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我們之間,算什麽
第三十六章 我們之間,算什麽
車簾被掀開,人已在眼前,再回避便不切實際。
拓跋野與尉遲衮對視一眼,繼而微擡下颌。
“有何可聚?”他的瞳孔墨色深深:“該說的話,我在先前已然表明,閣下還想做什麽呢?”
尉遲衮微微揚眉,頓了幾息,繼而一笑,手指向他周身的車壁:“我等誠意已在,倘若真的錯怪好人,也該擺宴駕席,賠罪一二。”
“不必。”拓跋野依舊冷聲回絕。
“需不需要,聚了再說。”尉遲衮接連兩次被掃了興致,聲音涼了些:“奔波一天,諸位也有疲憊,且先下車休憩一夜……還請諸位不要讓我等候太久。”
他說罷,收回長劍,車簾随着動作落回原處,帶起一陣輕風,留下車內四人,相顧無言。
麥拉斯聽他走出幾米開外,轉首看向拓跋野:“小可汗,我們要去嗎?”
拓跋野看着那道波動的簾布,眉間微蹙,片刻後沉聲:“去。”
他說完,掩下神色,視線移到身側的江不聞。
“聽得見我說話嗎……?”他輕着聲音,蹭上江不聞的面容:“江應?”
阿索那向來冷地出奇的小可汗當着面這般作态,即便麥拉斯已看見過好幾次,還是一時難以接受,也不知自己在尴尬什麽,趕緊把眼睛移向了那日蘇。
本以為後者也與會自己一樣的無措,未想那日蘇只淡淡掃了一眼,便習以為常般,将視線移開。
麥拉斯:……?
他皺起眉,拉着那日蘇便走出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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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拉斯:“……你怎麽沒有感覺不自在?”
馬車外,天空已暗下,卻并不是在蹉跎林中一樣地昏暗,而是時色的自然現象。
日落西沉,月還未上。
“習慣了。”那日蘇簡略答道。
“習慣了?”麥拉斯卻顯露出驚訝,心底忽然有種被蒙在鼓裏的感覺:“怎麽就習慣了?……小可汗和那個廢将,究竟是什麽關系?”
車前的馬匹已經被拉去馬棚吃料,那日蘇被拉下車,第一時間打量起這塊地方,聞言目光又從周身移到他的身上。
“……你還沒有看出來嗎?”
麥拉斯粗神經在阿索那是出了名的,平日中問些什麽,必須要對方明确地将答案說出,才能弄得清楚。
而那日蘇與他卻截然相反。
那日蘇精明,善于觀察人心,有時真相剛剛浮出水面,他就能把水下的答案全部猜完,這也造就了他話留一半的性格,每每麥拉斯有什麽疑問,他要麽不說話,佯裝不覺;要麽就是那時心情好,會給幾個線索,扔給他自己琢磨。
當然最多的,就是看他一眼,用一種反問的說辭,又把話頭抛給麥拉斯。
倘若不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麥拉斯這輩子,約莫都不會與這樣敏感的人産生交集。
抛出的疑問被他摻着訝然的眼神堵地啞口無言,嘴唇張了張,卻說不出話。
他還沒有看出來什麽?應該看出來什麽呢?
他怎麽能摸清楚,小可汗帶兵打仗的這五年裏,和那個江不聞究竟發生了什麽攝心動魄的事,能性情大變,露出這樣的一面?
這些思緒好像一團團雜亂的線,越來越亂,半晌後,麥拉斯自己都有些心虛地問:“……兄弟?”
那日蘇觀察周圍的瞳孔一縮,被瘴毒餘祟作兇的頭更疼了。
好一個兄弟情!
他離麥拉斯遠了些,怕他身上的傻氣傳到自己的身上,把自己也感染上去。
背後傳來一點聲響,那日蘇回頭,便看見拓跋野将他放在心尖的“好兄弟”抱着下了馬車。
“兄弟。”他嗤嗤笑了一聲。
江不聞意識半醒着,卻沒有力氣自行行走,他一身瘦骨,拓跋野抱着他并不費勁,索性與他一同走向棧內。
阿索那中,先前派來跟随他的眼線已都離開,他對江不聞的愛惜,也不必再避嫌。
這塊地方明顯比嬴豐的邊境要繁華許多,晚間燈火照過長街,即便在後院,依舊可以窺見前處的璀璨。
始一進屋,便有随侍上前過來,這位随侍與先前跟在陸延俅後面的服飾都不一樣,行為舉止也更加有度,約莫是直系尉遲衮的親屬。
他帶着四人繞過長廊,走到一處屋中,打點好恭敬道:“這間和隔廊的一間都是安排給四位的房間,四位先好好地休息片刻,服用好膳食,稍後我家主人會前來會晤。”
他說罷,退後離開,替他們關好房門。
客棧的格局比先前的要大,同樣整潔,菜式也精致無比。
麥拉斯看得食欲大開,想動筷,又有幾分猶豫,好在那日蘇很快察覺到他的擔心,率先動筷夾食放進了自己嘴裏。
“吃吧,他還想找我們要談話,不會有毒。”
麥拉斯聽罷,也拿起筷子動起手來。
那一邊,拓跋野備好碗,盛了一些膳食,走到床榻邊,将湯吹涼,慢慢喂進了江不聞的口中。
江不聞受了風,中了毒,昏迷許久,一天沒有進水,碰到湯後,嘴唇終于浸潤一些。
拓跋野喂了他幾口,又給了他一點普食,江不聞沒辦法視物,拓跋野的手多少有些偏差,喂飯的時候幾粒米蹭上了唇角,他自然地彎曲指節,擦了上去。
“噗……咳咳咳!”麥拉斯灌進湯的喉嚨忽然嗆住,猛地咳嗽起來。
“……沒人跟你搶,你急什麽?”那日蘇皺起眉,看他的狼狽模樣,嫌棄地說道,手上的手帕卻已遞到面前。
麥拉斯接過帕子擦着嘴,搖頭解釋不清,只睜着眼睛,偷偷指向拓跋野。
“你看見了嗎?他……你看見……”他又點上了自己的嘴角,眉飛色舞,表情一時生動不行。
麥拉斯口齒不清,拓跋野和江不聞就在一旁,他破有些啞巴吃黃連的感覺,最後“哎”了一聲,索性悶頭扒飯。
“你快吃,我們等會兒回房說……就是……算了,你快些吃!”
