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倘若我不能回來,就拜托給你們了

第四十六章 倘若我不能回來,就拜托給你們了

子夜末,月當空。

黑風吹着殿前的參樹,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冷白的月光高挂在夜空中,灑出一地光亮。

一名男子側對着月,銀光勾勒出他刀削一樣的面容,寂靜的深夜裏,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慢而穩重,又泛着些冷意。

不遠處,落葉碾碎的聲音忽然傳來,男子托盞的手一頓,半垂的眼皮擡了擡。

“使臣大人還沒有休息嗎?”來人帶笑,溫聲問道。

拓跋野放下茶盞,站起了身:“澈王殿下不也是麽。”

陸雲輕長眉壓了壓,目光掃過桌上的茶盞,須臾後道:“您在等我?”

雙方都是聰明人,用意都無需掩瞞,拓跋野直接點首:“是。”

陸雲輕看向行宮緊閉的門窗,向他溫聲詢問道:“不進去說嗎?”

“不用。”

陸雲輕頓了片刻,随後走向前,又緩緩繞了一圈,好像在思索什麽,他面上是常年不變的溫和仁善,在此時卻不着痕跡地變了一些。

“是怕打擾到,小可汗的夫人麽?”

他笑意盈盈,在說到“小可汗”三個字時放慢了許多。

口中稱謂一瞬改變,雙方都清楚這意味着什麽。

拓跋野眸色深了些,半是迷離的月色下,照得他人有些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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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在百官面前,親手将毒物放進太子袖中,沒有什麽想要解釋的麽?”

他語調平平,答非所問。

陸雲輕稍稍一愣,面上的笑意僵了瞬間,很快又閃過一點釋然,便也随着他問官答花起來。

“當初我養病關外,常聽旁人道起,說阿索那小可汗明眸善睐,慧眼如炬,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陸雲輕自幼聰穎過人,學什麽都是一精,除了因為體弱,無法善及的功夫,朝堂之上僅僅是那一個動作,他便練了成千上萬遍,自以為天衣無縫了,沒想到還是被人瞧見了端倪。

拓跋野聽出他話裏的恭維,只半垂着眼,涼聲道:“謠言十傳百,在下才疏學淺,真正具備的實料,不及澈王萬分之一。”

陸雲輕被一句話恭維回去,只溫和地笑笑,方想開口,繼續周旋幾息,卻被對方直白打斷。

“晚來風寒,澈王殿下不必含沙射影,有什麽話快些說完,也好早些休憩。”

拓跋野顯然不想和他多答。

陸雲輕便窘相地停了片刻,只看着行宮緊閉的門窗,須臾後道:“小可汗想早些回去,陪伴夫人嗎?”

他笑意溫和,說出的話旁人不見端倪,落在二人耳中,卻帶着一些怪腔。

拓跋野終于擡眼看向他,二人沉默對視幾息,陸雲輕便聽見對方開口,涼聲吐出一個字。

“是。”

“……”

陸雲輕對他的回答略微有些驚訝,沒有想到拓跋野竟是堂而皇之地承認了,他口中的那句“夫人”。

……夫人?

他心裏輕笑了一聲。

這些年裏,他雖然身在關外,卻耳聽八方,江湖之上,最為聞名的情報站,便是他一手布下。且不提阿索那的小可汗根本未婚,即便心有所屬,在他眼中所見,藏在行宮屋頭的,也分明是個男子——哪裏提得上“夫人”兩個字?

陸雲輕不喜歡被動的感覺,方才那句問話,便是想暗中告訴拓跋野:你屋子裏的人是誰,我心中清清白白,至于其他的事,我同樣知曉。

熟知拓跋野卻半分不諱,直接把話承認了。

陸雲輕長眉壓了些,看向他的目光變換了一點。

“令正與您的感情,看起來很好呢。”他溫和地笑笑。

拓跋野半垂的眼睛被月光鍍上銀層,周邊的氣息比方才已然冷上許多。

“您是當真,眷注他人家事……倘若殿下無話,在下便先行告退。”

他說罷轉身,便要推門進屋。

“——小可汗現在離開,可是已經想好就下阿索那的計策了?”身後,陸雲輕的聲音忽然冷了下來。

推門的手一頓。

陸雲輕看見他停下動作,重又溫和起來,仿佛剛才的冷面全是幻覺一般:“夜色還長,沒有什麽是不可以慢慢說的。”

拓跋野還是沒有轉過身,深黑的瞳孔背對着他,讓人看不清裏面的波瀾。

陸雲輕面露一點為難,沉聲嘆了一口氣,目光流轉在周圍的景色當中,似乎走神了一會,思緒想到別處,須臾後,眼神才又聚焦回來。

“我聽說……”他緩慢道,眉有些皺:“阿索那有一種劇毒,學名勐佳。”

拓跋野指尖終于顫了顫,眸底的顏色好像深淵一樣沉。

這短短幾個字仿若一鼎洪鐘,悶聲敲響記憶的整個碎片,将他一瞬帶回數月之前,邀約江不聞相見的一刻,拓跋紮那安插在身邊的其格其拿出藥粉,撲向平梁小将軍的雙瞳。

兩手的草原白應聲而落,碎裂流淌了一地,摻着血液,凝成了一道深海,将從前的一切都吞噬,那名為“勐佳”的藥粉也連同地灑進海洋中,把水攪得猩紅血紫。

陸雲輕看着他腰側慢慢握緊的手,眼底閃過了一點胸有成竹,口中的語調輕快:“不知道小可汗,對這種毒了解多少呢?比如……嗯,它有沒有解藥什麽的?”

