲音從斜上方傳來,打斷了江不聞的思緒。
拓跋野身上的陰鸷還沒有完全消散,眼底透着一股莫名的戾氣。
他的質問顯得蠻橫又不容置喙,那日蘇與江不聞的對話無頭無尾,本沒有什麽見不得光的,從他的口中問出來,卻好像篤定二人間有勾結般。
江不聞心裏冷冷笑了笑,感受到拓跋野的輕微的怒氣,故意模糊道:“尋常慰問。”
拓跋野蹙着眉,深深吸了一口氣,盯着他被風雪吹地發紅的面孔半晌,又慢慢站起身,擋在他的正前方。
江不聞瘦骨如柴,挺身跪在那裏,迎面襲來的風雪很輕易便被拓跋野的身體擋住。
“我要你一字不落地重複一遍,”他微微彎腰,伸出手,拈上江不聞的下颌,低沉的嗓音落下。
拓跋野處事不驚,即便是上陣沙場,也很少能讓他靜不下心的時候,唯獨江不聞是個例外,只要和他扯上的事,他都會多多少少地亂掉分寸。
方才看見那日蘇與他身形貼近,拓跋野心底便冒出了一點無名怒火,那日蘇不清不楚的眼神,和江不聞的态度,無疑讓他莫名而來的煩躁更甚。
江不聞一身硬骨頭,向來吃軟不吃硬,拓跋野命令式的語言傳下來,他原本不太在意的心突然便執拗起來。
“尋常慰問就是尋常慰問,拓跋野,你想要我怎麽說呢?”江不聞好像想到什麽,頗有些嘲諷地笑了笑:“從前我有聽之不忘的本領,栽了一道後,就丢的一幹二淨了。”
他口中栽的一道不必言明,二人心中全若明鏡:拓跋野以前和他說過很多話,有些印象已經稀薄了,有些卻仿在昨日。印象最深的,無非是上陣沙場的第三年,二人受困,獨處于洞穴的時候。
【我能看看你的樣子嗎?】
戰場天災,巨石隕落,江不聞意識模糊,看見背上不斷滲血的拓跋野,對着那張白金面具,鬼使神差地問出了這一句。
拓跋野頓了好一會兒,眼睛移向一邊,看到了倔強在崖邊綻放的荼蘼,才緩緩開口。
【結束那天……】
江不聞失血過多,身上逐漸發冷,迷迷糊糊。
【結束什麽?】
拓跋野将外衣脫下,給他裹了一層又一層,聲音又輕又低。
【等我們不必刀劍相向的時候,我就給你看。】
……
神山雪頂上,拓跋野眼神晦暗下,仿若因為江不聞的話想到了什麽不好的過往,怒氣一下子煙消雲散,臉色卻還是陰沉沉的,好似閃過一抹痛色,但很快就消失掉。
他半彎着腰,湊到江不聞的身前,露出一點玩味的笑:“上當學乖,這是好事。”
江不聞跪在地上,多少和他有些高差,下颌被人帶動着,頭被迫擡起,喉結突兀地露在外面。
拓跋野吐出的熱氣融在了冷雪當中,絲絲縷縷地化到了他的面前,這是一個十分危險的姿勢,江不聞的身體下意識地作出警告,擡起手想要将桎梏解開,凍僵的手伸到一半,卻被拓跋野抓住。
拓跋野的手是熱的,江不聞卻不太能感受出來,只覺得手漸漸發麻發燒,隔了須臾,便觸碰到了什麽東西。
“不過,我向來言而有信。”拓跋野的聲音落下來。
江不聞漸漸回暖的手得到了感知,細細的顫抖在指尖傳來。
他倏而意識到,拓跋野将他的手指觸碰到了自己的面容上。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東西,不是只能夠由眼睛來看的,靠觸覺,也能夠看見。”
拓跋野握着他的手,從額前拂到鼻梁,又慢慢移到五官。
藏在軀殼裏叫嚣着的心髒逐漸沸騰,灼地人心難捱,指尖傳來的溫度一遍遍地描摹出一張面孔,曾經虛無缥缈恍惚間成為了實體。
江不聞忍不住微微張開唇喘着氣,腦中混沌,好多好多的聲音糾纏在一起,絞地他傷口發疼,白布後的眼睛隐隐作痛,每次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流淚時,都會出現這樣的感覺。
他終于低吼了一聲,将手甩開,手掌抵在了雪地中,大口大口地汲取氧氣。
“晚了!”
他咳着,額頭抵到了手掌上,情難自禁,想要将自己蜷縮起來。
拓跋野完全沒有料到他的失控,臉上的鎮靜在瞬間崩碎,伸手去将人撈起,江不聞卻聲音顫抖。
“拓跋野……全都晚了,所有的一切……”
全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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