那日蘇皺着眉,嫌棄的表情一直沒有淡下,麥拉斯便也不管他了,習慣性地給他夾肉夾菜,囫囵吞棗片刻,放下碗筷,緊緊盯着慢慢吃着的那日蘇。
他們二人之間,麥拉斯總是遷就的一方,那日蘇做事總喜歡從容不迫,慢慢悠悠,即便是麥拉斯一直催着,他也沒有因此加快一些動作。
這些年裏,麥拉斯顯然摸清了他的脾性,吃完之後就撐在桌面上,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他金發碧眼,是純正的阿索那人,長得俊美又張揚,目光如炬,即便與他相處許久,那日蘇還是沒有忍住,很快被盯得不自在起來。
“把臉別過去。”他吃飯的頭越來越低,過了一會兒,臉幾乎要埋進碗裏,語氣帶着不耐。
麥拉斯如願催促道:“那你快些啊。”
這目光太炙熱,那日蘇沒吃多少,卻感覺臉紅心跳,已經再進食不下,最後喝了一口湯,宣布告終,與他一同回了隔壁的房間。
房門關上,拓跋野與江不聞被隔絕在外,麥拉斯憋在心裏的氣終于得以釋放,迫不及待地倒着苦水。
“就是那個廢将……小可汗不是喂他吃飯嗎?然後……”他指着唇角:“然後就有米粒沾了上去。”
麥拉斯的唇紅潤幹淨,長相是和拓跋野一樣,不同于中原的異域風,那日蘇剛才的後勁還沒有緩過來,順着他的指尖看過去,視線正好落在他的嘴巴上,忙又假意看着別處。
“然後呢。”他不鹹不淡地問了句。
“然後,小可汗直接上手了,替他擦幹淨了!”麥拉斯眼底滿是驚訝,“但是他喜潔啊,當初我進他王帳有事,就碰了一下他那把長弓,都受了一記眼刀……況且,那動作也……”
“……也什麽?”那日蘇眼神飄忽,佯裝随口追問。
麥拉斯聲音小了點:“也太……親昵了些。”
那日蘇心下微微慢了一拍,遮掩情緒地走向床榻。
“親昵嗎……?”他低聲反問。
麥拉斯眼神堅定:“是啊,誰家兄弟這樣啊?”
空氣忽然靜了靜,那日蘇回避的眼神終于折回,看向了他的眼睛:“我十三歲生病那次,同樣的動作,你也替我做過。”
他頓了頓,繼續說:“你和我,也是這樣。”
若幹年前,被淡出腦海的記憶加深重回,麥拉斯激昂的情緒忽而被凍住,想起了以往當初。
“……這,不算。”他半晌後,才磨出一句答話。
那日蘇緊追不舍:“怎麽不算?”
麥拉斯從未覺得他如此咄咄逼人過,腦中的思路驟然便渾濁起來,長線纏成一團,不知道哪裏跟哪裏。
“那我們,”他磨到最後,眼睛亮了些,似乎找到了一個好理由:“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啊,誰有我們更親近對方?再者,我一直把你當做弟弟……但小可汗和他江不聞才認識多久、相處多久?況且他們兩個所處陣營不同,應當是敵手,怎麽可以如此親近?”
他越說越覺得所言在理,腦中立時豁然開朗起來。
“對……就是這樣,你按我的說法來,這問題是不是就說得通了?”麥拉斯得意一笑,彎眉看向那日蘇,卻見後者表情愣在原地,一雙眼睛映在火光中,隐隐有些閃爍。
他臉上的笑意驟然僵住,兩步上前碰上了他的肩。
“那日蘇?”麥拉斯蹙眉喚了一聲,有些擔心:“你怎麽了?”
放在肩上的手有力沉穩,隔着布料傳來熱度,雖入晚間,海拔也變低,身上的衣物足夠禦寒,那日蘇卻覺得周邊發冷,鼻尖有了酸意。
他回過神,有些糊的眼睛看見麥拉斯變近的臉,忽然起身,半句話也說不出,只悶聲将他推離出房間。
麥拉斯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被他突然的變臉吓得不行,在門外拍着叫喚着,房門卻緊閉,如何也不放他進來。
“那日蘇!”他叫了一聲,帶着些愠氣,更多是不解。
“那日蘇,你開門啊!我又犯了什麽事,你說出來才知道啊!”
房門內,那日蘇卸了力,抵在門後,一滴眼淚滑落眼角。
他有些惱,蠻橫地把它擦過,但很快,眼角就又生出一滴,他最後索性不管,任由眼水糊了面容,聲音有些哽又有些啞。
“……誰要當你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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