他的話好像一道驚雷,剎那炸入了深海裏,拓跋野冷黑的瞳孔驟縮,倏而轉過身,便對上了對方蓄謀已久的笑意。

……

天明四方,鼓聲鳴鳴。

偌大的嬴豐城,好像一副巨形的牢籠,在于晨光之下,也拂不去黯淡。金碧輝煌的宮殿被蒙上一層薄紗,薄紗模糊朦胧,遮掩着每個人的野心。

一夜光景過去,諸事皆已塵埃落定。

新王登基大典上,陸雲輕的臉上依舊挂着溫和的笑,溫和之中還摻雜着被迫者的腼腆無奈,和委以重任的堅定。

他的身後,鎮國将軍蕭欲面容冷峻,亦步亦趨地跟着,身上有着沙場之中,難以掩埋的血氣和淩厲。

随着所有的事情完畢,衆臣跪地叩拜,一聲“吾皇萬歲萬萬歲”響徹雲霄,嬴豐國地,又一位新皇破土而出。

拓跋野站在儀式之外,遠遠地看着陸雲輕祭祖敬神,目光幽沉,好似藏于幾許淵海之下。

“昨天夜裏……新皇找您說什麽了?”他的身邊,麥拉斯開口問道。

他金發碧眼,身體健康,今日卻看着很疲憊,眼睛下面浮現着淺淺的烏青,聲音也有些啞。

江不聞還在行宮裏休息,那日蘇也意外地缺了席,只有他們二人到場。

拓跋野放在遠處的目光收了些,片刻後,短短說出幾個字。

“他們答應了借兵——一天之內集齊,嬴豐一半的精兵。”

嬴豐地大物博,人口稠密,所備的士兵與阿索那相比,只多不少,這個消息無疑大好。

麥拉斯倦怠的眼神微微放了一點光。

“那真是太好了……”他撫了撫額,吐出一口濁氣,須臾後又想到什麽:“但您,為何不顯悅色?”

拓跋野視線一頓,移過了目光,看向登基大典的另一邊:那是他這兩天裏暫居的行宮,臨走時,江不聞還安靜地睡在床榻上,沒有發覺。

“條件是,阿索那往後五十年,要年年給嬴豐進貢駿牲美物,倘若這期間內,嬴豐事變,只要求助阿索那,阿索那必須傾力相助。”拓跋野緩緩道。

這樣的條件與當初尉遲衮開出的同工異曲,在別無選擇的現狀下,勉強可以接受。

麥拉斯只當他為阿索那日後前景擔憂,便不作多想,熟料幾息過後,拓跋野卻又開了口。

“除此之外,”他的聲音冷沉:“他們還要我領兵收下餘綏……為期一月。”

“你說什麽?!”

麥拉斯剛靜下的心緒陡然升起:“……收下、餘綏?”

他眼睛睜大了些,看着拓跋野沉重的面容,知道這話是真的,頭便立時更加疼痛。

餘綏位平大朝,與嬴豐相鄰,是這些年裏,嬴豐最大的隐患,陸雲輕想要借刀殺人,心思擺在了明面上,但這樣一個大國,只給一個月的時間——

麥拉斯心裏冷嘲了一聲。

拓跋野即便統軍部帥再為神通,這也是在強人所難。

“他瘋了麽?”他犬齒咬住下唇,眼底泛着冷意問道。

拓跋野卻沒說話,最後徹底收回目光,轉身離開。

麥拉斯見他走了,緊跟上去,口中繼續詢問:“我聽聞餘綏善毒,化蠱于無形,這些年裏與它相戰的國帥多受其所害,您答應了要去攻占,可已想好對策?”

拓跋野沉默不語,向前走着,嬴豐皇宮裏路徑四通,他去的地方,正是這兩日裏休憩這所。

麥拉斯以為他是累了,想要再回去睡會,便繼續跟問着:“那您打算什麽時候出發?”

“明早。”拓跋野終于漠聲開口。

“明早就去……”麥拉斯喃喃複述了一遍,想到了什麽,須臾後有些遲疑地開口:“那日蘇……他行兵布陣上一竅不通,此行只讓我和您一塊,就可以了罷。”

拓跋野的步履頓了一瞬,很快,便冷聲道:“我一個人——你們誰都不用陪。”

麥拉斯長眉一壓:“那怎麽行?”

拓跋野不再應話,他跟在後頭,又說了很多,到最後,才感到對方慢了腳步,倏而轉了身。

拓跋野眼神裏帶着認真,與他四目相對。

“須蔔,”他喊了他一聲,麥拉斯便有種預感,好像拓跋野将要交待什麽重要的事。

“我不在的這一個月裏,麻煩你……照看好江應。”

他的眼睛裏慣用的僞裝終于褪去,一閃而過幾許波瀾,喉結滾動一圈,片刻後聲音低了些。

麥拉斯第一次見他這般作态,在這嚴肅的氣氛裏,呼吸都忍不住放緩了,就聽拓跋野繼續道。

“倘若我沒能回來,你便與那日蘇共同商議,以牢中太子作挾,争取借來兵力……屆時,阿索那就拜托給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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